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长公府(一)

小说:走刀人 作者:天河落晓霜
    天色蒙蒙亮,长公府前就挽起了红灯,一队甲士执着长戈分立两旁,府中的仆人搬出了一把太师椅正放在门口前。

    赵爷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裘御风,内衬鱼鳞软甲,他手握一杆七尺有余的银枪,枪锋泛着雪霜,便在太师椅上端坐了下来。

    长国公自远离了朝廷之后,在云京城中便从未掀起过这般大的阵仗,连赵爷本人都知道自己应当安安稳稳让天极宫中的那位安心,可今日不同往日,这个能解决掉官家心腹之忧的人,还是需要自己来亲自接待的。

    之前在北九楼见得匆忙,必然要先折掉他的锐气,待这人心气收敛,懂得藏锋之时,才是详谈的时候。

    而要折掉他的锐气,就要先折掉他的刀。

    赵爷眼神深邃,遥遥望着坦荡宽阔的大路,不见人行踪迹,只能看到酒家的旗子在风中猎猎。

    “几时了?”赵爷问向身旁的仆人。

    “秉赵爷,此时方才寅时壬刻。”仆人回望向府前庞大的日晷盘,轻声答道。

    赵爷点了一下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是说不出的肃穆。

    三年之前在苏州与拓跋风瑞一战,自己说是十招取胜,却也是堪堪第十招用了赵氏枪法中的绝学才占得上风,饶是如此,那拓跋风瑞也只是大意轻敌罢了。

    不然,当年败的,或许不只是自己,还有天极宫里的官家……

    摇摇头抛去自己心头的杂念,赵爷还是不禁自嘲地笑了几声。

    “赵爷因何发笑?”几声怪笑,让得身旁的仆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季河,你说这人,到底会不会来?”赵爷问道。

    “依小人拙见,来长公府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此话怎讲?”

    “云京虽不比衍国府,但也是高手如云,武行上三家李、莫、杨,云京五刀,六剑却也都是不世的高手,既然他想要的是整个江湖,那就必须在这些人的手中活下来,云京之大,区区一走刀人,纵是力能通天,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赵爷笑而不语,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担忧,云京城那么多走刀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却偏偏这个人,令得他是茶饭

    不思,昼夜难忘。

    像是看得出赵爷心中的疑惑,季河开口道,“赵爷若不想落得齐国公那般的下场,将这人招入自己府中,怕是极不明智的抉择。”

    赵爷眼神波,齐国公当年负武抵抗,最终落得个诛灭全族,还将尸首挂在云京城头以一根利矛从下贯穿任由鸦雀啄食,从此留得个不忠不孝之名。

    “这是柄好刀啊……”赵爷摇头叹息。

    “可赵爷善用的,是枪不是刀。”

    “哈哈哈……”

    赵爷抚胸大笑,“还是你最懂我!”

    季河垂首淡笑,当年追随赵风岳将军时他就已在府中伴随赵爷左右,而后赵爷被招入宫中做太子侍,他则留在府中照顾老将军,等老将军归西后,赵爷承袭爵位回府,他依然侍奉长国公。

    在长国公府上生活了足有四十余年,他仅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赵爷的意思。

    “听说,凤凰寺……”赵爷欲言又止,因为他发现季河的脸色剧烈地变换了一下。

    “赵爷,那地方说不得呐!”季河叹息。

    赵爷偏头,虽是这些年衍国公盘踞江南,他们对于江南的印象还停留在官家刚刚即位时南下的江南,但随着‘夺爵之役’,官家与衍国公关系愈加微妙,云京与苏州之间的交往更是寥寥,他对于江南倒是不甚了解了。

    “怎么就说不得?”

    “唉,那塔底镇着一条龙呐!那条龙,是大舜的命脉,祖皇帝起于金陵凤凰寺,得天运,也得龙意!”

    “龙?”赵爷嗤笑,“你还真信罢?”

    “不由小人信不信得,赵爷莫不是忘了,小人祖上就是金陵的……这事情早在金陵传遍了,而且,现在官家不肯南征,是怕衍国公玉石俱焚连同凤凰寺的龙脉也给毁掉啊!”

    龙脉!赵爷神色终于变得凝重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关于凤凰寺的事情了。

    不朽的舞刀百年老僧,大舜百年之基业的龙脉……

    赵爷揉着眉头,一时间思绪交错,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官家,不伐江南是担心黎民疾苦,可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官家最关心的显然不是大舜万千百姓。

    “来了啊……”赵爷手掌遮着光,遥遥看到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那

    人系着一件灰色披风,腰间紧扣着那柄鎏金弯刀,斗笠在风中摇摇欲坠,可那人每一步都坚定如磐石。

    拓跋风瑞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赵爷,甚至可以说,赵爷只是他在云京城的第一战。

    走刀人浪迹天涯,以战为生,因战而死。

    衣袍简朴,已不是赵爷第一次见他时锦裘华服,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终是有了几分走刀人的模样。

    赵爷从椅子上占了起来,他一手握枪,一手抚心行礼。

    这是翰北武士决斗前的礼数,拓跋风瑞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只有父亲这样做过,虽说自己还是翰北汉子的面孔,可心中,他早与正南人无异。

