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谢青鹤的身份地位, 绝不该在公开场合与任何人谈论他与伏传的私事。
伏传很清楚,大师兄会这么不顾体面对石步凡说这番话,主要是为了替他解围。
他和石步凡那段关系开始得稀里糊涂, 结束得模棱两可, 二人离开仙女山时是不欢而散, 石步凡负气而走,伏传也为自己的出尔反尔付出了情蛊缠身的代价, 折腾了大半年才消停。
以伏传想来, 他与石步凡心里该有默契,知道这段关系绝不可能再修复。
然而,这事毕竟没有正式地谈过, 他与石步凡的关系也不算是“正式”作结。
现在失踪两年的石步凡突然出现,对着伏传又是扑、又是抱,作出很亲昵的模样,伏传很想马上和他说清楚来龙去脉,彻底做个了结,一来谢青鹤在场, 不算是私密场合,不好说私密关系, 二来谢青鹤叮嘱过他不能公开结侣之事, 这就让伏传变得非常被动尴尬。
谢青鹤再有十二分的讲究体面, 也舍不得见小师弟难堪, 才会不顾身份主动对石步凡谈及私事。
——这世上除了上官时宜, 谁还有资格过问寒江剑派谢真人的私事?
从谢青鹤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有寒江剑派掌门真人的身份加持, 任何人都不敢怀疑其中有任何谬妄之处。不需要任何佐证, 谢青鹤说的话就是真相, 不容置疑。
石步凡被这番话砸得哑口无言。然而,他也不乐意去和谢青鹤争锋。
他和谢青鹤既不认识,也无交情,和谢青鹤有什么可计较的?
“我原以为继圣哥哥弃我而去,是嫌弃我残败之身不如真正的女孩儿那么娇嫩可人。女孩儿有桃源水溪缠绵湿润,我那里只有两片刀疤长出了瘢痕摸着还硌手……”石步凡故意说他和伏传的私事。
这番话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仙女山悬崖之下的事情,本来应该是绝密,只有伏传和石步凡二人知晓。
他两人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清楚干净,确实是有过相济之心,还实实在在地尝试过。只是最后没能成事罢了。石步凡说自己身残之处,若不是脱光了肌肤相亲,外人哪里看得出来?他还故意说摸着硌手,那就是在告诉谢青鹤——你的道侣从前摸过我最秘密的地方了。
只是石步凡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事谢青鹤早几年就知晓了,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他说话时盯着伏传的脸,想看见伏传惊慌失措懊悔痛苦的表情,哪晓得伏传是有些焦愤,却完全没有被戳破了秘密的惊慌失措,谢青鹤更是神色从容沉静,没有一丝疑虑惊怒之色。
这让石步凡想要离间挑拨的心思瞬间打破,他娇软的口吻也变得冷厉嘲讽:“原来我缺的不是女孩儿的桃源水溪,是男人大丈夫才有的仙钟道杵。继圣哥哥放着好好儿的人上人不肯做,就喜欢叫人怼着双股去做人下人……难怪那么嫌弃我,见了脱了衣裳就要跑。”
这番话真正触怒了谢青鹤。
当着他的面如此羞辱伏传,若非石步凡与伏传关系特殊,谢青鹤早已出手教训他。
“你与他。”谢青鹤缓缓捏住指尖剑诀,耐着怒气吩咐伏传,“把话说清楚。”
谢青鹤不好插手伏传与石步凡的私事,势必要退一步,给伏传处置的空间。离开之前,他回头盯着石步凡,一字一字地说:“再敢出言不逊,我必打烂你的嘴。”
石步凡被他瞪了一眼就真的被吓住了,不服气地抿了抿嘴,却也不敢再吭气。
谢青鹤才重新回头看小师弟的脸色,见伏传眼神惴惴,显然很担心他生气,他尽量温柔神色,低声安慰伏传:“你与他好好做个了结。年少轻狂一时意气,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只是不许你再吃亏了。”伸手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你纵然对他失信,他的情蛊也让你受了不少罪。如今你也不是独身一人,再对旁人忍让以至于受辱受伤,我出手是违背了你的心意,不出手又如何能忍?”
伏传被他两句话说得焦虑全消,差一点就溺死在他的宽和温柔之下,不住点头:“我明白的。”
谢青鹤很想亲亲他,想起有外人在,便在他额上轻抚了一下。
伏传马上明白这是个“亲吻”,乖乖地点头:“嗯。”
谢青鹤将身腾跃而起,长袖舒展,人在空中飘飘袅袅,踏着轻雪树梢,飘然远去。
伏传反手就是一拳,正中石步凡面门!
