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记布庄后院是西北屋舍很典型的格局, 独门独户的小院,前楼做买卖,侧房连通后院, 三面住着伙计、掌柜一干人等,库房则被锁在中庭, 用以防盗。
所谓安仙姑的香堂, 被安置在门楼和中庭之间,左右是通行的便道,门上挂着一把锁。
那伙计凑近了将锁头一拧,不用钥匙直接就打开了。原来是把虚锁。他将门一推, 连忙招呼伏传与谢青鹤:“尊客快请进。”
门刚打开, 屋内就有淡淡的香气透出。
谢青鹤先一步进门,打量这间香堂, 发现此地也不是正常烧拜的模样,更像是一间起居室。进门就是待客用的桌椅板凳, 靠墙的条案上摆着插瓶帽架,墙上挂画也不是“神像”或是“神位”,而是一张笔触略显稚嫩简拙的山水图,作者落款“白鹿行者”。
西边摆着书案, 设文房四宝,墙上悬挂两件雅物,七弦琴在南, 清风剑在北。靠窗的坐榻铺着粉嫩鹅黄色的坐垫,挂着流苏彩坠, 全都是非常可爱的琉璃白兔。
东边屏风隔出一张卧榻, 上边的坐具、软枕更是满目温软, 粉得谢青鹤前所未见。
——谢青鹤也确实没多少出入少女闺房的经验。
伏传跟着转了一圈, 问正在锁门的伙计:“小哥儿莫不是哄我?这里哪像是香堂?”
那伙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对着四面连连作揖谢罪,这才对伏传解释:“这里是仙姑娘娘打理铺子时坐镇安歇的地方,里边都是她老人家的旧物。尊客莫不是以为只有一根一根的线香才算香吧?那寺庙里比人腰杆子还粗的人头香,挂在大雄宝殿里一圈一圈烧一天的大盘香,它不都是香吗?仙姑娘娘受用的是女儿香。”
把伏传说得一愣一愣的,伙计弯下腰,从侧门柜子里搬出来一个木盒子,取出里面的香粉,用铜模现场压出三坨塔香,放在一个极其袖珍的小碟子里,小心翼翼地点燃,交给伏传:“尊客拿着香对着前面……不拘哪张椅子、坐榻,但凡是能坐的地方,仙姑娘娘都坐过,拜就是了!”
伏传在寒山祖师殿也伺候了不少神仙先贤,头一回见识这么随便且有创意的祭拜,拿着那只袅袅飞烟的袖珍碟子,转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师兄,您看这是啥情况?
伙计正疯狂往铜模里填香粉,大包大揽:“都有都有,这香马上得了,尊客不必着急。”
见伏传端着塔香盘子不动,伙计自以为猜中了原因:“哦哦,对,看小的这记性……”
他把手里的香匣子放下,又打开附近第二个柜子,拿出两个拜垫,跟在伏传身边问:“尊客要拜哪一位?寻常人都爱在这幅画前面拜,小的不妨跟您说句实在话,听店里老伙计说,仙姑娘娘平时最常在这边坐榻上看账本、问生意上的事,您往这边拜才最灵,仙姑娘娘保管听见。”
伏传默默觉得好笑,面上也不显,跟着伙计走到西边书房临窗的坐榻。
那伙计麻溜地把拜垫往榻前一摆,伏传捧着袖珍香碟,居然就真的屈膝跪下。不过,他才刚刚弯腰欲要施礼,屋子里就跟地震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东西——
流苏挂坠上的琉璃兔子纷纷摔得粉碎,墙上的七弦琴与清风剑也砸在了地上。
谢青鹤负手站在中间,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也扑簌簌滑落下,把条案上的插瓶砸得叮当落地,满地碎瓷清水。
一阵阴风吹过,噗地熄灭了伏传手中香碟中的火星,至余一缕残烟,袅袅即散。
那伙计已经吓傻了,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半晌才想起扑跪在地上,哭道:“仙姑奶奶,小的不该财迷心窍胡乱引人进来,您老人家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啊!”
