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韩琳赶到客院时,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不在了, 只在厅中剩下一桌几乎未动的席面。

    何谓几乎没动?在上首的坐席前,留下了一口咀嚼过的山笋。看齿印是刚刚嚼了两下, 品出一些味来, 马上就吐了出来。侧首的席前略微凌乱,杯盏倾倒,竹筷也散落在地上。

    韩琳与他二人一路上相处,知道这二人隐有上下之分,苏时景执长居正, 草郎多半是从旁附贰,单从现场遗留的席面来看,可推知是医术精湛的苏时景吃了一口山笋, 马上吐了出来, 又阻止了旁边的草郎进食, 很可能是打掉了草郎竹筷上的吃食。

    席面有毒。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离开了。

    以那二人的本事,如何离开的, 韩琳都不觉得稀奇。

    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坐在那桌由粱安侯吩咐送来的席面之前,看着满桌可口佳肴,心中茫然。

    阉党不敢杀他。河阳党人也不敢杀他。

    谁在屏乡对他下手?

    只有皇帝。

    皇帝才敢这么做, 皇帝才不怕事败之后,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粱安侯在阉党与河阳党人之间摇摆不定太久, 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 不再允许粱安侯左右逢源。

    皇帝希望粱安侯支持谁呢?这是明摆着的事, 阉党无非皇帝家奴而已。若非河阳党人势大,阉党接连失利,皇帝也不会逼着手握兵权的粱安侯下场。

    妄先生曾告诫过粱安侯,进退之间,要么擎天柱,要么踏脚石。

    可是,妄先生也不曾说过,究竟进一步是擎天柱?还是进一步成踏脚石?

    擎天柱易碎,踏脚石易辱。

    进退之间,如何自处?

    “我的救命恩人。”韩琳摸了摸已经恢复大半的伤处,如此重伤,兼有奇毒,若非遇见苏时景,只怕他早已命归九泉。

    落在粱安侯口中,就是“区区救命之恩”。

    或许,在子嗣众多的粱安侯眼中,死去一个儿子,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还能让他就坡下驴,将世子之死扣在河阳党人身上,“爱子之心激愤不已”,顺势倒向阉党。

    沉思片刻之后,韩琳命下人点起烛火。

    此时天色尚早,世子非要点火,仆婢也只当他铺张浪费惯了,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讶异之色。

    灯火点燃之后,韩琳摘去灯罩,抽出靴中短匕,火烤片刻,猛地刺入胸口旧伤处。在外服侍的仆婢听见他的呼喊才匆忙进门,眼见韩琳衣襟敞开,胸口带血,全都惊呆了。

    韩琳咬牙道:“上禀侯爷夫人,我的旧伤……裂开了。”

    世子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出,整个粱安侯府顿时张皇混乱了起来。

    粱安侯听说世子旧伤开裂,流血三盆,命悬一线,即刻敲锣打鼓去街上请大夫。怀胎五个月的卫夫人也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在世子处坐镇照顾。韩琳在床前哭诉:“刘素生害我!”

    粱安侯闻声方才赶到世子处,发现韩琳是真的自刺了一刀,胸口伤势狰狞,也颇为感动。

    “吾儿安心。父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粱安侯换上朝服,马上进宫告状。

    惟有卫夫人坐在韩琳的床头,握着儿子苍白失力的手,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粱安侯府的闹剧终于照着皇帝属意的方向上演,粱安侯进宫发飙,皇帝一边安抚,一边往粱安侯府派御医。民间的大夫,宫中的大夫,一波接一波,把韩琳的伤口揭开又敷上,敷上又揭开,一直折腾到半夜,粱安侯才从外边回来。

    韩琳已经吃了三四碗来历不同的汤药,憔悴得睁不开眼,哀求粱安侯:“阿爹,此时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当着卫夫人的面,粱安侯训斥韩琳:“你若少些妇人之仁,不至于处处被珲儿辖制。”

    卫夫人握着念珠,指节微微泛白。

    好在粱安侯对韩琳今日的处置非常满意,难得心平气和跟他多说些道理:“铁卫在外搜了半日,也不见那两个小子的行踪,可见这两个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如今我们已经将他二人得罪死了,若不趁着他们孱弱无力之时斩草除根,等着他日他们归来复仇么?蠢笨至此!”

