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一直知道伏传的守心功夫差, 也知道伏传自有一套解决情绪的自洽方式。
但是, 到了这个入魔世界之后,他才知道伏传的脾性会如此奇异。
打从初遇开始, 伏传就是极其易感的性子, 不管什么立场的人对他倾诉,他都能感同身受。当初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他就常常对羊妃动情,还喜欢去羊妃宫里蹲着,看羊妃的生活日常。
然而, 对于伏传来说,理解感动和支持是两回事。
他完全理解羊妃的立场和感情, 也会为羊妃的舐犊之情深为感动。但是,他不会支持羊妃去残害蒋妃的宫人奴婢,对伏蔚大加羞辱排挤, 肆意欺凌折磨自己的宫女……
从这一点来说, 伏传的守心功夫虽然很差, 理智却从不缺席。
如今二人到了这个贫瘠混乱的时代,近距离地接触着底层贫民的生活,这群生活困苦的老百姓多半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但, 肯定不是羊妃那样兴风作浪的恶人, 通常他们也没有很大的能力去作恶, 相对而言, 基本上都是活得很倒霉的可怜人。
谢青鹤就很担心以伏传的多情易感, 见得多了,可能会伤到他的情志心骨,影响他的修行抱负。
——羊妃得恶报,伏传不会伤心,是因为羊妃是个恶人。这些每天都过得艰难困苦的老百姓可不是恶人,伏传又那么容易去跟人感同身受,若是出不来呢?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想太多了。
伏传上街去转上一圈,听街边老叟瘦汉说说自己的往事与悲苦,他就会情绪低落,感慨万千,想着要怎么帮帮忙。不止是帮路边这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帮更多的人。
转头拉着谢青鹤去吃上一碗米糊,看看玉带河边的柳树,先前的抑郁就彻底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难过与抱负,并不会因情潮退却就将从前的志向遗忘,但,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进去得很快,抽离得更快,根本就不会让情绪影响他的心志,更不会扰乱他的判断,使他走入歧途。
这使得伏传成为一个极其真情实感的聆听者,又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决策者。
换言之,就是个搞迷信的天才。
伏传可以坐在门槛上,听挑剔的婆婆讨伐自己刁馋的儿媳妇,也可以坐在茶摊上,听摊主抱怨兄弟不孝、父母难伺候,以至于后来有娼妇来哭诉老鸨苛烈、同行排挤……他也能面露同情之色,认认真真地听着,且是真的认真去体会了对方的苦处与为难。
就这些破事情,谢青鹤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青鹤虽不如上官时宜那样认为蠢货都活该倒霉,可他的眼光也很高,但凡有些道德瑕疵的人,他不会抨击惩戒,也会在心里看不起。自然做不到向伏传那样,不管是谁,他都能共情聆听。
原本伏传只是想从贫民街巷中寻找合适的传人,授以修行之法,哪晓得走街串巷的时候多了,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人欢迎的“小菩萨”。
“我也不明白。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择徒修行,怎么就弄成个误人迷信的邪教气象了?”伏传对此也很不忿,“我传的也不是释家的法门,偏要唤我菩萨。我哪里像菩萨了?”
大郎和二郎都在院中整理药材,闻言俱是偏头偷笑。
如今周家四口都在伏传门下修行,修行进度最快的不是被谢青鹤唤回魂的大郎,而是卧床五年的陈老太。根据谢青鹤的说法,是陈老太偏瘫沉朽了身骨,却意外地闲心养意,壮大了魂魄。一旦被谢青鹤妙手回春治好了皮囊的旧患,神魂上的强大就占了大便宜,修行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陈老太就每天扫扫院子,除此之外,终日沉迷修行。
家里三个晚辈也都体谅她人老怕死,也不可能让老人家去做多少琐碎活,由得她自由修行。
三娘则基本上跟着伏传行动。伏传恢复了女装,这年月男女大防不如后世那么严重,可但凡有些身份的妇道人家都不会随意在市井行走,身边总有丫鬟仆妇随行,伏传年纪也不大,身边得有个妇人陪着,各种事情才方便。
大郎二郎就在谢青鹤跟前听差,帮着谢青鹤收拾药材,也会跟着谢青鹤学些医术药理。
谢青鹤就给伏传出馊主意:“明日换上道袍出门,就没人喊你小菩萨了。”
伏传就去找三娘:“三娘子,舒阿孃,阿孃孃……你会不会做道袍?”