伏传方才撤身而起,看了被阴风吹散的塔香一眼,嘲笑道:“倒也真有几分道行。”
谢青鹤打小就不喜欢蹲在祖师殿伺候神仙,其他诸如李南风、陈一味等内门弟子,也都逃不过老老实实去寒山各处值殿的经历,唯独谢青鹤“修行忙碌”,这摊子事务都被诸位师弟分担了。
伏传的成长过程比谢青鹤老实规矩许多,打小祖师殿就是惯常要去的,但凡人在山上,历代祖师的诞辰冥寿他都会去祖师殿烧香礼拜。筑基入道之后,伏传又火速参加了寒江剑派隔三差五就举办的各种授箓大典,将寒江剑派供奉的各位天尊祖师拜了个遍。
通俗一点说,寒江剑派算是天庭驻凡间办事处。谢青鹤是个凭实力说话的临时工,伏传则是正儿八经注册过有编制在身的公务员。
平时伏传拜拜神仙,拜拜父母尊亲,都是理所当然的礼数。碰上“安仙姑”这等民间崇拜、来历不明的“鬼东西”,既然敢摆出香堂接受香火,伏传只要到她的淫祠屈膝一拜,对方直接就要完蛋。
“安仙姑”没有直接被伏传单膝跪死,还有本事吹灭他手里的塔香自救,可见能力非凡。
当地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坚墙之上,屋内各种墙挂摆件又扑簌簌地掉。
屋内阴风大作,鬼气森森,平白无故生出一段恐怖。那伙计已经被吓傻了,听着左边有响,右边有声,前后上下似乎都有什么东西拱来拱去,偏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只有屋子里的摆设装饰噼里啪啦乱掉,冷不丁被什么摸了一下,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撅了过去。
伏传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你胆子不小,还想祸害人身不成?”
那东西化作幽风从伏传指间溜走,奈何四面八方都被封禁,它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间屋子,想要抢夺伙计的皮囊,又有伏传虎视眈眈地盯着,就跟疯了似的满屋子乱窜乱撞。
“大师兄,这倒像是咱们认识的东西。”伏传只对未知怀有敬畏之心。世间已知的一切,他自认多半都能应付,实在应付不了,身边不是还有大师兄么?
那“东西”在屋子里疯跑狂作,伏传也不着急去抓,他在书桌边坐下来,发现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块白玉镇纸,雕成了玉兔捣药的模样,放在桌上非常娇憨可爱:“这是你从前用过的镇纸?你就这么喜欢兔子?你莫不是属兔子的吧?”
那东西见他伸手摸兔子耳朵,似是气疯了,呼地刮起阴风吹过来,把那镇纸掀翻出去。
伏传伸手一捞,稳稳接住。
“何必这么大的气性?宁可摔了也不给我摸?”伏传把镇纸放回桌上,“我不碰就是。你也不要生气,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方却完全没有心平气和好好沟通的意思,伏传话音刚落,面前就是一声巨响。
伏传也不是毫无防备,传纵身一跃,直接翻回了谢青鹤身边。
——他想从随身空间取出慕鹤枪,突然意识到空间不随身了,只得仓促往回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妖氛鬼气一瞬间倾泄得干干净净。从窗纸透进来的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被隔绝在外的人间声响也透了进来,墙外行人摊贩的脚步声,说话声,叫卖声……重回人间。
伏传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白玉镇纸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再不复旧时可爱形状。
在镇纸的旁边,还有一块黑漆漆湿漉漉的石头,带着腥臭味。
“这是……”伏传从笔架上取了两支笔夹起那块石头,仔细看了几眼,“石头成精?”
“大师兄,这东西断尾求生,这里只是一缕幽念。咱们得找到它的本体才是。”伏传从坐榻上扯了一块引枕枕巾,把石头包起来擦了几遍,还是有一缕腐臭的腥味袅袅不绝。
他握着枕巾尽量放远一些,又回头问谢青鹤:“大师兄要看一看么?”
