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杳无人迹, 谢青鹤引水上天给伏传洗澡,伏传直接就爆衫洗了个畅快。
他打小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性,谢青鹤早已习惯, 见伏传掬水洗脸便知道是洗得差不多了, 随手刮出一道暖风直接就给伏传弄干, 再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伏传的干净衣裳,凌空掷了出去。
伏传默契地举手挂住衣裳, 谢青鹤投来的裤子、腰带次第而至, 他也分秒不差恰好穿戴整齐。
“这臭东西为何要吞我的慕鹤枪。”拿到慕鹤枪之后,伏传发出了与谢青鹤同样的疑问。
枪上被谢青鹤打成同心结的流苏还在淌水,伏传捻起两根手指轻轻地挤压, 试图把水分控干。
这么干挤效果自然不大好。
伏传想起刚才谢青鹤给他烘干身体的手段,不必谢青鹤指点细说,他自己琢磨了片刻,指尖陡然飞出一道温暖的气旋,同心结上就有细碎的水花飞了出来,马上变得干燥合宜。
伏传对自己新学的小手段非常满意。他抬头去看谢青鹤, 不意外看见了大师兄满眼的欣赏。
——往日也不觉得怎么,今天伏传突有所悟。
“大师兄。”伏传要往前凑。
谢青鹤闻了闻他身上没有腥臭味了, 方才伸手接住他:“怎么?”
明明在说蟒蛇的事, 小师弟这突如其来的依恋情绪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被那一圈同心结打动了?谢青鹤的目光落在慕鹤枪上, 心想, 下回去城里多买几束丝线, 给小师弟打上几百个同心结, 这小笨蛋会不会开心得晚上都要躺在上面睡觉?
……那还是不要了。不方便, 硌人。
“我要多谢大师兄教我的道理。”伏传又露出了谢青鹤熟悉的仰慕眼神。
谢青鹤教伏传的东西很多, 具体到现在的情况就让谢青鹤比较迷茫, 含笑道:“是你自己一点就透眼力非凡,看一眼就学会了。我何曾教过你什么?”
“不是说这个。”伏传否认。
他也不让谢青鹤猜测,径直解释说:“我在入魔世界虽有百年经历,实修不过十八年。”
伏传在襁褓中就被抱上了寒山,期间也要成长懂事,真正开始修行也要到四、五岁上。两三岁时被束寒云抱着教读经之类的事情,并不算自主修行。所以,如他所说,实修只有十八年。
“大师兄第一次突破在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师父第一次突破,是在他老人家三十六岁那年。一转功成,枪出寒山,就是巅峰状态,天下无敌。”伏传说。
上官时宜六岁拜入寒江剑派,三十六岁出道即巅峰,统治江湖白道二百年。
也就是说,上官时宜达到伏传今天的状态,花费了整整三十年。当然,伏传有两挂加持,一个外挂是入魔修行的经历眼界,另一个外挂就是谢青鹤双修时给他的反哺,修行速度不快才不合常理。
总体来说,伏传此次突破非常重要,代表着他已经进入了当世顶尖战力的梯队。
——虽然说,这世间的顶尖战力全都出自寒江剑派。天下第一谢青鹤,天下第二上官时宜(或者深不可测的云朝),天下第三就是刚刚突破奋起直追的伏传。
及此以下,皆称不上顶尖。
这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如伏传这么年轻的顶尖高手也少之又少。
“大师兄并未与我大肆庆祝。”伏传说。
谢青鹤被他说得越发不理解,小师弟说这句话似是埋怨,可伏传凑近他身边满眼依恋仰慕,望着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了脉脉温情,哪有半点抱怨不满的意思?
“……嗯?”
“我突然才想明白的。”伏传说。
谢青鹤仍旧不知道他在感动什么,只好摸摸他的脑袋:“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大师兄为何从来不查问我的功课,也从来不给我制定日程目标,连我突破这等大事,大师兄也从来不肯大肆庆祝、奖励我。”伏传说。
他说了前面两句话,谢青鹤就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青鹤不再那么茫然无措,就有心思跟伏传开个玩笑:“这是跟师哥讨赏么?想要什么?”
伏传将慕鹤枪竖在身边,黏黏糊糊地挨在谢青鹤身边,说:“可是,平素生活之中,只要大师兄见到我在修行用功,做任何与‘正经事’相关的功课,大师兄就会用刚才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刚才那样的眼光,是什么样的眼光?