大约是从来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突然有三娘伴在身边有求必应,伏传对着三娘时小嘴特别甜,张嘴就是孃孃,叫得三娘眉开眼笑。伏传出去没一会儿,三娘就匆匆忙忙走到廊下,吩咐二郎:“二郎,拿着银子,快去买五尺上好的棉纱布,就要素色的,不拘青色灰色……”
二郎听了全程,笑道:“知道阿娘,就买道袍那似的颜色。”
伏传美滋滋地回到堂屋,跟谢青鹤说:“三娘马上给我做,明日就得了。”
这小院儿虽是谢青鹤与伏传作主,可有了周家四口的操持,更像是谢青鹤与伏传寄居在周家。伏传常年居住在寒江剑派,从未有过家庭生活,这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奇与温馨。
伏传每天都忙忙碌碌,开开心心,谢青鹤才能安下心来,做他自己的功课。
想要生造一门修法就不容易,何况是替不修者生造一条登天之路?当初创出内火炼真诀,谢青鹤就花费了上万年的时间,如今重新研究器修之道,终苏时景一生毫无寸进也不奇怪。
周家四口修炼的都是《大折不弯》心法,这也是门槛最低、进展最快的修法。
伏传已经新物色了好几个人选,谢青鹤建议他慎重些,他就明白了。
最初的传授不能太过急切,必须可控。
一来伏传自己的修行根基也还不稳,对于修者而言,三五个月的差距根本不能算是差距。就算伏传天资聪颖,草娘资质奇高,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一打十,一打二十……也是要吃亏的。
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老实不吭声的人,一旦修行有了实力,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很难说的。若不能率先建立起一支可靠的力量,护佑传承有序,胡乱传道更似授恶人以枪兵。
说到底,只有一条,想要传道,先得保证自己有清理门户的能力。
所以,这些日子伏传走街串巷物色人选,谢青鹤就帮着义诊施药,还没有正式传道。
次日。
伏传穿着三娘新缝制的道袍,出门去转悠。
三娘会提着药篮子,把谢青鹤准备好的药茶四处施舍。这些药茶效力都不强,主要是根据四时更迭,预防各类瘟病,肯定没有包治百病的功效。若有病得严重的贫民求救,伏传就会望闻问切,将症状都记下来,回家告诉谢青鹤,再由谢青鹤写方子抓药,次日再让三娘送出来。
一路上都有人叨叨小菩萨,小菩萨来啦,小菩萨来坐一坐,小菩萨来喝碗茶吃个饼。
伏传故意抖了抖自己的道袍,暗示自己并非释家。
哪晓得这些贫苦人家别的不会,迷信活动搞得精熟,马上就有人喊,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小菩萨好深的道行啊,不止会治病,是不是还会画符啊?
马上就有不少懒汉追着他不放,要求一道符水!
所谓符水,将灵符焚烧之后,化入水中喝下去就有效果,岂不比花钱买柴煎药吃方便?
伏传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大师兄坑了!
大师兄久历尘俗岂会不知道这些道道?却要他穿着道袍出来晃荡!就是故意坑他的!
伏传在符咒上本就涉猎极少,他的修行还在内修本我的状态,尚且没有余力专注外物。但,画符念咒这个事,他多少也是懂一些的。只是这个皮囊还没有根基,画符念咒都耗费精力,他才不肯为了这群贪图方便的懒汉损伤自己。
反正都是搞迷信,谁还不会招摇撞骗了?伏传随手画符,根本不行炁注神,等于屁用没有。
他把这装模作样没有用的符纸撒出去,马上就有人烧了化水喝下——高温焚烧的纸张没什么害处,喝下去倒也不会生病,只是完全没效果罢了。哪晓得居然有不少久病沉疴的贫民喝完符水就坐了起来,精神百倍地说:“我好多了,小菩萨显灵了!”
伏传:“……”
只怕不是我显灵了,是你祖宗十八代显灵了!
伏传闷着头回了家,关上门就把一沓黄纸扔了满地,气怒交加:“愚夫愚妇!”
大郎二郎都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原本在院子里晒药材,闻言战战兢兢地跪下。
谢青鹤闻声出来,问道:“怎么了?”
