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蟒蛇炼成傀儡的幕后之人大概率会来, 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来。
这时候尚在正月,各家各户都在祭祖团圆。若祭炼傀儡之人有门户家业, 多半不能随意离开。一旦耽搁, 或许就在十天半个月之后, 说不得要等到二月。
思及此处,谢青鹤在玉甲片上设下禁制之后, 就与伏传一起回了暂居的小屋。
谢青鹤是不紧不慢的性子, 伏传也刚刚突破不久,恰好在山间清修一段时间,稳固住境界。虽说杀蟒蛇开了戒, 二人还是守着先前的约定,上元之前绝不为口腹之欲打猎杀生,每日清食逸性,修行玩耍,很是过了一段闲心养意的畅快日子。
阿寿化身的奶猫半点不见长大,智识也很浅薄, 更像是人类的婴孩,每天都有很长的时间沉睡。
谢青鹤因雷劫所受的伤早就养好了, 山居悠闲, 伏传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渐渐地就忘了对阿寿的迁怒与厌恶, 每天把阿寿放在手上、膝上看一看, 觉得云朝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也不是没有道理。
“明日元宵。要去打猎么?”伏传随口问。
“想吃便打。”谢青鹤道。
他从不忌讳杀生, 天生万物以养人, 吃进肚子不浪费就不算滥杀。至于说因为明天是个节日, 必要做上八个肉菜十二个素席才显得气派, 那才是寒江剑派最诫拒的虚荣。
“就是好像也不算很馋肉了。以前不吃些肉就觉得肚腹空空饿得慌,这几日吃光了以前囤的腌肉火腿,天天吃笋干焖木耳,也没觉得很饿……”伏传比较关心谢青鹤胃口如何,“大师兄呢?”
“上回在入魔世界不是还在娘亲肚子里待过么?口舌进食是人为了活下去不得已而为之。你如今已经超脱凡俗,行功时自然汲取天地间散逸的先天之炁,吃不吃东西,是否血食,都是其次。”谢青鹤解释了一句。
“我是才刚刚突破。大师兄早就过了这个阶段,为何还要吃人间烟火?”伏传问。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我修人间道。”
人间道解释起来太过于复杂,简而言之,就是七情遍尝,六欲不戒。
“师父也吃东西啊。”伏传又问。
“他老人家有一段时间也辟谷不食,偶尔吃几枚黄精丸。后来,前头几位师兄都在封魔谷战死,他老人家实在太伤心了,渐渐地就恢复了饮食。”谢青鹤轻抚着伏传的背心,说,“做神仙啊,太孤独了。”
谢青鹤没有说得很细致,伏传却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仙道与人道不同之处,就在于仙道孤独,人道纷纭。
人力有限,必须聚落而生,彼此互助,各自分工。一旦离开了人群,人很难活得体面。
修行则是截然相反的一条路,如上官时宜、伏传这样,一转功成,即刻可以辟谷,完全切断了对世间万物的渴求,只需要天地间的先天之炁就能存活。
上官时宜六个嫡传徒弟都死在了封魔谷,堪称同道皆殁,这种孤独使他大受打击。
他恢复饮食不是出于身体需要,是为了找回自己与人道的联结,以此驱赶心灵上的孤独。
每个修士都知道修行之途何等孤独恐怖,如谢青鹤与伏传这样每日修行都有彼此守护,彼此信任放心托付的道侣,世间难得一见。伏传马上对谢青鹤表白衷心:“我陪大师兄吃肉。”
谢青鹤不禁好笑:“这会儿就是陪我吃。浓油赤酱烧得香喷喷一盆,指不定是谁陪谁了。”
“那我们明天去找找,有没有猎物可打。大冬天小动物都瘦。”伏传下了决心。
