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
三姨太太送了白丽梅之后返家。当她快走到二姨太太的院子时, 见到了大奶奶远去的背影。她放慢脚步却还是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只喝了一杯茶,问明五少爷在正院还没回来后,她转身又走去了二姨太太那儿。
她想问问早上那事儿是怎么处理的。
三姨太太见二姨太太的院门开着就径直走了进去。她见二姨太太站在西厢的窗口处, 便开口招呼侧脸对着自己的二姨太太:“二姐。你在看什么呢?”
二姨太太回头, 她满脸的泪痕吓了三姨太太一大跳。三姨太太扶住她的手臂, 跟着就猜测着问:“二姐, 可是早上那事儿有什么不妥了?”
二姨太太哽咽着不能言语。
三姨太太就拍拍她的手臂,挽着她往正屋走,边走边劝她说:“二姐,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你也要想开点儿。咱们跟大姐不同,咱们得在程家熬到儿子长大。我的老五也没有你的老四聪明。老五要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至少还有十三年。老四再有八年就可以读大学了呢。”
三姨太太顺嘴说一些实在的、但十分遥远的话去安慰二姨太太。等她把二姨太太按到椅子上坐好, 二姨太太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憋了一会儿,突然失控地大放悲声哭道:“三妹,大爷定了把小玉给管家。那是逼小玉去死啊!”
三姨太太闻言就愣住了,饶是她在回来的路上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大奶奶和管家会不告诉大爷这事儿, 甚至她凭着自己对过世老爷的了解,猜测出来了好几种的、大爷可能会惩治玉姑娘的法子, 但她真没想到大爷会这么干。
“那个, 二姐,小玉是老爷的屋里人,她还生了四小姐。她还是你的陪嫁丫头啊。”三姨太太好半天才组织出这么一句她认为合适的话。她并不敢直言大爷怎么能越俎代庖,也不敢说管家那人与玉姑娘不相配的。
二姨太太哭了好一会儿, 心灰意冷地回应了她一句:“三妹,你一直是个明白人,不像我这个糊涂人, 怀了老二以后就更糊涂了。你想想我们是在什么人家?我们不是在讲道理的新时代人家,也不是在讲规矩的老式
人家。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啊。”
二姨太太强调的那句“在土匪窝里”,一下子把三姨太太想陪她去跟大奶奶求情的想法都打没了。她勉强维持住面色不变,叹口气,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二姐,既然你都认了,那你就好好劝劝玉姑娘吧。”
“是啊,我送走了大奶奶,回来就站在她窗外劝小玉。可到了好话说三千六,小玉除了哭就是哭,一句也不回应我。” 二姨太太勉强挤出来一个凄惨的笑脸,比哭还难看,她抽出帕子擦眼泪、擤鼻涕,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忌老对手在眼前看着呢。
三姨太太假装没看到她的狼狈和不满,陪着她叹道:“唉!这又是何苦来呢。要是早知是这结果,她还不如陪着你老实儿地守着四小姐。”
“谁说不是呢。” 二姨太太心情悲凉。但她发泄了一会儿,等最初的凄惶劲头过去了,她又因为有三姨太太这个老对手在身边坐着,逐渐收了悲戚之音。
三姨太太见她平和下来了,就出门喊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让她赶紧端洗脸水进来。她自己帮着二姨太太收拾妆容。
等二姨太太收拾好了,三姨太太就劝她说:“二姐,若是大姐在府里,这事儿可能还有点儿改变的盼头。你说是不?大姐她照顾过大爷那些年,那是从大爷没上学开始的,正格八经地能算上是养恩。但咱倆谁都没照顾过大爷一指头,在大爷跟前也都没那个脸面能说上话。”
二姨太太点头道:“大爷若不因为大姐那些年的不痛快和我置气。我就烧高香了。”
三姨太太立即变脸,二姨太太在她的变脸中也突然想明白了大爷这么做的理由。她隔着小几去抓三姨太太的手,颤抖着声音说:“三妹,大爷这么做,是报复我那些年和小玉一起给大姐添堵?不,不是,大爷他是嫡子,他掺和进来这些事儿做什么?”
三姨太太轻拍她的手说:“二姐,那是养恩,对不?”
二姨太太的脸色转瞬就转为灰败了。她喃喃道:“这么说大爷也不会放过我了?”
三姨太太只好继续安抚她说:“于今最佳的做法是顺着大爷的心意了。二姐,你不如去劝劝玉姑娘,拧不过就应了吧。留着一
条命在,能看着四小姐长大,左右也熬不了多少年的事儿。”
二姨太太木愣愣地看着三姨太太,好一会儿之后,才理解了三姨太太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双眼生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感地抓住三姨太太的手,说:“三妹,还是你想的明白。我就这么劝小玉去。”
三姨太太却不肯领功劳,她推脱道:“我和你不同,我跟玉姑娘隔了一层,你是关心则乱了。”
二姨太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点头赞成三姨太太的话。然后勉强打起精神对三姨太太说:“我就该像你那样,早早把贴身丫鬟放出去。三妹,我现在后悔死了。你说我当初连老爷真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明白,就把小玉推出去争宠,你说我,我自己陷在这么个土匪窝里,还把一心一意跟着我的小玉拉进来了。唉!我当初真是糊涂!我争的什么劲儿呢。”
三姨太太沉默。心里却暗道那也是在老四进门以后,你才明白在老爷跟前争宠没用。老爷对谁都是新鲜那么两、三年,然后就抛去一边了。
二姨太太见她沉默,多少也能猜出是对自己说的话不以为然。便站起来说:“三妹,你陪我去看看小玉可好?”
