——1938年秋
二姨太太在午饭前终于敲开了玉姑娘的房门。
“小玉。”二姨太太心疼地抱着已经哭干了眼泪、呆呆坐着发傻的玉姑娘。“小玉, 是我害了你。我该在老爷离开西安时,学三姨太太那样放你走。我该在得知老爷战死、大爷要回来养伤的时候就放你走。我不该只想着让你帮我把三孩子拉扯大,等孩子嫁娶后再放你。不, 我该在孩子嫁娶后也留你陪我, 让四爷以后给你供碗饭, 让二爷和四爷把我们俩埋在一起……”
二姨太太情真意切地说了这么许多, 小玉没了神彩的眼睛终于有了灵的气息,脸上也慢慢恢复了活气。她哑着嗓子说:“姑娘,姑娘,你才说的那几样,无论你做了哪个,我也不会到现在这地步。我是走投无路才想出府嫁人的。”
“是啊是啊都怪我。大爷是恨我们俩跟大姨太太争宠, 大爷是给大姨太太找场子呢。”二姨太太在失常之下把大姨太太对大爷有养恩秃噜了出来。
小玉缓慢点头,慢慢转眼睛,盯着二姨太太说:“怪不得呢。原来大爷是要给大姨太太报仇啊。也是,从姑娘进府,老爷开始是三五天过去大姨太太那儿看看大爷, 到最后要看大爷就喊他来我们的院子,看大小姐更是只在饭桌上……”
后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那是主仆俩人齐心合力的辉煌战果。
大姨太太为了改变她的劣势, 先推出来红姑娘争宠, 拉开了主子不成、婢子上阵的序幕。然后三姨太太进门,二姨太太从胜者落到昔日大姨太太的境地,她有样学样地把小玉推出去……可是她和小玉都没有想到三姨太太进府没几年,老爷就又纳进来了一个四姨太太。
而四姨太太进府后, 差不多在独占老爷不能继续时,又有新人被推出来了——她院子里的通房丫头开始和三姨太太院子里的通房丫头打擂台。这不仅是把大姨太太那儿变成了彻底的“冷宫”,也导致了老爷不怎么来二姨太太这儿了。
“十二年啊。”小玉喃喃道:“姑娘, 我们争赢过大姨太太,能跟三姨太太抗衡,却败在四姨太太那儿。可四姨太太她真赢了吗?
”
二姨太太惨笑:“小玉,你看四姨太太如今被关在院子里,你说我们几个谁赢了?老爷死了,我们俩最惨了,大爷要报复你我呢。”
“所以,姑娘,我就是跟了管家,大爷也不会放过姑娘的,对不?我自始自终都是姑娘的棋子,对不?我只要哄好了老管家,不往大爷大奶奶跟前凑,大爷最终要把憋了十二年的怨气发到姑娘头上。姑娘到那时会不会生不如死?” 小玉冷静异常。那模样完全就是日常跟二姨太太商量事儿的时候。好像要被送给管家的是别人。
而二姨太太在小玉这一串的对不里张口结舌,她否定不了大爷终将报复自己的可能性。她喃喃道:“但是,但是大爷对二爷又很好的,”二姨太太努力想找个能支撑自己的依靠。可她的话说出口了,她明白大爷对二爷的好是随时可以改的,于是她说不下去了。
小玉深吸一口气,看着二姨太太的眼睛蛊惑她道:“姑娘,我们再留在府里就是等死了。我们逃吧。”
“逃?逃哪儿去?”二姨太太下意思地问。
“逃去北平啊。大爷现在不能追去北平。北平那么大的,我们隐姓埋名,熬到二爷和四爷长大了就好了。姑娘,二爷都十二岁了,我们也就熬个几年的光景而已。姑娘,还有我陪着你呢。你想想罗太太她男人,你说他还活着吗?我们像她那样自己挣碗饭吃不好吗?我们俩都会绣花,那北平的绣庄我们熟悉,不愁拿不到活的啊。”
二姨太太犹豫。
小玉继续在她耳边说:“姑娘,你若觉得北平不行,那咱们就逃回奉天去。奉天那儿也是日本鬼子占着的,大爷就是伤好了,也不可能追过去抓咱们。”
二姨太太就说:“咱倆带着三个孩子呢,怎么离开西安?还有这屋子里这么多的东西,咱们都不要了?”
这些年争着拉老爷到自己院子里,就是因为哄得老爷高兴了,金的玉的、绫罗绸缎,流水一样地送进院子里。大毛衣裳和西洋的呢绒,更是年年换新,季季在份例外多添。
“姑娘,那些衣裳要紧吗?大爷的报复会要命呢。婢子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等大爷好起来,随便抓一个二爷比四爷大、学习还不如
四爷的现成借口,隔三差五地抽二爷几鞭子,你说二爷还能活下来吗?你想想老爷当初三鞭子就打得大姨太太趴床上半个月呢。”
二姨太太缩肩握拳抖成一团。她喃喃道:“当初要不是大爷拦着,老爷是要抽死大姨太太的。”
“是啊,老爷一鞭子都能把男人抽下马的。大爷这些年练武又没敢糊弄。姑娘,你再想想当初大姨太太挨鞭子也是因为二爷啊!还有,二爷只要被打一回,缺课一个月半个月的,你说他再怎么考到前五名?那不是跟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被鞭子抽了。然后大爷赢得了好名声,二爷就成了给大爷垫菜板子的了。姑娘,你想想是不是?”