二人约好次日打猎过元宵,晚上做完晚课,例行规矩,早早地睡下。第二天,早规矩,早课,早饭,伏传给阿寿换上新衣裳,把她揣进兜兜里,说:“你要是个老虎豹子还能帮着叼个山鸡野兔什么的,这么点儿小东西……在兜兜里别又睡着了。”
阿寿在他的兜兜里爬来爬去玩了一会儿尾巴,待伏传跟着谢青鹤出门时,她已然睡得四仰八叉。
谢青鹤与伏传出门打猎,更像是出门郊游。
两人踩着山间的薄雪往外走,半个脚印都没留下。以谢青鹤的手段,打猎都不需要出手,放出寒江剑环跟着去捡小动物尸身就行。只是,明显小师弟兴致勃勃,他也不想让伏传扫兴,一路含笑袖手不动,只管认真听着伏传围着他没话找话地叨叨,偶尔回答两句。
他二人都是突破过的修士,行走之间自有天机呼应,以至于所行所往,皆无不利。
出来没有多久,伏传就遇见了几只野兔,两只野羊,另有觅食归去的孢子、林麝。冬天的动物觅食不易,全都瘦得皮包骨,伏传远远地看了一眼,惊动了小动物们仓皇逃窜,他也没有出手追杀。
谢青鹤心中暗暗好笑,给伏传报菜名:“凉拌兔肉,葱烧孢子,黄焖羊肉,山鸡炖笋干……”
“打,打打!待会儿就打!”伏传举手投降。
再往山里逛了一圈,伏传念着大师兄给的菜单,果然不再手下留情,先拿石头砸死了几只山鸡,此后又遇见了一只山麂子,想起大师兄爱吃麂子肉,伏传也顾不得太多,直接飞身上去拧断了脖子,开开心心地拎了回来:“大师兄,是麂子!这里居然有麂子!”
“够吃了。”谢青鹤说。
伏传把猎物拎起来,说:“找处水源,剖洗干净了再带回家去。”
二人一起返程,想着时候不早了,伏传也不愿意带着大师兄一起去宰洗猎物,便和谢青鹤商量分头行事。请谢青鹤回家先烧火备料,他独自去水源处把猎物变成肉,再带回小木屋烧煮。
这原本是二人生活中的日常对话,谢青鹤却隐约觉得不大好,拒绝道:“我与你一起吧。”
伏传觉得有些奇怪,也没有多问:“那也好吧。”有大师兄陪着也很开心。
到了水源处,伏传还是不让谢青鹤近前:“大师兄在旁边坐会儿,马上就好。我动作很快。”
谢青鹤吃东西很讲究却不抛费,若叫谢青鹤亲自下厨,他是连萝卜土豆皮都会洗干净削出来重新做一道菜的俭省。伏传常年跟随他生活,就算谢青鹤没有耳提面命强令他节俭,他也会主动去学谢青鹤的宰洗方式,带回来的猎物除却解毒器官弃之不食,其余的皮爪附件全都收拾干净,切肉剔骨弄得整整齐齐,几乎没留下多少废弃之物。
处理好猎物的伏传正埋头收拾残局,冷不丁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继圣哥哥!”
这日狗的声音……伏传缓缓抬起头,隔着狭窄的山溪,他看见了正欢快地往溪边奔来,踩得狭短山坡上的薄雪簌簌而下,几乎就要连滚带爬的“白衣少女”——石步凡!
他与石步凡在仙女山分别只有两年。
对伏传来说,这短短的两年,已然夹杂了两段人生,将近百岁之久。
恍如隔世。
石步凡打小就是充作女儿教养,动作情态都与女子别无二致,更是用了无数法子限制自己骨骼身形发展,死死守着自己生为男儿身的秘密。他现在也还是青葱少女的模样,穿着雪白的皮毛衣裙,头发上还无耻地点缀着幼稚的绒球——不仅男扮女装,他还装嫩!
伏传已近二十三岁,比伏传大四岁的石步凡怎么也有二十六往上,却打扮得像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兴奋地滑到了山溪边上,不管不顾地朝着伏传扑了过来:“继圣哥哥!”
这人扑得太理所当然,且丝毫没有留退路。若是伏传拒绝,他要么摔冬日冷浸浸的山溪里,要么就得被伏传踹回对面湿滑的泥地上。伏传犹豫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捞住了他,将他扶立站稳。
石步凡被拒在一臂之外,满眼伤心:“你还在生我的气?”