    把韩琳教训了一顿之后,粱安侯为了展现父爱,还给韩琳喂了半碗药,方才转身离去。

    世子重伤卧床,也不耽误他去后宅睡娇嫩的小妾。

    “阿娘,舅舅那边可有消息了?”韩琳压根儿也没指望过粱安侯,自打卫夫人从后宅到前院来照顾他,他就央求卫夫人派人去寻找苏时景和草郎了。

    粱安侯府的铁卫找不到人,卫夫人的下人自然也找不到人。卫夫人派出的人手只是跟着铁卫,确认苏时景和草郎确实没有被抓住。

    真正帮忙找人的,是卫夫人的弟弟,京城老纨绔卫三公子,卫籍。

    真正的纨绔不仅会玩,且交游广阔,卫三公子精擅玄学天机,喜欢占卜扶乩,还有三界九流的各种朋友。派出人手在京城里大海捞针是极难找到人,那,占上一课呢?找隐居的老和尚指点迷津呢?

    卫夫人微微摇头:“你舅舅说,没人接这活儿。竹林的老道把圣杯都摔坏了。”

    韩琳伏在床上,将刚刚喝下的汤药都呕了出来。

    卫夫人身边的中年仆妇上前,替韩琳切了切脉,眼底有些忧愁:“连着几波大夫开的方子都差不多,倒是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剂量太重。世子爷吃些催吐的药,都呕出来才好。”

    韩琳惨笑道:“皇帝派来的大夫倒是规规矩矩的,没想治死我。”

    安排那么多大夫,一遍遍给他裹伤开方子煎药强喂的,是粱安侯本人。

    突然有人敲门。

    门前有卫夫人的仆婢伺候,若有人前来拜访,必然是仆婢前来通禀。怎么会有人敲门?

    卫夫人身边两个会武的侍女上前查看,才将门打开,发现门前守着的婢女都软软地昏睡在地上,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剩下灯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低头一看,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边放着几个药瓶,一封信。

    懂得医术的仆妇上前检查之后,才把东西提了进来,拆信一看,只写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是瓦郎的字迹。”韩琳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非要拿那个篮子,卫夫人点点头,仆妇就把篮子递了过去。韩琳把所有药瓶都打开,闻了闻味道,全都是熟悉的药。他拿出一瓶,说:“取三滴兑清水来,快些。”

    这边仆妇连忙去给他找谁,他又拿出另外一瓶:“拿玉片来,这是外伤的药。”

    卫夫人看着仆婢忙前忙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可信得过么?”

    韩琳点头:“阿娘,我在山阳遇袭,就是他救了我。总算……不曾记恨我,还肯交我这个朋友。”他拿起那张写着“后会有期”四个字的信纸,“我也是想左了。他那样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哪里会被捉住呢?只怕这一天他都没离开府中,暗中守着。”

    卫夫人听得悚然惊动:“你是说,他们一直在府上?”

    一直潜伏在粱安侯府不使人惊奇,让卫夫人恐惧的是,这两人潜伏在粱安侯府的目的!

    若韩琳没有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有让卫夫人去寻找,没有试图对他俩进行保护,那两人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卫夫人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也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救了我之后,被我哄到京城,刚刚安顿下来,吃的第一桌席面就有剧毒……”韩琳安慰卫夫人,眼底也带了些自嘲,“若是换了我,我也想不通的。”

    “可惜。”韩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贵客,若我能自主……”

    然而,侯爷健在,世子就不能做主。

    ※

    谢青鹤与伏传从粱安侯府离开之后,趁着夜色,溜进了进城时见过的那片糟乱的贫民区。

    粱安侯府势大,三教九流都有门路,若是白天就往外跑,很容易会被粱安侯府的铁卫打听着抓回去。不如留在粱安侯府,也算是灯下黑。何况,就伏传这个火爆脾气,有仇当场就要报了,敢给他吃毒药,他就敢送你去见阎王。