石步凡看上去就是纯然的美少女模样,伏传这么不管不顾直接捶他的脸,差点把他鼻子捶断,饶是如此,鼻血也在瞬间就迸了出来,滴滴答答往下疯狂流淌。
石步凡一边捂脸一边后退:“伏继圣你……”
“我什么?”伏传追上去揪住他的胳膊,又是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你来这里做什么?那蟒蛇傀儡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失踪这两年是去了何处?——我劝你老实答话。”
“我都知道你来得蹊跷,我大师兄能不知道么?他能陪你演这一出旧爱重逢的戏码,始终不曾拆穿你,不过是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你一命!你可真是好样儿的,还敢当着他的面羞辱我!”
伏传把石步凡揍得满脸是血,又觉得他这样太恶心,直接把石步凡拖到了山溪边上,捂进水里给他涮洗了一遍,一边搓一边嫌弃:“你恶心不恶心?脸上糊这么厚的粉……”
石步凡被揍得全无还手之力,干脆放弃了挣扎,趴在山溪里任凭他收拾。
伏传给他洗干净之后,见他鼻子还在流血,一张纯然的少女脸庞看着楚楚可怜,又忍不住撕下一截袖子,给他把鼻子塞住止血,再把他拉扯起来。石步凡也不肯起身,拉他也就是坐在山溪边。
“你再耍赖试试?”伏传告诫。
石步凡嘤了一声,连坐都不肯坐了,姿态娇弱地趴在了地上:“继圣哥哥好狠的心。”
伏传给他气笑了,束手看着他趴了一会儿,才说道:“石步凡,大师兄绝口不问此事,直接就离开了,是给我宽纵饶恕你的余地。你一个字不对我说,就想让我敷衍了事,随手放你离开?——大师兄不需要我给他交代,我就真的不向他交代?”
伏传已经坦诚了底线。若主动坦白一切,就有宽纵饶恕的余地。若是石步凡不肯交代真相,伏传为了向谢青鹤交差,这件事就不可能轻易了结。
石步凡这才慢慢从湿冷的地上坐了起来,揉了揉被捶得肿痛的面门,突然笑了笑,说:“恭喜,恭喜。你终究得偿所愿。”他似乎是在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很疼宠你么。只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言行无礼他能容忍,连这事他也能假作不知,直接转身就走,全交给你处置。”
伏传不为所动,冷静地说:“那你就应该知道,越是如此,我越不能使他失望。”
“他真的不吃醋哎?”石步凡好奇地看着伏传,“他是不是知道我和你在山洞里的事了?”
伏传根本不想提这件事。
和石步凡在山洞里的过去曾经是伏传最焦虑痛苦的记忆,但是,因为大师兄的温柔包容,一句句地体恤开解,记忆里湿冷混乱焦虑痛苦恶心,早已被大师兄给予的温柔安心所取代。
他之所以不想提及,是因为不想把那段温暖的记忆与任何人分享。
那是属于他和谢青鹤的甜蜜温存。
见伏传完全不搭茬,石步凡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说:“离开仙女山之后,我往南走了两天,也没有目的只是瞎走。饿了就吃路边的果子,地上还有农人种的蔬菜……后来,我就被人捉住了。”
“我原以为他是责怪我偷吃了他地里的东西,想要花钱赎身,又想起身上没带钱。”
“但是,他也不是为了我偷的两个果子。就是想捉个奴婢罢了。”
“这两年我都跟在他的身边,他收我做了徒弟,我也多少学了些本事。你也知道,我家虽有巫术传承,却是传女不传男,我装得再像女孩儿,毕竟是个男的,想学也学不会。”
“这条蟒蛇是我师父所有,突然出了意外,他在家走不开就派我来看看。”
石步凡说到这里,冲伏传微微一笑:“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你要问我师父是谁,家住何处,我肯定不会告诉你。若要刑求拷问,你尽管动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住,熬得住只看继圣哥哥能不能给我一条活路,熬不住我就只能去死了。”
这话说得非常无赖,全然是仗着他与伏传的交情,以死相挟。
——要么你放我走,要逼问我师父的来历下落,我就死给你看。
伏传不吃这一套。
他一把揪住石步凡的后颈,将石步凡拖到山溪之旁,直接将石步凡的脑袋摁进溪水之中。
石步凡自知打不过他也不挣扎,闭眼不动。直到难以呼吸之后,石步凡呛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伏传依然死死地将他按在水里,数了二十个数之后,才把石步凡提了起来。
石步凡口鼻都在淌水,不住咳嗽。
不等石步凡喘匀这口气,伏传又把他摁进了水中。
