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如无烟姐那般,又怎样?还不是落花逐水锦字无回。”说完,师潇羽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两道如月之秀眉随之一蹙,但她没有就此放下酒杯,而是继续将杯底仰起,温热的酒顺着杯壁缓缓地淌进了她逐渐僵冷的身体里。
当杯中的最后一滴酒穿过她那柔软的嘴唇流进她口中时,她双目紧闭,两道纤细的秀眉也已拧成了一道,在一个并不顺畅的吞咽动作之后,她脸上那攒聚的五官才复舒展开它们的柔媚来。而那根犹似被浓酒灼痛的舌头则略显狼狈地伸吐了两下,在两瓣红唇上留下点点湿润的光泽。
在师潇羽饮下这杯酒的同时,祁穆飞也已饮下了一杯酒,只不过,他的动作极为利落,也极为流畅,所以他有充分的余暇观赏师潇羽被酒辣到五官扭曲的表情。
“你这到底是为别人鸣不平,还是为自己?”祁穆飞一边问着对方,一边又再一次将两人的酒杯注满了,洁白如玉的白瓷盏内壁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比苦茶更深的颜色。
望着酒杯上袅袅腾起的热气,师潇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祁爷想多了。我并没有为任何人鸣不平。柳云辞也好,你也好,你们不过都是选择并坚持了自己的情之所钟,这有错吗?没错。既然没错,我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祁穆飞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晌,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不得用杯中之物猛烈地冲刷了过去,伴随着一个艰难的哽咽,他的喉咙里似火烧一般灼痛起来。
“虽无怨,却有悔。”他嘶哑的声音无可掩饰地暴露了他此刻发声的困难。
“人活一世,谁能做到一生无悔?”师潇羽用眼睛的余光轻轻瞥了他一眼,鬓间的一缕青丝低垂,于耳畔飘曳徘徊,有意无意地在搅扰着她敏锐的听觉。
无言的沉默在两个人共同的回忆里缓缓沉淀下来,时间为他们注入了与苦茶无异的颜色,而回忆则为他们平添了比之烈酒更为馥郁的醇香,让人不觉有些醺醺然。
“这是九叔专门托人送来的‘枣集美酒’,今日若不喝,就再没机会喝了。”祁穆飞在被苦酒浸润得有些发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然后仰头再次一饮而尽,看样子,他今晚是准备一醉方休了。
师潇羽虽感有些不胜酒力,但也跟着满引了一杯。
“穆飞哥哥,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祁穆飞停杯问道。
“等我走后,能不能让松音留下来?”
“就这件事?”
“嗯。”
杯酒入肚,祁穆飞带着粗重的酒气答道:“行,这件事,我答应你。”
“那这杯酒就当我替松音先谢过了。”师潇羽面露微喜之色,举杯欲道谢,而祁穆飞却突然按住道:“既然要谢,不如来点实际的。”
“什么?”师潇羽一脸错愕地抬头望向对方。
对方按住酒杯的力道和那双迷离的眼神,让她猛然意识到对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灌醉了。不过,此刻的她还没有对这个满身酒气、目光之中还分明流露出某种无赖气息的男人产生任何的戒备。
“用你刚才称呼我的那四个字,再喊我一次。”
或许是祁穆飞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让对方为难了,所以没等师潇羽开口,他就主动地降低了要求,“如果你觉得很难开口,你也可以像称呼柳云辞那样再直呼一次我的姓名。”
“……”
看着祁穆飞的手从自己的酒杯上缓缓地移开,师潇羽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好像那四个字都已经到达她的嘴边了,但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以前每次我听到你叫墨尘五哥哥时,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墨尘吗;甚至你大声直呼柳云辞名讳的时候,我都会无比的羡慕。不,不是羡慕,是嫉妒。为什么唯独对我,你就那样吝惜,就只有两个字?”