“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发脾气你们不必多事。”伏传将大郎二郎唤起来,进门找谢青鹤说话,“我就是不懂,提起贫民就说辛苦勤恳的说法,究竟是哪里来的!一个个懒得烂泥扶不上墙,平白施药给他都不要,非要喝符水!还马上就坐起来说好了——我好他个鬼哦!”
突然意识到,听自己说粗话的是大师兄,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口:“我说错了。”
三娘已经把他洒了一地的黄纸收了起来。
谢青鹤点点头,示意三娘自便,拉着伏传进屋坐下:“这世上自然有懒惰不自救的人,可你心里也清楚,他们想要符水,不想要药材,是因为煎药要柴火。这里是京城,不似乡野之中,满山都是枯草干柴,不少火源。要煎药就得买柴,这是一笔支出,自然能省则省。”
“可那符纸我并未行炁,哪来的疗效!”伏传最气的就是这一点。
若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也罢了,他并不是。踏踏实实赠医施药的效果,居然跟招摇撞骗的效果一样,搅扰得真伪不辨,是非不分,岂不让人吐血三升。
“你自己行了哄骗事,却责怪信民是非不分。是你不信在先,岂能责怪他人愚蠢?”谢青鹤觉得小师弟气得完全没来由,“你生来聪明机灵,又得师门教养,见识广博,这不是你歧视愚夫愚妇的理由。你若如此高高在上,为何要传我的道?只挑拣资质极高的少年,送入外门培养十五年,再往内门挑选栽培就是了!”
被谢青鹤训斥了两句,伏传还有些不服气。等到吃了晚饭之后,伏传慢慢地就想通了。
大师兄为何要自创《大折不弯》修法?就是为了体恤资质不够的人。
这些人天生不够聪明,资质也不够好,或是没能受到足够的教养,没有太大的见识。他们就是会做蠢事,没有太好的分辨力,可,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言善辩、耳聪目明、思绪敏捷……
“大师兄说我高高在上,我本有几分不服气。我能坐在泥地上听他们说心中最偏执的抱怨,最无理的挑剔,大师兄能做得到么?岂不是大师兄高高在上,我平易近人?细想一想,我这边听他们的诉说,那边就为他们的愚蠢暴跳如雷,大师兄责怪我的话,我其实不能反驳。”伏传去找谢青鹤坦诚。
“见得多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谢青鹤安慰他。
“我不该生气。我该将他们导入正信,而非迷信。”伏传说。
谢青鹤抱抱他,鼓励道:“这是正理。”
伏传就拿出笔墨纸砚,坐在谢青鹤身边,说:“大师兄给我补一补课么?我这符咒的功夫学得不够扎实……”
谢青鹤迟疑了片刻:“你要……”
“我明日就教他们如何辨别真假符咒!别让走街窜巷的骗子哄了去!”伏传说。
谢青鹤无语片刻,说:“你觉得他们能学会?”符咒这门功课,水分极大。多少天资聪颖的修士都会栽在上头。只是外人难以分辩符咒的质量,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懂行的修士也不会故意去拆穿别人家的符咒没什么用处——也算是同道之间的默契。
伏传毕竟经历得少,与他交朋友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是真没见过多少笨蛋。
连周家四口也是被谢青鹤精心挑选过的,修行天资都很不错。
所以,伏传是真的没有考虑过,他教了真本,别人能不能学会的问题。
被谢青鹤问了一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不对。这些人八成学不会啊。想了想,他就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
谢青鹤又看不懂了:“不学了?”
伏传摇头:“不学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明日我就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
谢青鹤:“?”