赞赏,鼓励,嘉许。充满了温柔、得意与骄傲。
“最早大师兄不在山上的时候,我独自习武修行,常有惴惴焦虑之心。师父并非不夸奖我,只是以我的天资勤奋,绝难与大师兄相比。宗门从上至下全都知道我这个掌门弟子远不如大师兄。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每每修行读书,习练武艺,都恐怕实力不足匹配身份,堕了师门威名。”
换句话说,伏传读书习武修行全都顶着不可思议的压力,处处都在被比较。
为了不被看轻,为了不负所托,他一直都在暗暗咬牙拼命。
一直到谢青鹤回了宗门,上官时宜双手一摊,将寒江剑派和伏传都交托给谢青鹤,伏传自然而然追随谢青鹤修行度日,原本紧绷的情绪状态才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大师兄回来了。有大师兄珠玉在前,何人再在意我这片瓦砾?我乐得在大师兄庇护下从容修行,心情也不如从前那么焦虑痛苦。”伏传轻吐自己的心意,说着还笑了笑。
“刚才我才突然想明白,此事还是大师兄在暗中教我。”伏传说。
谢青鹤并没有抓着他训话、对他耳提面命,对他的影响就如春风化雨,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从来不检查功课,不苛求修行成就。偶尔伏传达成了某个小目标,也会夸奖两句,却绝不会夸张地大肆庆贺,乃至于疯狂奖励。然而,伏传平日里端正勤恳的修行态度,就一定会被谢青鹤注意到并赞赏嘉许,再三夸奖。
谢青鹤自己也从来不为修行有成如何骄傲,每天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着早晚课,从未懈怠。
伏传不可能不被谢青鹤这样沉稳强大不骄不躁的偶像所吸引。
渐渐地,他也不再给自己竖起目标、强迫自己几年几岁之前必要达成,每天都安安心心也开开心心地随在谢青鹤身边悠闲度日,修行上依然笃定刻苦,却又变得毫不功利。
——这才真正适合修行的状态。
缥缈仙途,前途难测。
只要一直都在努力修行,能修成什么境界并不重要,尽心竭力就好。
谢青鹤摇头想要否认自己的影响力:“也不是故意为之。”
悄悄地替小师弟的修行尽了一份力,他也从未想过回报,却被小师弟发现了,小师弟还郑重其事地找他谈话,把他这点“微薄之力”点破了放在台面上大肆感谢,谢青鹤也忍不住微微含笑。
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无非是往土里种了一颗子,来年就开出最美丽的花。
所有恩情,都不被辜负。所有温柔,都收获报偿。
“我知道啊。”伏传习惯地挂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肩膀,去看他眼底的温柔,“大师兄不是故意提点我,身体力行而已。我仍旧获益良多。若没有大师兄替我矫治心境,我也不会这么快突破。”
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很奇妙。
有些人,你无论给予他多少好处,他都觉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应该珍惜。
但,小师弟……哪怕你是悄悄地对他好一点,他或许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察觉到了,就一定会牢记在心,且丝毫不忌讳地向你表达他的欢喜与感恩。
明明是师弟,明明是道侣,照顾一些不是本分么?值得这么心心念念?
谢青鹤伸手将伏传抱了起来,问道:“你都冲师哥埋怨了,此次突破好大件喜事,师哥也替你庆贺一番,赏你些好东西?仔细想一想,想要什么?”
伏传知道大师兄根本不在乎“突破”这点“小事”,纯粹就是借机哄他开心。
他又能向谢青鹤讨要什么好处?但凡他想要的东西,恳求一句,大师兄又岂会不给他?
他热情地挂在谢青鹤身上,凑近谢青鹤耳边,吐出两个字:“大鹤。”
“就要这个?”谢青鹤笑眯眯地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打绺的长发顺开,“日日都有的,何必刻意来要?不如想想别的什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话音刚落,伏传就堵住了他的嘴。
……
两人好好地说着正经事,又闹了半宿才正经回来。
伏传要去检查蟒蛇尸身,谢青鹤仍旧不许他动:“你真不嫌臭?”
“这东西有蹊跷啊。小蛇有毒,巨蟒无毒。这东西这么长这么粗居然还喷出毒雾来,难不成蟒长大了还能自己生出毒囊来?成精了么?”伏传怕被大师兄嫌弃,远远地看着悬崖上的蟒尸。
“阿寿说过,妖族入世无法携带原身,回到中原必须重新选择躯壳托身。”谢青鹤说。
“大师兄的意思是,这条蟒蛇是被妖族抢占了皮囊?”伏传回想自己与蟒蛇交手的种种,也觉得谢青鹤的推测很有道理,“若真是妖族抢占蟒蛇皮囊,这妖蟒会不会太好对付了点?”
