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勺药之和,霜雪披离。
祁穆飞早一步到达,正静候着师潇羽的到来。因在丧期,未免他人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之声,祁穆飞选择了在勺药之和的后厅之中单辟了一间暖阁来用餐,如此也更方便二人倾心交谈。
所备的菜肴都是松音和黄管家斟酌再三之后定下的,玉藕连心、碧云双栖、参差荇菜、甘香蜜枣……简单朴素又寓意美好。
祁穆飞此刻所穿着的服饰也不似往日那般素净,竟也添了些许烟霞之色,看上去倒是精神不少。胸襟前的梅花胸针在银烛下熠熠生辉。师潇羽还没到,祁穆飞却频频把盏自酌,好像急着想要灌醉自己似的。
从素问轩出来前,祁穆飞在自己的书房内静坐了半个时辰,左手一直按在桌上那卷读了一半的《素问》卷面上,闭目冥思,良久,他才长吁了一口气,犹似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睁开双眼,他从书页间取出了两个锦袋,将之攥在手心,就跨步出了门,不带一丝迟疑。
这两枚锦袋,一枚是师潇羽两年前与江绿衣一起绣制的“浴水鸂鶒”锦袋,还有一枚就是数日前被师潇羽谑为“四不像”的“杏林春燕”锦袋。那日师潇羽寒香亭畔横笛一曲,祁穆飞闻曲相顾,临走时顺手牵羊牵走了这一枚挂在梅花枝头的锦袋。
从此之后,这两枚锦袋便成为他祁穆飞埋首伏案时聊作书签的代替品,更成为其秉烛夜读时的精神寄托与相思枕藉。此刻,这两枚锦袋正安静地斜傍在祁穆飞的身边,一起等待着师潇羽的到来。
“祁爷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好酒之徒?竟也学起吴九叔偷偷喝起酒来了。”师潇羽清灵的声音由远而近,徐徐而来。
“来啦!”
祁穆飞笑着起身相迎,带着一分醉意说道:“九叔最讨厌人家喊他‘吴九叔’了,也就你和柳云辞敢这么胡叫。”
师潇羽一边清水净手,一边佯怒道:“柳云辞是柳云辞,我是我,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好不好。他那是死皮赖脸,我可是九叔特许的。”说罢,屈身行礼,缓步入席。
轻快愉悦的开场白,自然而亲切,全无半分疏离。似乎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间歇式失忆,对于适才黄昏时分素问轩内的诀别一事,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彼时的痛,彼时的伤,都已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逐渐隐没。
“你说你,那年好不容易拿了酒酬,非要九叔准你喊他‘吴九叔’才肯依!你这不是存心让柳云辞难堪?”
“那当然啦!谁让他是我手下败将呢?要知道,那次可是险胜哪。他之前都连续赢了我三年了。我好不容易在那年扳回胜局,才不致让他继续那么嚣张下去。”
师潇羽一会儿怨愤,一会儿得意,转嗔作喜之间,两侧的粉颊上也随着闪烁出明媚的娇娆之姿。
祁穆飞摒退了一众随侍人员,又说道:“那你拿了酒酬不就成了,还非要九叔给你这个特权?”
“这样才会让那柳云辞深刻地体会到失败的滋味嘛!想他每次喊‘吴九叔’时,都要想起昔年他那次惨痛的教训,这样才叫人痛快嘛。”师潇羽说得眉飞色舞,脸上还大有两年前险胜柳云辞时的得意神色。
三年折戟一朝雪耻,彼时师潇羽的脸上处处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神气。这是她过门之后第一次赢柳云辞,先前连续三年败北,让她的自信心和自尊心都备受打击。好在那一次她转败为胜,让她争回了颜面,也重拾了信心,并从此再度开启了她连胜的光辉战绩。
这或许是两年来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对柳云辞,她从来都是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凡事不论有理没理,她都会与之争上一争,辩上一辩,直到对方哑口无言,才算罢休。在争酒酬这件事情上,她更是务求步步为营,从不给他留半分侥幸的可趁之机。
“我看他一点都不觉得惨痛,倒是叫得更起劲了。”祁穆飞一边提壶注酒,一边揶揄着说道。
“哼,他那人就是脸皮厚,嘴还硬得很!”师潇羽不以为然地回道,闻着酒壶中肆溢的酒香,有些眼馋。
“那你今年准备了什么?”祁穆飞放下酒壶,不无好奇地问道。
“秘密!”
师潇羽故作神秘地悄声答道,那双明亮而灵活的眼眸之中犹似已稳操必胜之券。
“好!”祁穆飞略显失落地耸了耸肩膀,停止了对“秘密”的进一步探索,举杯问道:“我满上了,你呢?”