“好啊。”三姨太太欣然允诺。她想看看在自己刚刚孕吐时,能把老爷勾住不放的玉姑娘现在是什么模样;也想看看昔日能从自己屋里抢走老爷的俏姑娘,如今马上要成了管家的屋里人,是不是还有是八年前的娇痴憨态。
对了,自己要好好谢谢玉姑娘的。要不是她横空出手把老爷拉走,自己也许还真要沉醉在老爷的“深情”里,等四姨太太进门、等五姨太太进门才能醒悟了呢。
可站在厢房的门口了,三姨太太却不想进去了。这时候进去看笑话容易,没准儿会激得玉姑娘下狠心把管家抓紧了,那自己和孩子到时候可要吃亏了。
于是,她松开二姨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臂,说:“二姐,你自己进去劝说玉姑娘吧。这时辰我得去厨房看午饭准备妥当了没有。那个,你劝玉姑娘多想想四小姐,一切看在四小姐的份上。”
二姨太太点点头,她送了三姨太太出自己的小院,然后她又走回到三姨太太进来时她站着的位置
,伸手去叩西厢的窗棂,对里面叫到:“小玉,小玉,你开门我跟你说几句话。”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
白丽梅自觉算是很快就回家了,但她叫开院门,就见奶娘一脸急色地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成哥找了你好一会儿了。”
白丽梅匆匆进屋,奶娘跟在她身后端来了热水。然后就抱着孩子满地转圈,嘴里轻轻哄着孩子说:“成哥儿不急啊,不急啊,你娘换完衣服就给你吃饭。”
等白丽梅洗了手、换完衣服了,奶娘又说:“我准备了羊汤搁在饭桌上,那个祛寒。你这才出了月子就出去走了这么一大圈,小心寒气落到体内坐根。再说空着肚子怎么能喂奶。”
白丽梅只好听话地把捂得严严实实的、满满一大碗的羊汤都喝了,才抱过孩子喂奶。
“程家大爷的伤怎么样了?”奶娘看着白丽梅喂奶,眼里全是对婴儿的喜爱。
“程大奶奶说能下地挪几步了。”白丽梅不会去看伤者,也就只能听程大奶奶说了。
“程府那几个姨太太可还好?”
“我没看着四姨太太,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白丽梅低头看着儿子的脸。
“姑娘,你在程家遇到什么事儿了?”奶娘看白丽梅回避的模样就追着问。
白丽梅抬头,直白地说:“奶娘,我跟三姨太太发誓说我不说。但奶娘你放心,他家的事儿跟我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他们程家自己的事情。”
“真的和你无关?”奶娘不放心。
“嗯,真的无关。奶娘,我从不跟你说假话的。这事儿你不知道才好。”白丽梅抬头看着奶娘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嗯,那我就不问了。不过,跟这往后你也别出门了。这天凉了,在这一片巡视的警察也不那么勤快了。咱们家里没男人,咱们躲着人,也免得招惹是非上门。”奶娘开启不放心的唠叨模式。
“好。我听奶娘的。”白丽梅痛快地答应了。她给儿子换另一边吃奶,然后说:“奶娘,这几天看着天还好,你去布庄帮我领些活。我这都出了月子,也该捡起针线活了。”
奶奶想了想,劝道:“姑娘,你还是多歇一些天,别伤着了
眼睛。”
“那奶娘就领少点。不过年底的绣活价钱高,不干怪可惜的。等孩子大点儿粘人了,怕是不好针线了。我每天少做一点儿就是的了。”坐吃山空的威胁,始终悬在白丽梅的头上。
“那我就少领一点。姑娘,有那些太太们送的满月礼,那些过冬的煤啊、柴啊的,我想多准备一些。”
“嗯。今年有成哥儿,是该多准备一些。奶娘,你看咱们准备够半年的,可以吗?还有粮、油、盐、过冬的大白菜、萝卜、土豆的,也都要趁着天好买了。”
“可以啊。过冬的菜得等这天再冷一冷的。不然现在就渍酸菜会烂的。土豆什么的倒可以买了,就买去年那么些,够咱们俩吃一冬的了。”
“嗯,你看着买吧。对了,要是布庄有好棉花,奶娘你记得再买两斤,我抽空给孩子做过年穿的棉袄棉裤。”白丽梅把吃完奶的孩子立起来,把孩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稳了,慢慢给他拍奶嗝。
奶娘看白丽梅照顾婴儿也做得像模像样的,她就拿起靴子底嗤啦嗤啦地纳起来。今年冬天靴子底的加工费升价了,一双鞋底现在是1毛钱。而奶娘经过一年的坚持不懈的纳鞋底锻炼,如今每天清清松松完成一双靴子底,还不耽误她干别的家务活。哪怕是就着灶糖的微弱火光摸黑干呢,她也能做到横成排竖成行。所以,鞋铺现在很愿意放活给她的。
等把孩子伺候睡了,奶娘去准备中午饭了,白丽梅也钻进被子里补觉。可她睡了没多会儿,就在噩梦里被惊醒了。她惊惶地坐起来,看到身边熟睡的儿子,才发现自己是在哪儿。她慢慢地安了心神,明白自己是因为早晨在程家碰到的那一幕不安了。
她蜷缩在被子里,瞪着床帐发呆。心里想着程家的那几个姨太太,在程旅长死后的日子绝对是不会好过的。纵观她们的一生,在家依靠父亲,出嫁则要一辈子依附男人。现在还要依附一个估计是从来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嫡长子过活。那个今天早晨碰到的、要赎身出府的通房丫头,白丽梅直觉她的下场不会好。
想着想着,白丽梅突然有了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她觉得女人应该像乔太太那样,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住处、挣来买米钱,最好能不依赖男人活着,才是女人最好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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