谢青鹤摇头:“是块河石。去河边转转吧。”
杏城的仙姑传说已经闹了十多年,早前也有外门弟子几次前来探察,伏传看出问题之后,整理好外门弟子几次来杏城的记录交谢青鹤过目,他二人对此前十多年发生的事都大略有数。
愚夫愚妇迷信各种传闻,中间又有人故意借鬼神之说谋利,才会把仙姑的故事越说越离奇。
前面客栈店小二讲述王姑娘与夏伙计私奔的故事时,曾提起王姑娘到河边祭拜仙姑,相传那里是安仙姑升仙之地。但是,按照寒江剑派外门调查的记录,“安仙姑”并未升仙,而是被人塞进猪笼沉入那片僻静的河道里淹死了。
谢青鹤要去看的地方,就是当初“安仙姑”,或者说,安小姐被淹死的僻静河道。
二人出门时,伏传看见吓晕过去的伙计:“大师兄,稍等等。这倒霉货大冬天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万一冻坏了不得了。我给他搬里边去,那边好像有被子。”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便把这倒霉伙计背进里间搁在床铺上,又把床上叠着的粉色蝴蝶文被子扯过来替他盖好。
安置好伙计后,伏传转身要走,被床上悬挂的银勾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稳,才发现那只银勾做工精美,勾尖上钝钝地蹲着一只吃萝卜的小兔子。
伏传的心蓦地涌起一股酸涩,让他想起了外门文书中整洁冰冷的几页记录。
他此前就看过文书,也和前来杏城调查此事的外门弟子面谈过,知道这位“安小姐”,“安氏”,民间所称的“安仙姑”。但是,一直到今天踏进这间小屋子,在她生前起居的屋内看过,见过她亲手所作的画,看见她充满少女气的被褥坐垫各种挂件摆设……
纸上的名字,谈话中的称呼,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师弟?”谢青鹤提醒了一句。
伏传用手将银勾稳在空中,答应一声,与谢青鹤一起出门。
伙计先前把人都支开了,这会儿谢青鹤与伏传出门也没有撞见外人,沿着屋檐走到前边铺子,依旧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伙计的小徒弟蹲在火盆前烤火,云朝弯腰在谢青鹤用过的裁缝桌子上动作。
伏传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云朝在做一件奇怪的小衣服。
“……主人。”云朝把那件小衣服塞进了包袱里。
那是在给阿寿做棉袄?伏传马上想起云朝睡前撸猫的蠢样子,刚刚略微抑郁的心情迅速晴朗,凑近把云朝塞进包袱的小衣服拿出来,发现针脚居然还挺匀称:“我算是发现了,使剑的人手都稳。”
但是,云朝不会收针。他把所有的线打结连成长长地一根,实在没办法收尾就打了个死结。
伏传取出针线,帮他把收尾的地方重新收拾了一遍:“这样才好看。”
云朝吃惊不已:“你也会缝线?”
“大师兄做过。”伏传看一遍就能记住,记住了就没什么执行上的问题了。
谢青鹤已经把凉透的茶喝了两口,还吃了半块店里的桃酥,说:“衣裳收一收,走吧。”
云朝和伏传经常搭伙干家务,店里小学徒赶忙过来铺上包袱皮,云朝将衣裳提起来,伏传顺手叠上,几件棉袍很快就收拾好。加上伏传与云朝身上都穿了一件,打包带走的衣裳越发少。
伏传挺关心谢青鹤:“大师兄衣裳来不及改,要么随意套一件吧?”
谢青鹤也不想被人围观,遂点头:“好。”
未曾改过的棉袍款式老旧,挂在一旁是伏传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水平。
谢青鹤提过来往身上一套,挺拔的腰身,宽大的肩膀,直接把软塌塌的棉袍都支棱了起来——也没人能再分心去注意棉袍本身是什么款式模样,它只是谢青鹤翩翩风度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伏传心情复杂。原来不是衣服太丑,是我还不够俊美,不能带飞它!
正在为“不匹配大师兄”的“丑颜”惴惴悻悻,伏传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褚纱棉袍,想起衣服已经被大师兄改过了,简直是重新做了一件特别好看的夹袍!他又开心起来。
颜值不够,大师兄手艺来凑!我都配不起大师兄,世上还有谁配得起!
