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爷迈着缓慢从容的步伐，先是路过苏启曜的监牢时停下来拱手施礼，随后便来到了拓跋风瑞面前。
他提着那柄裹着鹿皮的翰北弯刀，隔着栏杆递给了拓跋风瑞。
“赵爷这是何意？”拓跋风瑞微微扯开一段鹿皮，抚着冰凉的刀刃。
赵爷朝身边狱卒使了一个眼色，那狱卒连忙点头会意，快步上前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就打开了沉重的牢门。
两个执戟狱卒交叉站立门外，赵爷拎起衣摆走进了狱中。
“你想见官家？”赵爷低声问道。
“自然。”
“那你为何认为，只有官家才能帮你？”
拓跋风瑞只是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头，下一刻，寒光乍起，利刃出鞘，刀锋顷刻间便斩出一道悠长的弧光。
“因为天底下，只有我懂衍府。”
“生于江南，长与衍府。”赵爷口中喃喃，“可你为何不做衍国公征伐天下的利刃？”
“不知赵爷可曾听闻，江南金陵有一间凤凰寺？”
赵爷轻轻颔首，祖皇帝起于江南金陵，本是行脚乞人，被凤凰寺中的和尚送了一碗白饭，而当祖皇得天下扫九国之盟后，便因当年一饭之恩，将凤凰寺命为天下百寺之首，而后又立下了僧众不为兵的规矩。
所以清辉年间大乱之时，无数男儿为了躲开衙役的抓捕都投身寺庙以保全性命。
“可如今的凤凰寺，寺中仅剩一百岁老僧和两个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小和尚。”拓跋风瑞缓缓推刀入鞘，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遥望当年金陵月，不闻尔今凤凰鸣。”
“此事与衍国公又有何关？”
“兵戈之事，立足于民，而天下百千男儿皆为僧侣，试问，有几人可从军而战，又有几人可与翰北铁骑相抗？”拓跋风瑞道，“而江南寺庙此时数来，也不过三十之余。”
三十之余？赵爷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光是云京的大小寺院就有着进五十余座，僧侣之徒更是有万余人，常常是寺庙香火通碧落，军中炊火寥寥半。
云京的驻军仅有城外三万余天策军，可城中的僧人却有万余，这仅仅只是云京一处，若是在其他城中不知
此事又该如何眼中，可这是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就算是当今官家，也不敢轻易违背。
“衍国公，将之称之为‘佛寂’以他的想法是将全江南的佛寺全都拆掉，可当他行至凤凰寺时，却发现本来应该香火不断的寺庙却出奇的安静，没有香客，没有经声，只是在门前守着一个身高丈许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面容枯槁，佝偻着腰也足有两人之高，他项上戴的佛珠是颗颗白花花的头骨，手中持着一柄四五十斤重的阔刃长刀，我这辈子见过了无数翰北的刀，就算是当年苍朔骑的斩刀，都没有那老和尚手里的刀大。翡翠十三卫没有一个人是对手，那老和尚还有些收敛，只是打掉了他们手中的刀并没有取走他们的性命。”
拓跋风瑞这样叙述着，但就算是赵爷也是感受到了那老和尚的恐怖之处，不在其身形庞大，而是能被衍国公翡翠十三卫都不是对手！。
衍国公何许人也？衍府翡翠十三卫，个个是江湖上厮杀的好手，就算是放到战场上，也是不可一世的将才！衍府四君子又是何等人物，那是或在府中运筹帷幄，或在军中执掌千军万马，几乎是全天下的人才都聚集在了衍府。
可就算是这样，那些不可一世的高人们还是败在了一个老和尚的手下，这不禁让赵爷更增添了几分兴趣，远离了疆场那么多年，他更是爱听一听江湖中的趣事。
“那老和尚只对衍国公说，莫要赶尽杀绝，当年祖皇帝，也是承了凤凰寺中佛塔下那个东西的气运。”拓跋风瑞平静说道，“于是，衍国公就在凤凰寺前停止了‘佛寂’金陵以南九城三十余寺才得以保全。”
“像你这般说来，那凤凰寺还真是有些奇怪。”赵爷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沉思了许久。
“赵爷也知道，在别人眼中，我已经死了。”拓跋风瑞神情冷漠，“那把火烧了我的一切，可同样的，也让我明白了想要得道某些东西，就必须要失去掉什么。”
“你想得到什么？”
“江湖。”拓跋风瑞张开手掌，“天下是官家的，我想要整个江湖，而江湖，在衍国公手里。”
赵爷笑了，笑得很是灿烂，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发笑，只是那几个
狱卒看着赵爷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双手重重地拍着大腿。
赵爷何曾这样失态过，那可以统领三万天策军的长国公赵子午，天策军又是何等威风，以一己之力抗衡苍朔骑，都是如今大舜的精锐之师。
可赵爷却只是边笑边摇头，而后指着拓跋风瑞，手指都伸不直了。
“你这小子，是要将我笑死罢，光是你这番话说出来，官家就要将你杀头！”赵爷抚着胸膛，调着气息，“祖皇帝当年只赐天下百名壮士御刀，称其为走刀人，而今走刀人遍地多如牛毛，你不过是在江南一代小有威名罢了，这偌大云京城，又岂是你能翻天覆地的？你又如何指望官家独独能看上你？”
拓跋风瑞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连提刀杀人的勇气都没有，在云京城这般畏手畏脚，还想要整个江湖？”赵爷晃着脑袋，脸上的笑容在拓跋风瑞看来是那么的讽刺。
“当年与赵爷一战，也不过是平手，昨日在北九楼前，赵爷用刀来起枪势，被某侥幸取胜，不知今日赵爷可否有兴趣再与我一战？”
提起之前两人相见的事情，赵爷突然有些恍惚。
时赵爷陪同官家南下巡视，正巧赶上苏州衍国公设了处擂台，要为家中的小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赵爷和官家驻足观望，几轮比试过后，唯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负着一柄弯刃刀，在擂台上连败五人，一时风光无限。
那时官家虽自小习武，却又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出面，便问赵爷，“汝观此子，如何?”
