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
孙太太把孩子抱到洋大夫的医院, 司机停下车立即就追上来,伸手要接她抱着的孩子。孙太太却躲了一下说:“你马上打电话回府里,让管家派两个心细的过来照顾孩子。”
司机见孙太太吩咐自己做事, 便立即缩回手, 看着孙太太跟在洋大夫的身后进了诊室, 他赶紧去找医院借电话。
等两个孩子都挂上滴流了, 孙太太满脸痛惜地对洋大夫说:“佛兰,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我也很愧疚。这俩孩子的父亲,都是为了保卫家园牺牲的。而他们的孩子在孤儿院却没得到很好的照顾。”
佛兰见孙太太伤心,就安抚她说:“孙太太, 这事儿不怪你。你不用自责。我问过一起吃饭的孩子了,生病的这些孩子今天早晨吃的菜粥都比较稠。还有一些孩子吃少的,也不舒服,但他们喝过绿豆汤就没事儿。嗯,那些大孩子比她俩大, 她们把自己的粥让出来一些,让了很多天了, 说是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
洋大夫边说边比划, 配上他的手势,孙太太明白他所谓的“大”是结实一些的意思。这样的信息,令孙太太不知道是该欣慰院长把孩子们都教导得好呢,还是该忧心身体差一些的孩子, 在这样的谦让中,身体遭受了更重的危害。
可是不等她从这样的纠结心情脱出,一男一女就找到了医院, 堵住了在诊室外面焦急踱步,等待管家派来护理仆妇的孙太太。
“你是孙太太吧?我们是*华报社的记者,听说你暂代张夫人管理的孤儿院,今早发生了食物中毒,是什么原因导致?”男记者上来就单刀直入地逼问孙太太。
“不是食物中毒。”孙太太急急地反驳了一句。她没想到记者这么快就上门了,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女记者的态度就温和了很多,可她的话却比男记者更犀利。“孙太太,我记得你春节前曾为孤儿院举行过捐款,是捐款不够孩子吃而买了陈米吗?我的意思是买了变质的陈粮,你懂得的。”
孙太太她脸色极其难看了,她捂住胸口,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
说道:“孤儿院得到的每一笔捐款,都有市政派出的代表签字做见证。每一次孤儿院买粮食,都是西安城就便宜的粮食。”
“那买的是不是陈米呢?”女记者追问。
孙太太深吸一口气回答:“是陈米,但是保存得还可以的陈米。这个你们现在可以去孤儿院查看,也可以去卖米的商家查看、查问。”
“那孩子为什么会发生食物中毒呢?”男记者追问。
孙太太掏出手绢擦拭一下眼角,很沉痛地说:“捐款钱不够孩子吃的,所以开春以后孩子们就在吃菜粥。具体是怎么吃坏的,我跟你们一样不是很清楚。但我再跟你强调一遍,不是食物中毒。”
“那是什么?我们听说有十几个孩子不行了。”
孙太太立即瞪眼:“是谁造谣?”
洋大夫在诊室里听见孙太太陡然提高的愤怒声音,赶紧从诊室里走出来。见到两个记者为孩子的事儿逼问孙太太,他就立即招呼那两个记者道:“先生、女士,你们可以进来看看需要住院治疗的孩子。我向上帝发誓,只有她俩病情重一点儿,并没有哪个孩子不行了。而且吃了不好的食物呕吐,我们凡人都会生病的。但上帝会保佑小天使们平安。”
病床上的两个孩子还能够睁眼看人,但呕吐令她们像失去水分打蔫的野菜。
女记者很有礼貌地问洋大夫:“我可以跟孩子们说话吗?”
*
程太太在三位姨太太确定了各自要留下的粗使仆妇后,立即着手解聘四个院子里没被留下的仆妇。接到各小院主人通知的的仆妇,很快到了理事所在的第二进西厢房,十几个人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平日里自觉有颜面的人,带头对着“程太太”开始哭闹起来。
“三姨太太,我哪儿做得不好了?”先开口就质问程太太的是大姨太太院子里的人。这人是程府的姨太太们到了西安后,就在大姨太太院子里干活的,老资格了。但在“程太太”的眼里,她同时也是坚定不移的、大姨太太找事的怂恿者和“帮凶”。
“三姨太太,我家里的孩子还等着我这点工钱养活呢?求求你留我吧。”这是二姨太太院子里的。以前也是唯恐程家不乱、没少给二姨太太出主意、
以证明她是有额外能力和用途的。这人没少给二姨太太吹风,怎么就能越过二姨太太让后进门且无子的姨太太当家呢?