谢青鹤就套了件衣裳,也不大清楚小师弟心里想什么。
只知道伏传有了一瞬犹豫,但是,低头看了身上的鹤纹(?)一眼,小师弟又莫名开心起来,还要拉他的手一起出门——他还有个扣子没扣上,只好哄着伏传换一只手:“这边来。”
云朝扛起装着棉袍的两个大包袱,任劳任怨地跟在他俩身后,偶尔从怀里抓出一把松子嗑嗑。
出门不久,谢青鹤便找了一处无人的暗巷,把云朝扛着的大包袱塞进随身空间。挺大两包东西突然不见了也不好原样再回去,三人便□□走了一段,从另一条街绕道出城。
照着外门记录的位置沿河走了一段,很远就看见有三三俩俩的妇人提着篮子,兜售香烛。
见谢青鹤等人走近,就有妇人来问:“请香烛么?爷几位是来拜仙姑的吧?再往里边走,香烛可不大好买,老妇这里一把香一对烛,搭上一捆黄纸,只消八十钱。”她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指天的动作,“县里查得紧,不许烧祭野祠淫祀,里边没人敢卖!过了老妇这村,往下可没那店了。”
谢青鹤还没说话,另一个提篮妇人翻了个白眼,远远地哼笑道:“别叫这黑心妇人哄了去!那边只收妇人孺子的香火,你三个男人大丈夫何苦来自讨没趣?便是烧了金山银山,也是没用。”
正在兜售香烛的妇人便生气了,呸了一声,正要争吵。
旁边几个妇人见谢青鹤几人个个都是年轻俊美的后生,难免生了护惜之情,借着说话的机会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兜售香烛的妇人:“你纵要赚些体己家用,也不该浑说八道。”
“正是。里边也有卖香烛的,大家都卖五十钱,偏你要卖八十钱,天天哄人。”
“仙姑娘娘根本就不受男人的香火,你何苦骗人去烧香?也不怕仙姑娘娘砸了你的饭碗。”
……
眼见几个妇人拉拉扯扯就要打起来,伏传连忙阻止:“大娘,阿妈,别动手。我们不去烧香,慕名而来,转转就走。”他把最先来兜售香烛的妇人护在身后,对其余几个妇人躬身致谢,“谢谢,谢谢,多谢大娘姐姐们指点,这几个钱请大娘姐姐们喝碗热茶……这天真冷,太冷了……”
他说给钱的时候,几个围着他的妇人还不大高兴,谁又稀罕你几个茶钱?
架不住伏传手速快,这几个妇人眼睁睁地看着提篮里倏地多了一角碎银。这就不是“几个钱”了,每日提篮兜售香烛,辛辛苦苦站上十天半个月,刨去成本人工,未必能赚上这么一角碎银子。
这几个妇人便知道眼前的公子哥儿出身不凡,各自欢欢喜喜地揣好银子,再三道谢,也不再与那被围攻的妇人斗嘴置气,三三俩俩散了开去。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秒懂他的意思,便从随身空间里抓了一把铜子,交给伏传。
伏传还真就数了八十个钱,不多不少地给了那妇人,说:“大娘,我买你的香烛。只是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一个妇人在外边做买卖,千万小心才是。”
那妇人看着伏传的眼神只有一种情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帽!
伏传也不在乎。
那妇人匆匆把香烛和黄纸从篮子里数了出来,一把抢过伏传给的铜钱,提着篮子匆匆离去。
伏传又走近最先出声提醒他不要上当受骗的妇人身前,躬身作揖:“大娘好。您这篮子里还有多少香烛?合一个价钱,我都买下来吧。冬日天寒,您歇了买卖,早些回家去。”
那妇人挽着篮子看了他一眼,说:“小官人慈悲心肠。既然不去烧祭,何必买我的香烛?我堂堂正正做生意,见不得那起子招摇撞骗的小人,骂她、搅了她的黑心买卖,是为了我自己心头痛快,与小官人无关。我也不要你白给的答谢钱。”
伏传笑道:“刚才担心那边打起来,我才说谎了,是要去拜仙姑的。大娘把香烛卖给我吧?”
那妇人还是摇头:“我才说了,仙姑不受男人香火,她只管妇人的苦处。你纵然拿了香烛去祭拜,她也不吃你的香火。”说着,她将伏传和后边的谢青鹤与云朝都打量了几眼,“小官人不似本地人,想是不知道前些年的事故。”
“城北有户人家姓麻,当家聘妇十年有余,也没得个一男半女。这麻大郎便来仙姑石烧香,本是想求个子嗣,传他家三代单传的香火,说得也是情真意切,涕泪纵横。他家是白身,不到四十不得纳妾,他又怕自己跟父祖一样早死,便对仙姑哭诉,说舍不得少年夫妻,不甘停妻再娶。”
说到这里,那妇人又看伏传的表情,似乎想知道他的看法。
伏传特别无奈。
他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寒江剑派来人调查过。
事情发生在十一年前,本质很简单,就是争产。
麻家在杏城也算是薄有家资,祖上最阔的时候,在城北有百亩良田,可惜人丁单薄又代代早死,孤儿寡母家业难守才慢慢寂寥下来,到了麻大郎这一代,也还能算是呼奴唤婢的小地主。
麻大郎娶妻十年生不出孩子,祖母的娘家,亲妈的娘家,也就是麻大郎的汪舅公和方舅父,都想让他过继自家的孩子继承家业。
麻大郎当然不肯。
但,妻子总也生不出来,麻大郎非常着急。
周朝娶妻纳妾有着严格的规定,为了养蓄人丁,朝廷不允许白身平民随便纳妾,士绅官僚纳妾蓄婢也根据官身爵位等级有着非常严谨的数量限制。麻大郎无官无爵,必须年满四十且膝下无子,才可以纳妾一人。
麻大郎的祖父三十六岁就死了,父亲三十三岁就死了,麻大郎觉得自己等不到四十岁。
于是,这自作聪明的男人想了个鬼主意。
他在乡下偷偷养了两个女人,借着收租的机会与其私会,其中一个女子如愿怀孕养得即将临盆之后,他就大张旗鼓跑到城外河边去拜仙姑,哭诉老婆如何如何贤惠温柔,他实在不愿意辜负贤妻停妻再娶,只想和老婆相扶到老。
——总之,仙姑你要不想我家的贤妇被休弃,那就得让我老婆怀孕!