“不要钱的都是真的,要钱的都是假的。要大价钱的绝对是假的。”伏传斩钉截铁地说。
谢青鹤心想,你这样会砸同道饭碗的。转念又想,真正靠法金供养的同道也不会来贫民街巷打转,肯定是吃富贵人家的供养。来这地方搜刮贫家钱财的,多半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这样一想,伏传的防骗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有效。
谢青鹤便点点头,没有阻止。
※
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会在院子里讲一讲医书药理。
原本只有大郎二郎来听,三娘闲着没事,就抱着针线簸箩,一边听一边做绣活儿。
最开始讲得浅显的时候,伏传就自己去做晚课修行。渐渐地,谢青鹤讲得深了,伏传也有许多不大踏实的地方,也搬个椅子到院子里坐着听。
谢青鹤讲课从来不查问功课,听了多少,会了多少,他是不管的。
大郎二郎都很紧张,得亏大郎记性好,谢青鹤讲得也不多,每天只讲一点就结束。
哪晓得等伏传开始听讲之后,谢青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每天讲课之前,先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啊?偶尔还要抽查一下——当然,只问伏传,从来没问过大郎和二郎。隔三差五的,还会布置功课,今日安排了本子,明日就得交。
伏传本来是打着随便听一点儿的主意,他对医术没什么兴趣,反正不是有大师兄在么?
结果大师兄居然要查堂!搞得伏传半点不敢懈怠,每天听讲都把耳朵竖起,只怕有一句话没听着,恰好就被大师兄抽考……那可太吓人了。
就这么强行教学了大半年,伏传本就有修行的底子,居然就能勉强出师给人开方子了。
他学得最好的就是针刺。
人全身的穴位是有数的,哪些穴位管哪些地方、与什么病症相关,谢青鹤跟他讲一遍就记住了。何况他本身就是入了道的修士,既了解人体的气行状况,在施针的轻重上也无比精准娴熟。
被谢青鹤抓着填了大半年,这一手针刺的功夫,比许多几十年的老大夫还强悍。
“我这皮囊不行。若论施针的功夫,是我不及你。”谢青鹤也向他认输。
在京城住了大半年,过了一个中秋,又过了一个春节,苏时景十岁了,草娘十二岁。这大半年生活平静,吃喝不愁,营养跟上之后,正在发育中的伏传猛地蹿了个子,正经有了少女模样。
苏时景就不同了。不管谢青鹤怎么努力,这人资质巨差,身体还不怎么好。
伏传噌地长高长大,已经比谢青鹤高出了一个头。
谢青鹤从前都是独自入魔,挑选的皮囊再糟烂,他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无非修行而已。
这回他是真的受了些冲击。
小师弟的皮囊资质奇高,长得高挑清秀,在小师弟跟前,自己就跟个矮豆角似的。
偏偏小师弟还喜欢搂着亲亲啃啃。刚开始两人差不多高,后来小师弟就要低头亲,再后来小师弟搂着自己的腰,差点把自己提起来亲……
不得已在小师弟跟前踮起脚的瞬间,谢青鹤心情特别复杂。
谢青鹤知道,这是苏时景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再过三五年,苏时景也会拉身条。
但是。
……在小师弟跟前,踮着脚,才能亲到小师弟。
谢青鹤自认心修沉稳,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半点都没有伤自尊。
出了正月之后,日渐健康年轻的陈老太居然长出了一颗新牙齿,周家上下都喜不自胜,阖家四口到堂前给谢青鹤与伏传磕头拜谢。
到三月初时,伏传告知谢青鹤,他马上就要入道了。
在现实世界时,伏传从修行到入道,还有谢青鹤给的点拨,也花了十六年时间。
草娘的资质比伏传还差那么一线,之所以能这么快入道,则得益于伏传神魂的强大,且有了一次入道的经验,心胸境界与不修者完全不同,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入道。
“是好事啊。咱们也办一桌宴席,庆贺一番。”谢青鹤也已经习惯了这世俗的生活。
年节要办一桌席,有喜事要办一桌席,一家六口人围桌坐下,欢天喜地吃上一顿饭。
“倒也不是吃席的事。我有些犹豫,想要问一问大师兄。”伏传没有往谢青鹤身边蹭,就坐在堂上圈椅里,摆出了正经谈话的姿态。
谢青鹤自然重视,放下手里的药材,到他身边坐下:“何事不解?”
“大师兄,你……想不想要我给你生个孩儿?”伏传小声问。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懂事起就是修行之人,修者求长生久视,若不能长久,想要传承的也是法裔,而非血裔。
何况,他前面喜欢的是束寒云,后面喜欢的是伏传,皆是男子。
两个男人哪来的孩子?
说到底,两段感情之中,他都是被追求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会配不起对方。我就是男的。你喜欢的就是我。我给你回应,我俩就在一起。哪还有别的?
伏传就没有他这一份自信。爱慕大师兄的时候,总会去想一想,正常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我不是女人,不能生孩子,大师兄会不会嫌弃我?