程太太看着涌进来的仆妇哭喊,她心里感到十分地好笑。因为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平时重用的,都是那些跟自己“对着干”来劲儿的仆妇。可没想到她俩这时候要留下的人,居然不约而同还都是老实、勤快、踏实干活的。
“每个院子里只能留一个粗使,要干的活就是洗衣服、打扫屋子和院子。你俩确定自己干得来?” 程太太笑眯眯地问叫得最响的那两个妇人。
“呃?三姨太太,我惯常都是帮着大姨太太整理熨烫衣服的。”
“是啊,我也是跟在二姨太太身边做整理熨烫衣服的。难道二姨太太的衣服以后不要人收拾了?”
程太太笑眯眯地说:“二小姐大了,她那里的细活,以后就由四小姐的(亲娘),嗯,红姑娘做了。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同岁,也不需要人贴身照料了,四小姐那里以后就由玉姑娘做了。”
“姨太太,我跟着你六七年了,你可不能就这么一脚踢开我啊。这么些年,我跟着你鞍前马后,多干了不知多少活,怎么你院子里就不能留下我呢?”这是跟在三姨太太身边几年的人,因为识字,确实帮程太太做了不少活。
程太太皱着眉回答:“七少爷还没有完全断奶,他还要靠奶娘带着。”
那仆妇自觉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再不嚷嚷了。等七少爷断奶了,自己还有希望回来。
*
她明白了,别人也不傻,朝程太太扯着喉咙喊叫的仆妇更来劲了。要不是有管家挡着,她们就能冲到程太太跟前了。
管家张着双臂大声喊着:“别往前挤,再挤我要老爷的卫兵回来了。”
他这几句大吼震慑了这些仆妇哭泣和哀求的叫喊。可也安静了一小会儿,哭喊声就再度大起来。程太太被吵得头昏脑胀、耳边嗡嗡作响,她真想大吼一句“闭嘴”。但想到丈夫历来秉承的、别把事儿做绝了的信条,只能耐心地挤出些微的同情笑脸,由着这些即将离府的仆妇哭喊、发泄。
她唯有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才能按捺住自己的
不耐。
管家被程太太叫来全程陪着她处理此事。程家突然间开掉这么多仆妇,是他没有想到的。但老爷要开拔之事,他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他看着眼前哭求的仆妇,心里想的却是东北军改编后那四个军的归宿。
51军去了安徽蚌埠,然后台儿庄血战一场,后面如何尚不可知。
53军在年初奉命撤至晋城那一带,指挥权归了盟友八路军。
57军和骑兵军,在去年秋天的整编是留在了高陵和咸阳。但57军的主力师之一112师被抽调去参加江阴阻击战、南京保卫战,去年底传回来的消息是112师的将士所剩无几。
67军去年夏天被调至上海松江。在参加淞沪会战强渡苏州河的战斗中,军长殉国了。据说因淞沪会战伤亡严重,67军无力补充兵员,今年番号被取消了。
那如今东北军还剩了什么了?
炮兵旅被中央调走了,马军这回再调走,57军余部还能留在西安吗?
若是老爷安排三姨太太这么做的,那老爷是抱着有去无还的想法了啦。想到这儿了,管家不由悲从心来。他从大少爷被接到老爷的身边,就奉老太爷的指令,跟过来照顾大少爷,如今也快20年了。他在程府是仅逊于老爷和大少爷的存在。
他使劲地拍着桌子喊:“吵什么?老爷要上战场了,我们家里要留谁帮佣不留谁,还需要你们拿主意吗?”
有他挡在程太太的前面,往日借势敢跟三姨太太呛声的仆妇,如今没了两个姨太太撑腰,气焰渐渐消减了下去。
哭了、闹了、求了,被解雇的仆妇们再也整不出新意思了,程太太才叹息道:“不是不想留你们在府里继续帮忙,而是我们家老爷要上前线了。你们这些年在府里也知道一些事情,在老爷出征回来之前,是不会有军饷送回来的。所以,你们不走每个月也没工钱拿。”
“那等老爷回来补给我们,可以吗?”大姨太太院子里挑头的那个充满希望地问。这种事儿她从到程府就经历过几次了。她这些年从大姨太太手里额外得了不少,不差程旅长出征一年半年、不能及时发放工钱的那点儿。
“可以啊。你要是能等,你就继续留下来了。但以后你要自己带中午饭,府里也不再提供住
处和早晚饭了。因为府里后面那排房子要租出去(既往是给仆妇们住的)。前面的倒座也要租出去(那是给家里的司机、管家、还有程旅长的护卫等男人住的)。”程太太笑着说话,她表情真挚、文雅,纯洁得像天使一样。
等心头升起留下希望的仆妇们,都听明白“程太太”话里的意思了,立即就没人愿意留下来——不仅没住的地方了,还不管三顿饭,那岂不是要白干活?最重要的是程旅长出去跟日本鬼子打仗,与每年去清剿的共fei是不同的。
一时间围着程太太的人,都明白没说出口的话了——跟小日本鬼子打,天知道程旅长能不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东北军的归宿,直接导致他们的家眷沦落到朝不保夕的窘境里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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