赵爷没有立马回答官家，他托着下巴想了想，方才张开两只手掌，“十招内。”
官家方才笑道，“不妨试上一试?”
赵爷点点头，从侍从手中接了一杆长枪，在那少年又下一人之后，他借着擂台横架的助力，一跃便上了那近七尺左右的高台。
“上京赵氏”
“苏州江湖客，翰北走刀人，拓跋氏。”
“我不与你争这女婿的名额，只是奉我主之命，与你一战。”赵爷架了枪势，沉声道，“十招，不下你，自是我输了。”
……
想起这些年间自己也是起起伏伏，无论是朝中还是江湖，他都觉得自己那么格格不入，可到最后，天下太平，属于他
的还是那一片爱恨交加的江湖。
“哈哈哈……也罢，不过，你可有兴趣跟我去长公府上比试？”
“赵爷大可不必如此，天下之大，区区一处比武之地还需上长公府？”拓跋风瑞一翻白眼，扭过了头，“我看牢前空地不错，不妨就在那里。”
“当今天下，仅存了两名公爵，衍府只手遮住江南天，而长公府，同样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赵爷抖了抖袖子，“明日卯时，我在府前恭候拓跋将军之子，这牢门已经打开，出入由你。”
说完，赵爷便领一众侍卫向外走去。
拓跋风瑞还愣在原地，可隔壁的苏启曜却是尖声叫嚷了起来。
“长国公！长国公！我父皇！我父皇他怎么说了？”
对此，赵爷仅仅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头，不经意间轻轻叹了一口气。
见状，苏启曜如遭重击，瘫倒在地上，抱头痛哭。
那可是最为器重自己的父皇啊！怎么会说罢免就将他的一切罢免，还置于深牢之中长达数月之久。
而他自己，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
苏启曜靠着一处墙坐下，双手止不住得发抖。
拓跋风瑞来到了苏启曜的牢门前，怀揣着一种莫名的心情，他仔细地审视着那个倚墙痛哭的三皇子。
苏启曜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眼瞅着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因为这些日子在牢狱之中，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唯有那双手被他洗得干干净净，白皙纤长。
那浑不似他们这些练家子的手，像是个女人的手，拓跋风瑞只从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苏清吟那里见过这样的手，所谓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这些或生于皇宫，或生于公府之上的孩子们，虽然不精习刀剑，可个个，却又是杀人的好手。
“蛮子！你看我干什么！反正你是出去了，我这辈子，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苏启曜抬起头，看着那个面庞生硬的蛮子，不由得火上心头。
“我可代你传信，若是你有纸笔，若是……我能见到官家。”
拓跋风瑞神情凝重，不像是在敷衍。
苏启曜愣了一下，而后像是发了疯一般地四处寻找，终是令他在一处草席下面找到了一块手掌大小的草纸。
“可是，没有笔墨……”苏启曜不仅有些焦急，他四处张望，嘴中目光停在了拓跋风瑞的刀上。
他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拿拓跋风瑞的刀，拓跋风瑞本能地后撤一步，被苏启曜扑了个空，可下一刻，他却突然会意，拔出刀刃，轻轻划过苏启曜的指尖。
指尖传来轻微刺痛，一股温热的流从指肚涌出。
苏启曜连连致谢，用另一根手指，蘸着溢出的鲜血，颤微地写下了四个字。
“儿臣有罪。”
纵是千言万语，也终究是绘成了这四个字，苏启曜心中五味杂陈，审视了好久，连纸上的血液都变成了褐色，他却依然在发愣。
“当真有罪吗……”苏启曜嘴中喃喃，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样说，父皇才肯放过他。
吹干了上面的血迹，苏启曜扯下自己的一段衣袖，将草纸小心地包裹起来，然后双手颤抖着递给了拓跋风瑞。
“我若做了皇帝，江湖，便全是你的。”他轻声说道，可声音小的连他都听得不真切。
“什么？”拓跋风瑞习惯了天地间呼啸的风，那如蚊蝇一般的嗡鸣他还真的没有听清。
“多谢。”
“举手之劳。”
拓跋风瑞接过了包裹好的草纸，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然后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凤凰寺有龙。”苏启曜突然开口
拓跋风瑞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又大步朝外，他点着头，似是在回应苏启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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