刚开始穿上草娘皮囊的时候,伏传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直到这会儿要入道了,他又忍不住想得多了:“若是大师兄喜欢孩子,我可以先给大师兄生个孩子,待生完了孩子再斩赤龙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可能一样?修行之人都讲究童子功,男子不使出精,女子则不使行经。
如今伏传的皮囊只有十二岁,前面营养不良伤了根本,还未行经。此时入道,直接斩去赤龙,可保一身元阴不泄,比普通的男子元阳之身更胜一筹。如果他要给谢青鹤生孩子,就得让经水下行,就不说生育带来的损伤,光是失去元阴一条,就会毁了他大半前程。
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想过生孩子的事。
让草娘给苏时景生个孩子,反倒要小师弟去受苦受罪,这不是神经病么?
只是二人从未谈论过此事,谢青鹤也不知道伏传的想法,只得看着伏传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你是怎么想呢?你想要个孩子么?”
伏传偏头不怎么看他,轻声说:“我也生不了。”
谢青鹤听出点儿味了,松了口气,说:“你不想生就好。我也不想要。”
伏传倏地回头:“真的吗?大师兄,你是不是知道我生不了,故意哄我?”
谢青鹤将他看了好几眼,半晌才笑道:“你看,我如今掌门弟子也有了,衣钵法本也传了,我还要孩子做什么?跟某个小淘气争宠么?”
伏传脸颊有些红:“我哪里淘气?大师兄管得那么凶。”
谢青鹤想了想,又说道:“师父以慈父之心待我,你我未定情之前,我也以慈父心待你,世外修者,本就不该重血裔。试想,我若有个亲生的蠢儿子,再有个资质极好的徒弟,该把法本衣钵传给谁呢?若有私心,对不住师门与历代祖师,若存公心,也难免会让蠢儿子失望……”
“我就是觉得,繁衍后代是人之天性。若大师兄想要个孩子……”伏传还是有些自卑。
“繁衍后代也是你的天性么?我也不能替你生孩子,你就为此不愿与我相好了?还是,你要背着我去偷个妇人,偷养个孩儿?”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被问得卡壳,半晌才说:“那怎么一样呢?本是我求着大师兄好的。我想要大师兄,就不能要妻子儿女,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谢青鹤伸出手。
伏传就走到他面前,很熟练地坐在他膝上:“大师兄,你如今有些小了。”
谢青鹤这会儿显得矮小,膝盖也短,伏传坐着是有些不搭调。可是,他就非要说出来!把谢青鹤气得额上青筋鼓了一下。伏传连忙亲他的额头:“也还是配得上的。”
好不容易歇静了情绪,谢青鹤才认真地说:“小师弟,不独是你求我与你好。当日我解了你的衣裳,亲吻你的嘴唇,就是我在求你。是我对你不够恳切,才使你心怀忐忑么?……不是我不爱你,我心里知道你是小师弟,可是,你穿着这么个小孩儿的皮囊……我实在……下不去嘴……”
谢青鹤难得露出这么难堪的窘态,伏传想笑又不敢,心里也慢慢放下来。
如谢青鹤这样爱端着架子的大长辈,肯为了使他宽心,自爆短处,自承难堪,就足见诚意了。
“不要再想配不配的事了。你看师哥是个肯吃亏的蠢人么?你若是不够好,与你在一起,若不是师哥占了便宜,师哥怎么肯答应呢?与你说过许多次,你只管修行,每日欢欢喜喜地过日子,别的什么都不必去管。”
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柔声说:“如今大师兄已经上了你的贼船,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大师兄都喜欢你。”
伏传听得懂谢青鹤话里的暗示。
谢青鹤喜欢人是很挑剔的,要性情长相都符合他的喜好,还得对他忠心耿耿,十分听话。
但是,一旦被谢青鹤喜欢上了,彼此有了深情厚谊,曾经的标准就不重要了。只要不是像束寒云那样行差踏错且绝不回头,哪怕性情坏了,长相毁了,不再殷勤听话,他也会凭着感情一直宠爱着。
既然喜欢你,就会纵容你,希望你活得纵情恣肆,无法无天。
——就像二师兄那样。
大师兄这样的骄纵,绝对会把人溺杀。
伏传非但没有感觉到甜蜜与欢喜,反而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恐惧。
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也许大师兄根本就不懂如何去爱人。
如果不是谢青鹤这样毫无底线的纵容,束寒云会有恃无恐一步步滑向深渊么?直到束寒云“死”在伏蔚的皮囊之中,他都没有怀疑过谢青鹤对他的感情。从始至终,束寒云都在恃宠而骄。
若当初大师兄严厉管束二师兄,会有后来之事么?