“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就已经生分到连多一个字都嫌多的地步了吗?”祁穆飞抱着那个几乎已经见底的酒坛子,半醉半醒地倾吐着他的满腹委屈。
“你上次那样喊我,是在我和绿衣成亲那天。那天你喝醉了,还一个人躲了起来,大家谁都找不到你。你知道大家有多着急吗,他们甚至连我这个新郎官都丢在一边不管,全都去找你了,以致我一度都以为你才是我那天要娶的新娘子。”
“可当我在寒香亭下找到你时,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再也找不回你了。”
“那天你把八根一见喜还给了我,从那之后,你我的世界里再没有一见喜的画面;从那之后,你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孤孤单单的我,而‘你’则变成了‘她’,我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你的境况。”
“你知道嘛,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悔一件事,如果那天我没有在寒香亭下找到你,那我的婚礼就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而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新郎官那个角色了。可惜,我醒悟地太迟了。太迟了——”
说着说着,祁穆飞的脑袋重重地倒在了桌面上,绵软无力的身子无力支撑起他这一颗头颅,也随着沉了下去。尽管如此,他的嘴里还在喃喃地问着一些在清醒时怎么都无法说出口的问题。
“人这一辈子,谁能做到一生无悔?”
“师潇羽,我知道让你作我的妾室,是很委屈你。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
“你就真的那么后悔嫁给我吗?”
“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后悔吗?”
“……”
后面的话,祁穆飞说得很轻,也很模糊,有些甚至还颠三倒四地没个条理,所以师潇羽也就没有再听下去,她只感觉到祁穆飞伏在桌上的半截身子在隐隐颤动,好似一个孩子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暗自抽泣。
而她就是那个刚刚欺负完他的“坏蛋”。
她有些不知所措,怔忡良久,她复又提起那杯刚刚被祁穆飞按下的酒,两眼一闭,脖子一仰,将杯中物化成了肚中泪。
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望着他醉后酡红的脸庞,她起身给他披了一件外衣,却不想自己的一滴眼泪滴在了他的脸颊上,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他的眼睑动了一下,惊得她急忙抹了抹眼角。
可当她转身侧眸偷觑时,才发现他根本就没醒,仿佛还已经醉入了梦乡。
她不由得为自己这略显慌张的反应感到懊恼:“你这该死的祁穆飞!”此言方出,她那两泓泪水立时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两侧的眼角不绝地滚落而下,两边纤弱的肩膀也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明眸,也一点一点地模糊了她的意识。恍惚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轻轻抱起,偎依在那个人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之中,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觉得无比的舒服无比的安心。
朦朦胧胧之中,她仿佛还听到了松音和丁香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里既是惊讶又是忧急。
但很快,整个世界就安静了下来。
“你们都退下,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祁穆飞给师潇羽披了一件厚实的提花毛毯,便即迎着风雪将师潇羽送回了鸣萱堂。
小心地将师潇羽平放在床上后,他一面命丁香去打了一盆热水来,一面紧张地给师潇羽掖紧被子、拨开嘴角的发丝,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师潇羽的妆容,直到丁香取来热水,又亲自给师潇羽擦手净面,用温热的毛巾焐暖她的脸颊和双手。
一切都井井有条,细致而周详,浑然不似一个醉酒之人。
松音侍立在侧,呆呆地看着,却苦于插不上手,本属于她的职责,今日全由他祁穆飞代劳了,不给她留一丝机会。
此时此刻,松音和丁香都成了空有一双手的无用之人,目睹着祁穆飞亲力亲为地侍候着自己的主人,二人愕然相视,目光之中流露出久违的欣慰之色。
祁穆飞痴痴地凝望着酣睡的师潇羽,手指在她的脸颊一侧轻轻掠过,其柔嫩滑腻的肌肤莫名地触动了自己躁动不息的心魂。
当是时,情浓似酒,人美似玉,教他怎堪消受这销魂蚀骨的醉人酒色;当指尖停留在师潇羽衣领间那枚梅花盘扣上的时候,他不禁颤抖了一下,有一丝犹豫,有一丝忐忑。
松音和丁香早就识趣地远远地退了开去,低眉垂首站在门口处,不敢说话,也不敢直视,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刻下,听得祁穆飞发话,二人如获大赦一般急忙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祁穆飞和师潇羽二人的时候,祁穆飞如释重负一般地长吁了口气。沿着床沿颓然地瘫坐在脚踏上,半屈的左腿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致全身一时瘫软而沉陷下去。
抬头仰视,两年间发生的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进入祁门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紧闭着双眼,谁喊她,她也不理。众人皆醒,惟其一人独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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