伏传一时无语。
他和石步凡在仙女山不欢而散,还被石步凡的情蛊折磨得欲生欲死,躲在空间养伤大半年才敢回宗门复命。但,伏传并不怨恨石步凡。
他与石步凡约好了要试一试彼此相爱,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底线,临时撕毁了契约。
那时候他直接吐在了石步凡的身上,也是对石步凡极大的羞辱。
伏传自认理亏。
现在失踪两年的石步凡突然出现,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热情纠缠,他心里明白绝不可能再有任何暧昧,甚至也不大可能和石步凡再做朋友,可是,他还是知道自己对不起石步凡。
“你为何在此?”伏传将石步凡上下打量了一遍,“寨子里的人一直在找你。”
石步凡仰头露出一个“我不想回答”的表情,含笑看着伏传的脸:“你又为何在此?”他凑近伏传的身前,用伏传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去看站在后边不曾上前的谢青鹤,“他就是你挂在嘴上的大师兄么?果然好俊模样,谁见了不心动呢?”
话题绕到了谢青鹤身上,伏传就生气了,一把捂住石步凡那张粉嫩白皙宛如少女的脸,狠狠将他推了回去,训斥道:“你懂些规矩!在我师兄跟前无礼,给你几个胆子!”
石步凡在苗疆时就常常被他驱赶,被他粗鲁地推了一把也不以为意,笑道:“我错了嘛。你不替我引见么?寒山路远我是没德行拜山谒见,江湖中偶然相逢,也让我给谢真人磕个头呀。”
伏传深觉尴尬。
本来谢青鹤不像上官时宜那么端架子,修人间道就喜欢走街串巷,跟市井百姓都能聊上几句。
问题是,他和石步凡那点破事,谢青鹤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石步凡送他的玉露茶,被他煮给谢青鹤喝了,两人还为此生出不快。他跑去找石步凡算账,二人跑进仙女山悬崖下的石洞里搞出来的事情……也被谢青鹤一句一句地问了出来。
江湖上这门那派的名门淑女、江湖侠女登门示爱求亲,那都是虚伪的假桃花。伏传没担心过。
但,人都怼上来了,不带去见大师兄,岂不是更加尴尬?
“你嘴上规矩些。”伏传叮嘱了一句,到底还是要把人往岸上引。
石步凡就跟好奇的小媳妇一样,乖乖地跟在伏传身后,又悄悄从伏传身影遮掩下探出半个脑袋,去看谢青鹤的表情和模样。闹得伏传十分糟心!我和大师兄才是一起的,你是外人!
“大师兄,这就是……”伏传硬着头给谢青鹤介绍。
“蓝鹊寨现任巫女,石步凡小友。”谢青鹤准确地点出了他的身份。
就在石步凡要上前拜礼时,谢青鹤突然拉了伏传一把。
谢青鹤事先就与伏传商量过不公开结侣之事,伏传在人前一向很懂礼数,这会儿以弟子礼乖乖地垂手侍立在旁。被谢青鹤带了一把,伏传有些莫名其妙地粘在了谢青鹤身边。谢青鹤也不曾搂抱牵手,只是把人拉了一把,气氛就彻底不一样了。
——接待外客时,站在主人身侧那个位置的人,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儿子。
石步凡明显很惊讶,看看谢青鹤,再看看伏传,眼底掀起惊涛骇浪,也没有很认真地遮掩。他一直把自己当女人,施礼也作妇人礼,这会儿连屈膝都忘了,先问谢青鹤:“想必不是我会错了意。谢真人这是不顾体面人伦的道理,与继圣哥哥做了夫妻么?”
伏传才叮嘱过他不要胡说八道,哪晓得他就敢当面挑衅,顿时气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谢青鹤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急迫,对石步凡说:“我与他是道侣。”
石步凡盯着伏传的脸,嘴里脆生生地问:“道侣不在一起睡觉吗?”
“闺中私事,原本不该随口讨论。石小友与小师弟关系不同,谢某今日破例回答你一句,仙道缥缈,道侣本是修行中的臂助护法,世间最亲密信任之人。我与他不仅一起睡觉,也一起吃饭,修行,至于生后,伴于死前。死了也会埋在同一个坑里。”谢青鹤缓缓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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