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为什么会连你也束手无策?”时隔两年,师潇羽第一次问及这个问题。
这并不是她对自己所中之毒忽然关心了起来,纯粹是因为今天是最后的晚餐,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向祁穆飞问及这个问题,所以眼下她忽然提及,只是话题所至她随口一问而已,并无追究的意思,更无探究的意味。
“你不是说我医术不精么?”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过。”
祁穆飞独自满引一杯,沉吟片晌,道:“你中的毒是一种来自三苗族的毒,三苗人常年盘踞九嶷山一带,他们族人最擅制毒,他们所制之毒,只有他们本族的药草才能解,历来为外族之人所忌惮。不过,他们甚少与汉人往来,实在不知道你们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
“我们?”师潇羽听到最后,惊疑地失声喊了出来。
祁穆飞顿了顿,摸着酒杯,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其实你和父亲中的是一样的毒,只不过,父亲的毒在肌理,你的毒却在血液之中,更为险恶。”
“怎么会这样?那你爹……”这“爹”字几乎已到嘴边,但师潇羽忽然下意识地改口问道:“七叔的毒,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嗯!”祁穆飞点了点头。
师潇羽皱着眉头,面露忧色,两颗眼珠子在有限的空间里转动着:“难道是有人故意向祁门下毒?”
“那你岂不是很无辜?”祁穆飞一脸沉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惨淡地挤出一点笑容,但一晃即逝。
师潇羽转眸冷冷地凝视着祁穆飞,对他说这见外的话,感到讶异与愤恨。
到今日为止,她从没有对自己是祁门中人这个身份感到后悔,就算到得此时此刻,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与悔恨。尽管她已决意离去,但听到祁穆飞这句话一下子把她置于一个与祁门无关的外人的境地上时,她的内心忽然觉得好痛好难受。
师潇羽神色黯然地低下眼眸,继续问道:“既然知道三苗族的毒,也知道他们在九嶷山,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三苗族人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
“找不到吗?”
“秋水堂的人几次深入九嶷山查探过,都没有结果。”
“墨家的秋水堂?”
“五叔当年是我们五家之中内力最深厚的,可中了毒之后,体力就大不如前了。”
“墨五叔也是?”对这接踵而至的惊天秘闻,师潇羽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不过墨五叔内力深厚,其实凭着他自身的功力和九转元香丸的药效,足以抵御毒性的扩散,不过自从家父去世之后,他老人家就停止了服药。直到两年前毒发去世。”
由于墨允智和祁元命俱是姑苏五友之中两位身份尊贵的掌门人,虽然已故,但掌门人的病史与死因俱属私密,自然不轻易向外透露;就算是在自家宅苑内,妄议此事都会被算作不敬而论罪受罚。是而,师潇羽虽属五门中人且在祁家两年多,依然对自己家翁的死因一无所知。此刻猛然闻及,莫不骇异。
“没想到,墨五叔和七叔竟中了一样的毒。难道是那三苗族人和我们有什么过节?”师潇羽第一次听说三苗族,觉得很陌生,脑子里丝毫没有这三个字留存过的痕迹。
什么样的过节,置人于死地,犹嫌不足,还要这般折磨人?其手段、其用心,何其毒也!
初次闻听其名,这便是师潇羽对三苗族的印象。
祁穆飞满引一杯后,眉头紧锁,似在浩如烟海的记忆卷帙之中细细检索着相关的信息。
默然半晌,他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父辈们都从未提及过。我爹和墨五叔也只是警告我们不要踏入三苗族地界,并没有提及我们与三苗族人之间有什么冤仇。我曾经问过九叔,九叔也说不清楚,只说三苗人行踪神秘,行事诡诈,轻易惹不得!”
“话说,我爹发现毒症的那年,正是你出生那年。”祁穆飞提道,“那时候九叔也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再加上之后的那场变故,很多事情他都选择了忘记。早就记不得那些陈年旧事了。”
一个本该悲伤的年份,因为一个人的出生,而变得没那么悲伤。乍看上去,这很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巧合,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这一切并不只是巧合。
看着祁穆飞落寞的神情,师潇羽有些不忍——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熬心费力地在惊涛骇浪的苦海中逐浪淘沙,无疑是太过残酷了。她转动了一下眼眸,趁着祁穆飞凝思之际,她悄悄地提起了酒壶,先往祁穆飞的空酒盏里注了满满一盏,然后再往自己的酒盏里倒酒。
“如果人真的能选择忘记就可以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还要这酒做什么?”