*
是不是?二姨太太沿着小玉的话想下去,不用小玉再多说了,二爷成了压垮二姨太太的那根稻草。
不等吃午饭,二姨太太和小玉就拿定了主意:只带孩子和金银细软离开。
二姨太太去找平日里送孩子们上学的管家说:“大管家,大爷说小玉往后跟你,她哭了一上午,最后还是认命了。你知道小玉是跟了我十几、二十年,从吉林跟到北平,如今又到西安。这么些年下来,虽然我以后有出没进的,我还是得给她添点首饰什么的。不管多少吧,也是我们姐妹这辈子的情谊。”
管家点头说:“那好,我送你们去银楼,但你这回不能挂账。三姨太太每天都要跟我对账,都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数目。然后她基本隔天就给大奶奶报账。她怕大奶奶不高兴,连这个冬天的棉衣服都没跟大奶奶提呢。”
二姨太太立即为难道:“大管家,你知道老爷既往会给我们衣裳首饰,但不会给我们多少现钱。不给挂账,我哪有那么多的现钱给小玉买首饰?我拿旧首饰给小玉吗?唉!现在大爷在气头上,连桌酒都不给小玉摆,可等小玉以后给你生了儿女,她那时候把这委屈翻出来……”
管家被二姨太太描绘的儿女前景勾走了理智,他很爽快地掏出钱袋子,说:“二姨太太,你拿这钱去买了。先别告诉小玉姑娘是我出钱。这里多了没有,十个八个的袁大头还是有呢。”
袋子里可不止十块八块钱的。
二姨太太很为难地说:“你出钱是
你的情义。我买是我对小玉的情谊。”她顿了一下,很勉强地接过管家一直伸到她面前的钱袋子。然后又接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老爷以前给我添置的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裳,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穿了。你帮我押死当吧。也省得看到衣裳就想起老爷待我的好。唉,大爷这事儿安排的太急,若是容几天空儿,等天冷一冷的,那几件大毛衣裳还能卖出去一个更好的价钱。”
管家立即明白了二姨太太的意思,点头说:“那也成,我当了东西后去银楼找你们。”
“那你跟我来院子里拿衣裳了。”二姨太太的脸色马上转晴了。
管家跟着二姨太太去了她的院子,看着二姨太太把一件红狐狸皮的、还有一件紫色的水貂毛衣裳包好递给自己。
“这两件应该能当出个好价钱了。”二姨太太看着那两件大毛衣服,眼里是浓浓的不舍。那可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贵、最好的衣裳。
管家知道这两件衣裳的来历,又见她是那种舍不得的神情,就给她转圈:“你不留给二爷和四爷了?以后二爷和四爷用钱的时候多呢。”
二姨太太摇头:“现在是立等用钱的时候。我不跟你说谎话,小玉在我心里并不比二爷和四爷差多少。大管家,你往后可要好好待小玉啊。”
二姨太太又包了几件呢大衣,虽不如那两件好,可也算是不错了。她把东西一起递给管家说:“这几件,也麻烦你找个时间帮我当了。反正我以后也不会有出门的机会了。孩子大了,我手里也得有点儿活钱备着。二爷现在只有一双皮鞋,四爷都捡三爷的皮鞋穿呢。”
管家就说:“哪里就紧张到这份了。三姨太太想在大奶奶跟前买好,但这鞋子又不像衣裳裤子的,能放点儿长短或者接一块的。”
“谁说不是呢。但这时候,我哪里敢为这些事儿跟三姨太太闹啊。还不就委屈孩子了。”二姨太太做无奈状。
管家就说:“孩子们的皮鞋和上学的制服都是在学校买的,你今个儿在学校给二爷和四爷买了,回头我去学校结账。”
“那可太好了。谢谢你啊。那我给四小姐也一起添双新鞋。”二姨太太眉开眼笑。
管家笑笑没反对。
四小姐是玉姑娘生的,二姨太太有好事能记挂着四小姐,嗯,也算是挺不错的感觉。
二姨太太抖落手里的红色大衣给管家看,她说:“这件羊绒大衣我拿去改改给小玉当新嫁娘的礼服穿。这衣裳是过年的时候老爷送的,我还没上过身。要不是小玉今天就得过去你那儿,她的女红比我好,自己慢慢改,比送去外面好多了。唉!如今不是老爷在的时候了,买什么都不好挂账。你说我怎么没有老四那么为她着想的娘家呢。我要是有个铺子,月月有活钱进项,唉!”
这样爱恋华服、长吁短叹的二姨太太,唠唠叨叨里的好胜表现,与她平日的掐尖要强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管家并没有起疑。他提着两大包东西经过小玉和四小姐住的厢房时,下意识地往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
——小玉姑娘手扶门扉站在门里,贝齿啃咬红唇,极快地瞟了他一眼。那红肿的眼皮像极了京剧上好妆的旦角。
然而在见了管家看过来时,小玉却垂头转身,慢慢合拢了门扉,只留给管家一个曼妙的侧影。可在短发里一闪即失的莹白耳垂和美玉般的颀长脖颈,如利剑刻进管家的眼里和心底。
这样的小玉,让管家见多识广的沧桑老灵魂,好像要离体飘去半空中。他攥紧手里的大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二姨太太的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小玉和老舍《家》里的鸣凤不同,鸣凤的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但小玉多年跟随程家迁徙的经历拓展了她的眼界。
最后是内囊的充实决定了二姨太太和小玉有出逃的基础。
题外话
攒点金银首饰吧,姑娘们
衣服过季就是废品,金镯子能升值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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