若大师兄与二师兄不曾有私情,仅以师门兄弟的身份相处,二师兄会有一步步行差踏错到无法回头的机会么?想想谢青鹤如何处置李南风!刚有生乱的苗头,马上就被谢青鹤扼杀在源头。
谢青鹤处置李南风如此雷厉风行,实际上也是对李南风的保全。
如今……
我就处在二师兄的位置上了。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大师兄都不会怪罪我。就算我犯下了翻天的罪行,大师兄也会尽力保全我。因为大师兄心爱我,他舍不得见我受委屈受伤害,哪怕是我先犯了错,他也不能容忍我吃亏。
若大师兄只是个没本事的凡夫俗子,这也罢了。
可他不是。
他有如此大的能量,他又愿意如此宠溺。
这就太可怕了。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么?”谢青鹤非常意外。
他自认为一番话说得真情实感,没有半点做作欺哄,应该能让小师弟宽心了吧?怎么小师弟的表情那么一言难尽?仿佛他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凶神恶煞撂了狠话,威胁要把小师弟大卸八块。
“没有哪里不对。”伏传也不傻,怎么可能跟谢青鹤提束寒云,“我去看看饭好了么。”
大师兄喜欢溺爱,他自己持心端正就行了。这么大人了,难道还要大师兄跟小时候一样,天天教他什么是善恶是非?束寒云自己本性不善,也不能因为大师兄溺爱他,就把责任怪罪到大师兄头上。
大师兄虽然有点“爱之不以道”的毛病,可是,那么喜欢宠宠宠的大师兄,他不甜美吗?!
伏传奔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在谢青鹤嘴上舔了一下。
甜的!
又甜又美!
※
伏传顺利入道之后,就开始筹备择徒传功之事。
在贫民街巷转了大半年,他已经有了许多人选,有好几个都已经事先知会过了,只等着正式收徒。周家四口是相识于微时,自然是最亲密的内门弟子,新收入的这批人就不同了,收入门中之后,还得再看资质和心性,再决定是直接外门放养,还是往内门培养。
这日伏传就是去王寡妇家里谈入门之事。王寡妇就是曾被婆婆吐槽刁馋的儿媳妇,结果伏传没有看重那婆婆,反倒是觉得王寡妇资质心性都不错,何况,寡妇没有家累,日后招用也方便。
要说这事不讲人情,那也不是。王寡妇跟三娘曾是闺中密友,伏传给走了后门。
“我已与她说好了,日后得空就来家里帮忙,她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子,很能干的。”三娘提着篮子打着伞,跟在伏传身边,给自己的老姐妹说好话。
伏传正在点头,两人说话间转道长巷,远远地听见有人跌足奔来:“小菩萨,小菩萨救命!”
三娘提起裙摆,一脚将那奔来的小子踢开,皱眉道:“不许嚷嚷。什么事?”