演完这一场之后,乡下女子生下孩子,麻大郎便使人偷偷把孩子抱回家里,叫妻子假装生产。他老婆跟着哎哟哎哟叫了一回,家中的老母和老祖母赶到时,“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事弄得麻家母亲和麻家祖母都很懵逼,媳妇中午还活蹦乱跳的,下午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麻大郎指天发誓说是仙姑娘娘赐福所得,亲眼看见老婆肚皮吹气似的长大,瞬间临盆生产!他亲自给老婆接生,这还能有假?!
这两个老妇人都是将信将疑,也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但,谁都没有声张。
既然有了孩子,那得庆贺啊,得把亲朋好友都请来喝酒。消息很快就传出了出去。
上上一辈的汪舅公,上一辈的方舅父,两边外家都做着把自家儿孙过继给麻大郎、侵吞麻家田产的美梦,听闻消息之后,汪舅公与方舅父都是大发雷霆。汪舅公家离得近,先一步杀到麻家,直接捅穿了窗户纸对麻大郎发狠话:别以为养个外室弄个孽种的事就你想得出,打量你舅爷爷是傻子呐?你个白身敢纳妾是犯王法的!舅爷爷去衙门告你,你个小畜生等着挨板子!
麻大郎抵死不认,坚称那孩子就是安仙姑怜惜他家有贤妻却无子嗣,开恩赏赐给他的。
——他也确实没有纳妾。
只要没有去办纳妾的合法手续,狠下心去母留子,从外边弄个私生子来养着,官府也管不着。
麻家是一代不如一代。祖父聘娶祖母的时候,家中还有几分家底,汪舅公总算还是个体面人。
迟来一步的方舅父就心黑手狠得多,趁着汪舅公在和麻大郎拉扯,方舅父联系上自家妹子,带着家里好大几口子,再有一帮神棍、神婆,风风火火闯入后院,直接就把孩子摔死在地上,又把麻大郎的妻子和摔死的孩子捆在一起,架上柴火,直接点了。
麻大郎闻讯赶到时,老婆孩子都被烧成了炭。
方舅父带来的神棍神婆言之凿凿,说,方舅父觉得孩子来历奇特,特意请了他们来看。
哪晓得掏出铜镜一照,居然真发现那孩子在镜子里显出了青面獠牙的原形,而且,这孩子“它”还很懂事呢,见了神棍和神婆这等“高人”,吓得连狼尾巴都露了出来,必然是个妖物!偏偏麻妻被妖物所迷,不让他们除去妖孽,已然是不可救药的伥鬼,为了诛灭邪祟,只好把她跟妖物一起烧了。
麻大郎知道方舅父是在胡说八道,非要拉着方舅父去见官,告他草菅人命。
方舅父仗着人多势众,一不做二不休,支使神棍神婆把麻大郎也捆了起来,用二尺长的钢鞭疯狂痛打,美其名曰驱邪。麻大郎被打得死去活来,然而,他家人丁单薄,眼见舅家凶神恶煞,居然无人敢来救他——连他的母亲也不敢来求情。
最后是老祖母带着汪舅公与汪家人匆匆而至,方才阻止方舅父把麻大郎活活打死。
麻大郎卧床没两天就死了。
老祖母与母亲是否家里争吵打架没人知道,事实是她俩都没有声张,对真相三缄其口,默认了鬼神之说,包庇了这场外家争产酿成的惨祸。
“小官人听闻此言,是不是也觉得麻大郎与他婆娘夫妻情重,很是使人感动?”妇人问道。
伏传还没回应,她已经摇头说:“这便是大丈夫与我等妇人想法不同之处。他去仙姑石哭诉,找仙姑要孩子,若是仙姑不给他孩子,他就要把他年近三十的无子老妻休弃,再娶个年轻健康能生孩子的婆娘……也未想过若他真的休妻,他那妻子该如何自处。他觉得自己情深义重,孰不知仙姑娘娘不认这个道理。”