也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酒过七分,她还没有放下酒壶的意思。直到祁穆飞注意到,酒杯里的酒已有九分满,他马上制止了她的任意妄为,夺回了酒壶,同时还用半是警告半是责备的眼神瞪了她一样。
师潇羽鼓着腮帮子,赌气似地还了一眼,然后还挑衅似地端起酒盏,于鼻下悠悠地闻了一闻。这九分满的酒香比那五分满的酒香更浓更香更持久,师潇羽大感满足地让自己的鼻子饱以酒香,然后就落下了酒盏,好像那九分满的酒香就已经驱散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至于这酒水喝与不喝,已经无所谓了。
落下酒盏,心情略有松缓的师潇羽又问道:“对了,五叔和七叔为何会警告你们,不让你们踏入三苗地界?”
祁穆飞提起酒盏,啜饮一口道:“江南九嶷,玄泉不通。连阎王爷都不敢管的地方,你说有多危险?”
“哦——”师潇羽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阎王爷不敢管,两位叔父也不让你们去,那你们为何还要查?”
祁穆飞略一思忖,道:“你知道的,这世上没有秋水堂不能到的地方,更没有秋水堂不敢去的地方。可偏偏这么多年,秋水堂就是没法揭开这三苗族人的庐山真面目,这秋水堂前后几任堂主可都很不甘心呢。”
“那你呢?”
“我?”
“你为何也要翻查九嶷山的图志?”
“……”
帷幔之后的四座“高山”里,有那么几卷以青囊单独存纳的书卷的木楬上清晰地标注着“九嶷”两个字,尽管这样的木楬并不多,在浩如烟海的医书之中,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但它们的表面都已被磨得有些发亮,亮得让人一眼望去都无法对其独特的光泽视而不见。
不消说,祁穆飞已经不止一次地翻看过其中的图志。
——他一个大夫,为什么要去看这些图志?
——书案上那一堆凌乱的书稿便是答案!
“到此为止,别再枉费精力了。”
师潇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酒,十分太满,五分太少,九分刚刚好。恰如此情,不能太满,不能太浅,留一分余地给自己,好给对方在离去时不留一分怨恨也不留一分愧悔。
祁穆飞黯然低首,抚着酒盏的盏口,苦笑着说道:“绿衣已经去了,现在你又……我祁穆飞连自己的夫人都医不好,还算什么杏林圣手,如何配得起这‘杏林春燕’?”
祁穆飞低眉转首之际,目光正好落在自己腰间的那一枚“杏林春燕”的锦袋上,神色戚然,深深的自责之情将这个昂藏七尺男儿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师潇羽转眸望去,半是宽解地浅笑道,“不是你配不起它,是它配不起你。祁爷有所不知,这不是‘杏林春燕’,这是——四不像。”
“四不像?”祁穆飞半晌愕然,连手中的酒杯也讶异地停在了半空中。
“可不是么,似燕非燕,似雀非雀,似鸭非鸭,似鸡非鸡。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四不像’么?”师潇羽的语气没有丝毫自嘲的意味。
那双不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似乎在质疑对方的审美力,又似乎在严正地告诉对方——不要再试图使用你那种拙劣的伎俩来挽留我了,没用!就算你周身挂满了我师潇羽做的锦袋,都没用!
听着是师潇羽话语间那一股子并不熟练的冷漠,祁穆飞冷峻的脸颊微微一凛,然后他将一杯灼热的酒粗暴地倾倒在了自己满布荒凉的喉咙之中,浓烈的酒精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副遽然痛苦的表情。
好长时间,他才将那副表情褪下去:“倒也是呢。也只有这样的绣工才能配得上我们秀外慧中的师潇羽啊。旁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那你是成心想让人看我师潇羽的笑话呢。”师潇羽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看着祁穆飞一杯又一杯地猛灌自己,她就再也无法使用原先准备好的语气继续下去了。
“谁让你两年了,绣工上一点进步都没有。”祁穆飞语带嘲讽地调笑着,说着还在师潇羽的酒杯中倒了一杯酒。
望着杯中酒一点点地升高,师潇羽虽然感到诧异,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平日,他总不许她沾一滴酒,但今日,他不仅破了例,还似乎有意放纵一把,他不再限制她,也不再自我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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