    还是抚心回应了赵爷,他解开披风,便有长公府的仆人上前接过,又摘下斗笠,露出那如刀削一般坚毅生硬的面庞。

    “赵爷,此战,慎重呐……”季河的声音若有如无般传入了赵爷的耳中。

    赵爷一笑,回应季河的只是自己架起的枪势,枪锋闪着寒光。

    拓跋风瑞单手卧刀,缓缓推下外面裹着的小鹿皮,而后又将无鞘的刀架在腰间,以赵爷从未见过的反手姿势,握着刀柄。

    两人相距约有十步,刀不能及,而枪则易至。

    “呼。”

    二人几乎是同时吐出一口气,而后突然暴起,拓跋风瑞一步踏出半丈之远,一抹光弧在他腰间闪烁,这是他从翡翠十三卫中学到的拔刀术,反手握刀,出刀远比正手出要快的多!而同样不出他所料,面对着几乎是眨眼而至的刀光,赵爷似乎已是束手无策。

    可下一刻,赵爷突然后撤一步,季河会心拉开太师椅退到一旁,而赵爷后扯枪杆,握住枪头七寸位置,另一只手挽着枪杆,反手对上了拓跋风瑞的刀刃。

    叮!

    刀刃劈在乌金的枪杆上,枪杆微颤,刀鸣清脆。

    “好刀法!”赵爷出声称赞,但自己手中招式马上变化,以退为进,正手握着枪杆,挽着劲风阵阵直刺拓跋风瑞的胸口。

    见得那枪在赵爷手中好似一条灵蛇上下翻腾,饶是拓跋风瑞也不禁暗暗感叹赵爷枪法的绝妙,不过,现在可等不得他的钦佩,因为那枪芒瞬息之间就来到了他的胸前。

    怒吼一声,拓跋风瑞双

    手握刀,直砍向那枪的七寸之位。

    赵爷手中的枪锋忽地止住,还是在北九楼前的那一招,他的招式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捉摸,银枪忽地后收,他一个转身已反握住长枪,以枪杆接上了那一刀。

    “两招了。”季河心中默默记着,他发现赵爷竟然起了战意,随手扯下了身上的软甲,只剩下一件布衣。

    季河面色一变,他朝着两旁甲士使着眼色,可那些甲士哪顾得上这些,早被赵爷舞的银蛇所吸引。

    赵氏枪,形于水,从于云,千变万化,又不失刚烈之意。

    “赵爷,几年不见,这两招却没了当年那番锐气!”拓跋风瑞退出几步之外,调着气息笑道。

    “年少以为锐,成年方为器。”赵爷小口吐息着,这样方能稳住打斗中紊乱的呼吸。

    “好!”

    拓跋风瑞一声赞叹,自己又拔刀而上,他始终牵制着赵爷的枪,因为他知道一旦令长枪能够施展开来,那么自己必败无疑。

    长枪制刀,这是武家至理。

    可就算是这样,仅凭自己能够施展的三尺,赵爷游刃有余,枪锋刺出幻影,连连几番化解了拓跋风瑞凛冽的刀光,并且已显现出了上风之势。

    “七招……”季河在一旁看得冷汗连连,这绝对不是宫中那位想要看到的结果,告病离朝的赵爷甚至远胜当年江南一战!

    又是一番刀枪交错,拓跋风瑞忽地停下了,他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赵爷,而赵爷则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冰冷。

    “我输了。”赵爷轻声道。

    此话一出,十数甲士,连同季河都不禁大吃一惊,方才明明是赵爷占着上风处处压着拓跋风瑞,而且那第七招也是不分上下,为何赵爷突然认输?

    季河定睛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赵爷的衣摆处已经浮现了一抹殷红。

    血如莲花在衣衫上扩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赵爷拄着枪,一手捂着腰间,无奈地笑了。

    拓跋风瑞手里握着两柄刀,一柄在右手是那柄翰北弯刀,而另外一柄则是一柄细长的正南长刀。

    “夺刀!”一名甲士恍然发觉自己腰间的刀被人抽了去,他大喝一声,连同着其他甲士执着长戈逼向了拓跋风瑞。

    “止步!”赵爷怒喝,

    “连刀都被人夺去!有何面目留在天策军!卸了你的盔甲,滚出长公府!”

    那甲士显然没想到赵爷会是这般反应,其他甲士听到赵爷的话很快便退了回去,因为他们本身就只是作势,从一开始赵爷就告诉了他们只是比武,既然是比武,那外人便不能插手。

    尤其是在败了之后还以众欺人,更是为赵爷所不齿。

    可那位甲士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被夺刀的愤怒已经冲散了他的理智,他挥着长戈就要砍向拓跋风瑞的脑袋。

    拓跋风瑞忽然伏身,犹如猎豹一般扑了出去,右手持刀暴进,一刀刺入了那名甲士的腹中。而后趁那甲士不能作之际,他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那甲士的脑袋。

    “赵爷令我杀人,我杀给赵爷看,不知此番,赵爷能定我何罪?”

    他拔出那柄翰北弯刀,刀刃一振,血液便从刀上滑落,那一层薄薄白雾覆在刀上,像是凝结着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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