“这麻大郎哭过一场回了家,马上就传来好消息,说他妻子即刻有孕、马上临盆。”
“他欢天喜地地去给妻子接生,还请了亲朋故旧到家吃酒庆贺。哪晓得那孩子是得了,也从他老婆肚子里爬出来了,爬出来的却是个青面獠牙长着狗尾巴的怪物,一口就咬死了他的妻子,追着麻大郎满屋子撵。”
“如今麻大郎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妇人语重心长地劝说,“小官人,你等不懂得妇人的心思,仙姑也不是寻常寺庙里‘阿弥陀佛’的神,你这样的男儿身就不要去自讨苦吃了。若是祈愿不成反惹下害命的祸事……这香烛我是必不会卖给你的。”
这就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安仙姑显灵的故事,奇葩到惊动了寒江剑派,匆忙派人来查。
那时候谢青鹤在密林隐居,伏传年纪还小,寒江剑派外门事务都由李南风与陈一味统管,完全执行着上官时宜的处事风度——只管世外事,不管世俗事。
查实麻家的惊悚传闻就是外家争产之后,外门弟子写了份报告记档,事情就结束了。
“在下受教了,多谢大娘指点。”伏传明知道真相是什么,萍水相逢也不好拉着这提篮卖香烛的妇人破除迷信,这妇人吃的就是安仙姑这碗饭,“多亏大娘慈心教我,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就请大娘吃顿热汤饭吧。”
不等那妇人再拒绝,伏传摸出一两的小金饼,放在她的提篮里,躬身作揖:“告辞。”
那妇人非常吃惊,拿着小金饼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起来:“多得官人惠赐!老妇拜谢。”
伏传见她接了小金饼就不着急往回跑了,回头与她再次叙礼,笑一笑才往回走。
谢青鹤一直神色地温柔看着他处置此事,看着他把最先的妇人护在背后,不让她们扭打起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叫大娘阿妈姐姐,看着他去感谢那位仗义出言的老妇。
没事就撒银子的毛病,伏传打小就有。谢青鹤年轻时还指着宗门发零花钱,钱花光了还得腆着脸去师父处蹭些便宜,伏传不必蹭。他有刘娘子遗下的产业,有李钱帮着他赚钱,手上一直都很宽松。
但是,年轻时候的伏传,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好。
在骡马市时,紫竹山庄的施诗带着师弟师妹们去帮伏传说话,伏传还要先讽刺他们一句。
跟不对付的人说话那就更噎人了,半路抓了点荷门左家兄弟把熊楚臣的人头送到紫竹山庄去,他对左家兄弟那蛮横无理又颐指气使的口气,谢青鹤听了都扎耳朵——完全配得上他寒江剑派掌门弟子年纪小辈分高的身份。
“呀,这香……”伏传回来才想着腾手,低头一看,一把香稀稀拉拉不足十根,里面倒有好几根断开的、将断不断的。他翻了翻,发现蜡烛也是小小的两根,有一根蜡烛都摔裂了,“这老妇心眼儿可真是坏透啦,五十文的东西卖给我八十文,还都给我烂的。”
谢青鹤不禁失笑:“不是你自己上赶着买的么?”