……
如此几番下来,石步凡被呛得浑身失力,伏传才把他提起来放在岸边。
他以为就此结束了,哪晓得伏传在他身边说:“你先歇一歇,想一想。待会儿继续。”
熬刑最可怕的不是当时的痛楚,而是一个“熬”字,承受的痛苦无边无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只要老实招供,才会结束。结束痛苦的钥匙握在自己手中,这才是最可怕的心魔。
伏传的声音冷静无情没有一丝温柔,石步凡正在稍微解脱的舒适中,听见这句话憋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人在痛苦的时候未必那么脆弱,从痛苦解脱的一瞬间才最容易被击溃。
偏偏伏传也没有继续恐吓他,这句话的重点,在于“继续”。
石步凡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水渍,幽幽地问:“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伏传揪住他的衣领,按住他的脑袋,再次把他塞进了冰冷的山溪之中。
……
一次次按进水里,一次次提出来喘气。
石步凡的意志没那么容易崩溃,也绝不是丝毫没有破绽。
伏传与他的旧日交情,就是石步凡意志中唯一的破绽。他知道伏传不会真的杀了他,他也知道伏传对他有几分旧情,所以,他就无法把伏传当作绝不容情、绝无期待的对手。
一次次熬刑的窒息苦楚之中,他心中存有对伏传的期待,情绪上有了破绽,意志更加脆弱。
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会轻轻握住伏传的手,作出乞怜之色。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份乞怜脆弱,削弱了自己的刚毅决绝,使他自己生出了软弱。
“伏继圣。”石步凡仰面躺在湿冷的山溪之畔,心肺虚弱至极,鼻孔里尚有水渍淌出,“我知道……你不是对我狠心。你有,你的道。你是正道,见、见不得邪道。所以,我更加……不能告诉你,我师父他在什么地方……”
“你是,正派修士,拿水浸一浸我的脑袋,想必……也不会真的杀了我。”
他用手捂住的额头,似要遮掩自己的虚弱尴尬:“是我自己熬不住了。”
话音刚落,伏传便捏住了他的胳膊,将他藏在袖间的小刀卸了下来。
石步凡无奈地仰头看天:“就凭你我的交情,我不求活命,只求好死都不能给我么?非得这么折磨我……我再有十二分的错处,给我一份体面吧?”
“你这个师父以戾气修行,驱使蟒蛇吞吃铁石更是残忍不仁有干天和,修行自来讲究同气相求,他如此旁门左道能是什么好人?你原本也是被他掳劫囚禁才落在他手里,我问你,哪家正经师父收徒弟是靠抢掠幽囚?”伏传这时候才想和石步凡说说道理。
“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宁可自裁也要保全他?你的寨子不管了?你的族人不要了?”
“石步凡,你忘了自己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死就那么轻易么?”
石步凡被他问得惨然一笑,反问道:“我尽力想活着了。要么你试一试把脸浸在水里?你用手段折磨我,又问我为什么不好好活着……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伏传适时怀柔,给他擦了擦眼泪:“那你告诉我,人在哪里?”
石步凡苦涩一笑,问道:“若有一天,有人逼问你大师兄的下落,你会告诉他吗?”
伏传一怔:“你……”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也知道他若落在你的手里绝无生路。所以,伏继圣,我绝不会告诉你,他是谁,他在何处。我一早就对你说过了,你可以折磨我,我熬不过吐口之前,必会先杀了自己。”石步凡说到这里,直接用手去抠自己的咽喉,试图将喉管抓断。
伏传死死按住了他的手。石步凡自杀之心异常强烈,喉间已留下一道浓艳的抓痕。
以己度人,伏传觉得,石步凡不可能出卖爱人。偏偏这人别别扭扭闹着要自杀,伏传被他烦得满头包,总不可能真让石步凡死了吧?石步凡也没有做什么非死不可的坏事。
两人对视一眼,石步凡察觉到了伏传的意图,再次挣扎要寻死,伏传眼疾手快敲昏了他。
——蟒蛇傀儡“坏”了,“师父”派石步凡来查看。石步凡一去不回,“师父”不就该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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