三娘修行也有大半年了,离着入道筑基还早,反应力道都比常人好上许多,等闲七八个壮汉不是她的对手。最初这片街巷里还有人想欺负年少清秀的伏传,三娘手持药篮以一打十,一战成名,如今她往伏传身边一站,没人敢近身。
那小子也是熟人,在附近街面上混饭吃的小混混,名叫小狗。
小狗脏兮兮的身上都是血,张皇地说道:“我……我刚才在鱼蛋他娘的铺子后边,就一个穿绿衣的官人扶着墙走进来,肚子上插了一把刀……倒在地上……他,他可是个官儿啊……”
伏传知道小狗说的那个地方。
鱼蛋娘做着半掩门的生意,贫民街巷的人对他娘俩都很不齿,然而,这年月卖皮肉总归还是吃得饱饭,许多去光顾的买主若是没有铜板,带些吃的喝的,鱼蛋娘也会接下生意。
鱼蛋娘心肠也不错。到了饭食搁不住的月份,她与儿子吃饱了,就会把剩饭菜放在屋后。
小狗说去鱼蛋娘的铺子后边,应该就是肚子饿了,去找剩饭吃。
“我去看看。”伏传吩咐三娘,“你回家去把我的针具拿来,若是大师兄过问,你把事情告诉他,请他也来一趟。”
小狗为什么惊慌失措来找人,因为,这件事非常严重。
——穿着绿色官服的官儿,哪怕是个小官,那也是官身。人倒在了鱼蛋娘的铺子后边,首先就和鱼蛋娘脱不开干系。这年月的衙门可没那么讲道理,牵扯进衙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若是搞不清楚这倒霉官儿究竟是怎么受伤的,或是干脆死掉了,鱼蛋娘也别想活着走出牢狱。
贫民百姓的性命,不是命,无非草芥。
三娘提着药篮就匆匆忙忙往家里奔,伏传也跟着小狗往鱼蛋娘的铺子跑。
得亏这日穿着轻便的道袍,小狗跑得快,伏传脚程更快,赶到地方时,那小官还有一口气在。
倒不是小狗看错了,真的是个官身。伏传见他肚子上扎着匕首,鲜血将袍子污了大半,心下一沉。这匕首必然是伤了内脏,里边有出血的地方,事情就很麻烦了。得亏现在入道有了真气能用,也不必等着银针过来,直接用指尖在那伤者的胸腹处疾点数次,强行阻止了气血运行。
更进一步的处置,伏传手里没药没医具,也根本做不了了。
鱼蛋娘带着鱼蛋站在后门口,脸色煞白:“小、小菩萨,他可……不会死吧?”
伏传手上都是血,在伤着颈上按了一下,摇头道:“不出意外,死不了了。”
没多会儿,大郎和二郎就跟着三娘奔了出来。见伏传回头张望,二郎说:“大师父说,这事交给咱们处置就行了,实在处置不了,他再来看看。”
伏传就站了起来,说:“得回家去收拾。这里不敢拔匕首。”
大郎把药箱拿出来,说:“药都带了。”
伏传也不觉得他俩顶撞,旁站一步,任凭他俩忙碌。
两人摸摸索索检查了一遍,还是得向伏传低头:“小师父,只怕得抬回家去。”
伏传点点头:“抬吧。”
鱼蛋娘连忙说:“可以拆我家的门板。”
大郎与二郎已迅速组装好担架,把伤着挪了上去,默契地将人抬了起来。
伏传安慰她:“放心吧。”
鱼蛋娘哪里放心得了,将房门锁上之后,把鱼蛋牵在身边,一路尾随跟到了伏传居住的小院儿。
这地方已然是个不可侵犯的传奇,不少人会跑来摸院门口的石头,迷信这里院儿的围墙石头都可以治百病,哪儿疼哪儿病就蹭哪儿,二郎还曾经捉到一个在门口蹭唧唧的奇葩。
伏传知道鱼蛋娘是个慈心妇人,并不因她卖身就歧视她,招呼道:“进来坐吧。”
鱼蛋娘却不敢进门,说:“我就……站一站,不进去了。”
伏传觉得大郎二郎可能搞不定那处刀伤,没空跟鱼蛋娘客气,让三娘招呼她,转身进门。
进门之后,发现谢青鹤也不是真的不管,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洗了手,铺开了医具药箱。大郎二郎剪开伤者的袍子,大郎检查刀伤处,二郎则检查是否还有其他伤处。看得出训练有素。
谢青鹤指点道:“小师父已经截断了伤者血气,马上拔刀,缝合伤口。”
伏传脱去了外边的袍子,跟着走到了床前。
大郎二郎负责处理伤口,伏传就守在一旁,监看着伤者的血行气脉,照顾大局。
有了伏传这个已经入道的修士在旁坐镇,其实远比谢青鹤监场安全。谢青鹤医术再好,少了真元辅助,皮囊的资质也很差,导致双手不够稳定,施展出来就是天差地别。
有伏传时不时出手相助,大郎负责清洗缝合伤口,二郎帮着涂抹谢青鹤炮制的药膏,本该失血而亡的伤者有惊无险地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青鹤转身去屋内喝茶的时候,伏传也微微一笑。
大郎二郎才蹲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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