伏传把香烛包起来扔在地上,跟着谢青鹤继续往前走,说道:“我是想,妇人活着本就艰难些。她看着年纪也大了,这么冷的天,还要出来卖东西……”前面路上有结起的薄冰,伏传明知道谢青鹤不会打滑,还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她这么个卖法,迟早要被人揍。挨揍也挺可怜的。”
谢青鹤越听越想笑。
“大师兄,你说,人要是有选择,谁乐意活得这么人憎鬼厌的呢?与她一齐在这边讨生活的大娘们都不喜欢她,大家围上来骂她的时候,也没有人替她说话。她一把岁数活成这么讨厌的样子,已经是她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了。”
“再说,我也没给她几个钱。”
“不过,她真是够坏的。居然把坏的烂的香烛都塞给我。这是打量我不会揍她。”
伏传悻悻地骂道:“这个坏东西,她迟早要被人打一顿,唾沫吐脸上。”
谢青鹤喜欢听小师弟叨叨。
伏传每次叨叨的时候,都会无意中暴露很多正经时绝不会跟谢青鹤聊的想法习惯,谢青鹤都会认真地听着,选择性地记下来——因为伏传很多时候也会胡说八道,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最先提醒我们不要受骗的那位大娘,我觉得她出身不坏,年轻时肯定是读过书的。不知道为什么沦落到提篮市货的境地。不过,我看她眉目舒展,也没什么怨气,想来过得挺开心。”
“大师兄,刚才我和她在那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伏传突然侧头。
谢青鹤正在看他,冷不丁被他抓了个正着,便冲他笑一笑:“听见了。”
“麻家那事,徐师兄和毕师兄来查实了真相。分明就是人心作祟,却要推说鬼神所致,传来传去,越说越夸张,越说越深信不疑。我当然也知道我们不该插手世俗……”伏传很难再说下去。
这就牵扯到上官时宜的处事风度了。
在上官时宜的统率之下,寒江剑派就是不准许干涉世俗之事,没什么道理可讲。
照上官时宜的说法,古往今来借鬼神之说牟利害人者不知凡几,个个都要寒江剑派去主持公道,寒江剑派还蹲在寒山做什么?直接去未央宫做皇帝啊。
谢青鹤的想法和上官时宜不一样。但,他对上官时宜始终是阳不奉阴不违,保持缄默却一致。
何况,麻大郎一家出事时,谢青鹤正在密林隐居。若是谢青鹤亲自出面调查此事,杏城绝不会再有这么多与“安仙姑”相关的鬼神传说。
谢青鹤明白他不敢说的话是什么,沉默片刻,说:“此次回山,我会和师父再说一说。”
伏传就挨了过来。
谢青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才吩咐了叫龙城整理传世道术的事,迟早也是要跟师父再谈一谈的。在陈朝时,师父跟咱们不也好好儿地过了几十年?慢慢地他老人家就习惯了。”
“嗯。”伏传挽住谢青鹤的胳膊,轻声说,“刚才我在安记布庄,想了许多事。”
谢青鹤马上知道,这不是小师弟单方面的叨叨,而是需要回应和聆听的谈话。他不知道伏传究竟想了什么,问道:“是想那块河石吗?”
伏传摇头否认:“我在想安小姐。记在外门文书上的‘安氏’,众人口中的‘安仙姑’。”
“她是安家的小姐。”
“她未出阁时,抛头露面,亲自打理布庄的生意。”
“她画了一幅落款‘白鹿行者’的山水画,就挂在布庄的客厅里,大堂上。我想,她是不是向往着远方的山水,想象自己就像青崖白鹿一般,自由自在,想走就走?”
“她的书房里挂着七弦琴……这不奇怪。大家闺秀不献媚、不讨好,多半是抚琴自娱。但是,她的书房里,还挂着一把开过刃的清风剑。她想要遍游江湖,又怎么能没有一把护身的宝剑?”
“她出生在乙卯年,属相为兔。她用琉璃肥兔子做流苏上的挂坠,用白玉捣药兔做案上的镇纸,连帐上的银勾也要用吃萝卜的小兔子做装饰。她那么喜欢兔子,想必也很珍爱属兔的自己吧?”
说到这里,伏传摇摇头,“大师兄,我亲眼看了她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了她生前的意趣爱物,略微领会到她曾经有过的向往与憧憬。这和我从文书档案里看见的几行字,和莫师兄谈话时,莫师兄提及的早已死去的‘事主真相’,完全不同。”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死去之前,她曾活过。她会呼吸,会说话,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并不只是那个躲在鬼神传说之中,早已经死在河里的名字。”
“她已经死了,借她之名装神弄鬼的贪婪之徒,早些年也已经被莫师兄处置干净。”
“若是当初莫师兄就将查实的真相公诸天下,而不是守着世外的戒律,把真相尘封在外门的文书记档之中,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包括此后借着安小姐名义,以鬼神之说行鬼祟之事的恶徒,是不是都可以在十多年前就彻底消失?”
“我们本来就是专管世外之事。这些根本不是世外异事,难道我们就不能受累辟个谣吗?”
伏传的声音略往上提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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