看着酒壶,闻着酒香,师潇羽迟疑了一下,犹似不敢相信地瞥了祁穆飞一眼,我真的可以喝酒?
祁穆飞的眼色则十分肯定地答复道:可以。
那好,“满上!”师潇羽以气吞山河的气魄答道。师潇羽并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是个好强的人,不管是自己攻习丝竹管弦,还是和柳云辞争酒酬,她都是力争上游,不甘人后。
祁穆飞一边给师潇羽倒酒,一边温言劝道:“九叔家的酒可不一般,我才偷喝了一点,就觉得晕乎乎的,我看,你还是一点点来。”
“还以为今天可以开怀畅饮呢,原来还是‘浅尝辄止’。”师潇羽嘟着嘴,怏怏地抱怨道。
“深杯满引是喝,‘浅尝辄止’也是喝,不管怎样,都好过望梅止渴。”祁穆飞赔笑着说道,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中的杯盏,邀师潇羽共饮。
“勺药之和附近都没有栽植梅花,想望梅止渴也不成啊!”师潇羽举杯相迎,勉强地接受了对方的邀饮。
祁穆飞仰天把盏,一饮而尽,涓滴不留。师潇羽敛袖掩面,持酒浅酌,亦是酣然饮讫。师潇羽的酒杯还没落下,祁穆飞又给自己添酒满觴。
师潇羽怔怔地看着祁穆飞身前那个空酒盏,觉得有一丝怪异,不由得细细打量了祁穆飞一番:“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你这一身衣服……”
这一身衣服正是当年花好月圆之宴上祁穆飞所穿着的那件,衣衫如旧人依旧,唯有樽前少一人!
嚬眉低首之际,师潇羽又瞥见祁穆飞腰间的那两个锦袋,不觉一惊,心头犹似不胜酒力地摇荡了一下。
“你还记得?”祁穆飞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喜,好似这本就在其意料之中。
“怎能不记得?那天姐姐好心好意安排了一桌宴席为我接风贺喜,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搅黄了。”
这份迟到的歉意,这份由衷的悔疚,莫不将二人的思绪牵回了那一天。一切恍如隔日,江绿衣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彼时的师潇羽对江绿衣,未见敬意,更乏诚意。然而,江绿衣并不介怀,在二人相处的两个月中,更以她的宽厚消除了彼此的隔阂,以她的柔韧软化了倔强的自己,以她的善良温暖了自己冰冷的内心。
对于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师潇羽来说,这短短的两个月恰恰填补了她十多年不曾拥有过的温情与感动,江绿衣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般宠爱着自己、迁就着自己,又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着自己、呵护着自己。师潇羽也由一开始的退避三舍,慢慢转变为小心翼翼的若即若离,直至最后心有灵犀的相亲相近。
诚然这样的感情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矛盾心理。但如今忆来,这一缕阳光依然留有一丝余温,这一泓清泉依然留有一丝清甜。
“那天,花好月圆人团圆;今天,风花雪夜……”祁穆飞忽然有些哽塞,不知是酒力不胜,还是情难自已,始终没能将下面的词儿陈说出来。
师潇羽看出了祁穆飞神色有异,好似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怀,所以,她故意转换了一种语气,以此来缓和一下刻下略显沉重的气氛:“还说呢,那天你罚我跪祠堂,差点没把我冻死。”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似是真的有些着恼,可那含娇带俏的眉目又让那份恼意瞬间失了真味。
祁穆飞淡淡一笑,即时反过来责备道:“现在记起来冷了?那时不过深秋,天气虽凉,但还没今日这般冷呢。”
他抬头望了一眼师潇羽,杯酒入肚,师潇羽双颊晕红,俏脸生霞,混不似往日那般苍白憔悴,娇弱纤瘦的身形之中竟焕发出了一丝妩媚柔婉的情态。
这点酒力,还说要开怀畅饮?祁穆飞在心底暗暗嘲笑道,论酒量,师潇羽原本也不是海量,但还不至于这么浅,这两年她的身子不允许,再加上他祁穆飞不允许,以至于她那点本就不大的酒量也大不如前了。
“天冷天热,于我不都是一样的!”师潇羽摩挲着她那双暖得了一时暖不了一世的手,说道,“我时常在想,我最后应该是冻死的。你不也说嘛,我最后会昏迷不醒直至死掉。我之所以会昏迷不醒,应该就是全身冻僵了的缘故?”
师潇羽以一种并不严肃但也并不随便的语气和祁穆飞讨论起了自己身上的毒。
倒是祁穆飞的反应略显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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