不管是胡钟钟,还是挑战天劫的阿寿,战斗力都很不俗。
——虽说谢青鹤收拾得轻而易举,那是谢青鹤修为太高,并不是妖族战力拉垮。
“狐狸入世偷了我派绝学数十种,阿寿御敌全靠牵线傀儡。可见妖族除了魂中带来的恶煞,并没有其他御敌的手段。这条蟒蛇生活在腥臭无人的深涧之中,喷出来的毒雾也非蛇毒而是深涧瘴毒,战力弱些是说得过去的。”谢青鹤说。
这就让伏传略微后悔:“早知如此,刚才就该饶它一命。”
杀有灵智的妖族与没有智识的蟒蛇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虽说蟒蛇先喷了毒雾攻击伏传,但这就和出门在外与人意外发生摩擦一样,只要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伏传绝不会和凡人一般见识。
谢青鹤摇头道:“着衣冠而知礼仪,方才为人。”
如胡钟钟那样的妖族,能化作人形,说人话,吃人食,知人礼仪,谢青鹤才认可她是人。
眼前这条潜伏在臭水深涧之中,浑浑噩噩吞吃野兽虫鼠,只想着长长长粗的蟒蛇,哪怕它被妖族夺去了皮囊身躯,在谢青鹤眼里也是畜生。
“你再退几步。”谢青鹤吩咐。
伏传乖乖地让出几丈距离,谢青鹤指尖轻划,无形剑气剖开了蟒蛇肚皮。
这条蟒蛇肚子里还有一只没消化完的野羊,被胃酸腐蚀得极其恶心。最奇怪的是,这条蟒蛇不止吃肉,它还吞吃各种奇怪的石头,从肚皮里稀里哗啦掉了一堆,从悬崖簌簌掉下深涧。
谢青鹤将手一招,虚空中浮起一道风气,托住了其中一块已经被腐蚀过的石头。
“这是铁矿石啊。”伏传凑近了研究一番,“它就是想吃铁么?”
谢青鹤将石头扔下,御剑飞向钉着蟒尸的悬崖,左右仔细查看了一遍,从被伏传砸得稀烂的蟒蛇脑袋上剔出一块只有指甲盖儿大小的玉甲片。伏传大为好奇,为了不让伏传靠近,谢青鹤指尖真元激荡,瞬间就把玉甲片上的符文投射在虚空之中,形成金光璀璨的符文墙。
伏传仰头辨认:“……呃,元提调,六法安镇。天刑金光,地动雷出。奇怪,这是什么符法,雷自天降,哪有从地上出来的雷法。后面是……纯金清莹,淬化龙霞。灵泉下布,随……”
伏传突然闭口不语。
他也是行家,“灵泉下布”的下一句,就是“随想生真”。
以他此时此刻的功力,只要诵念出声,马上就有言出法随之效,出不可言说之威仪。
谢青鹤已经把玉甲片上的符文全都看完了,将手一挥,回到伏传身边,说:“你也不必懊悔了。这条蟒蛇并非被妖族附身,而是被人做成了傀儡,被放在这里吞吃此地铁石,以淬炼戾气。”
阿寿在郇城控制的是死傀儡,用妖血生灵,牵引木头所制成。
这条蟒蛇则是活傀儡。
谢青鹤有些庆幸没有带云朝在身边,否则,看见活物做成的傀儡,只怕云朝又要发飙。
蟒蛇并没有吞吃铁石的天性,就算有傀儡术加成,它也不可能真的把铁石消化成养分。对这条蟒蛇而言,一直被束缚在深涧之中吞吃铁石,将铁石淬炼成戾气,以供主人使用,绝对是不可思议的折磨与摧残。
伏传的慕鹤枪不小心掉进深涧,被蟒蛇一口吞吃,也是它被做成傀儡的法术在作祟。
“能找到这人么?”伏传去看虚悬在谢青鹤指尖的玉甲片。
“蟒蛇傀儡一死,他就知道了。”谢青鹤甩去玉甲片上的蟒血,弹指将玉甲片钉在了悬崖之上,看似平平无奇,“那蟒是被你徒手捶死的,没用什么道术法门。他若关心这处戾气来源,必会前来查看。”
伏传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将活物炼成傀儡逼蛇吃石头的混账究竟长什么样儿!”
谢青鹤对此人也没什么好感。
一来以戾气修行之人,必然是邪门歪道。二来逼蟒蛇吞吃铁石,绝不是什么好人。
俗世的麻烦寒江剑派未必伸手,这事涉及世外修士,正在寒江剑派的管辖范围之内,谢青鹤既然撞见了,也没有袖手不管的道理。
“我设了禁制。”谢青鹤指了指那枚钉在悬崖上的玉甲片,“来人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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