    所以,二人察觉到菜里有毒之后,就在粱安侯府躲了起来,暗中窥伺。

    以他俩目前的拙劣轻功,想要躲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好几次都差点露馅。

    只因粱安侯府子嗣众多,彼此又喜欢勾心斗角,闹得治内混乱,下人们一般不想卷入争斗多生事端,所以,有些动静异响,许多下人,乃至于侍卫都会假装没看见。

    等韩琳自残之后,粱安侯府更是乱成一团,一波一波的大夫进府。

    谢青鹤顺势溜进粱安侯府储藏药材的库房转了一圈,出来时,怀里就多了几包生制的迷药。

    ——若不是亲眼看见韩琳拉着卫夫人的手,哀求她去帮忙寻找保护自己二人,这会儿韩琳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过,对于粱安侯为何要毒杀自己二人,谢青鹤与伏传都摸不着头脑。

    他俩没能听见粱安侯与韩琳父子间的谈话,光凭目前收集到的消息,哪怕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也绝对想不到这破事起源于韩琳的相术,断了句“不用必杀之”。

    伏传的刚烈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发现罪魁祸首不是韩琳而是粱安侯,他就迟疑了。

    这要是把粱安侯干掉了……会不会让骑马人早二十年南下?

    粱安侯此人的存在对大厦将倾的后赵朝廷太重要了,这人讨厌归讨厌,他也是真有本事。若是被伏传一竹竿刺死在京城,会对天下大势产生多大的影响?

    谢青鹤的经验比他丰富。最差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等你在眉山南养起三千骑兵了,再来问他今日之事。”谢青鹤做主暂且忍耐。

    他二人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搅乱了天下,何人来收拾残局?

    二人在粱安侯府蹭了一顿晚饭,谢青鹤还有空借着药房,生制了几瓶韩琳能用的药,与韩琳作别之后,才从粱安侯府逃了出来。

    谢青鹤一边寻找栖身之所,一边盘算往后。

    今天闹这一出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他是真的打算与伏传在粱安侯府住上两年,一来摸一摸粱安侯府的底,看看韩家是否有问鼎天下的资质,二来粱安侯府掌握着后赵朝廷五分之一的军队,若能借粱安侯府的手,将更精良的医术传播天下,或是直接从粱安侯府推广外门修法,必然更加方便快捷。

    哪晓得粱安侯居然要杀人!且谢青鹤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怎么就要赶尽杀绝了?

    贫家杂居的街巷里,几乎没有灯火,黑得不见五指。

    劳苦终日的贫民这时候都已经入眠,惟有饿得睡不着的乞儿还在辗转反侧,拖着破碗去夜里无人看守的水井边,喝些冷水充饥。

    伏传也不问要去哪儿,跟在谢青鹤身边,关心另一件事。

    “大师兄,粱安侯会不会把韩琳药死?”伏传问。

    “他那么大人了,有母亲兄弟做臂助,有圣裁的世子身份做倚仗,若当真不想死,自然有活命的办法。”谢青鹤对韩琳仍旧不怎么亲热。

    伏传好奇地问道:“今日之事,大师兄也很体谅他。为何就是不喜欢他?”

    谢青鹤原本打算住在粱安侯府,他要闭关修行,与粱安侯府打交道的则多半是伏传,所以,在此之前,他都不肯说自己为何冷淡韩琳。

    如今粱安侯府也住不成了,他才肯松口:“你以为他把阿福留在外边是做什么?”

    “不是调查他遇袭的事情么?”伏传愕然。

    “从丛璧身上调查?”谢青鹤道出实情。

    伏传都没搞清楚这个脑回路:“他跟丛璧……有什么恩怨?丛璧不是奉禹州守备将军之命,前来护送他回京城的么?他也说禹州守备将军是粱安侯的旧部,是自己人?”

    丛璧奉命护送,一路上对韩琳也算恭敬周到。两边分手之后,韩琳就让阿福去杀了丛璧。

    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杀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揣测。

    纵然丛璧在护送韩琳的路上没有遇到刺客杀手,一路上也就是陪着马车走了几天,帮着扎营烧火,照顾的条件也不算很好,可是,丛璧毕竟是冒着风险出来的。禹州守备大营的精兵,一路穿州过省,到山阳郡来护送粱安侯府的世子,一旦被弹劾,出不出事就看圣心□□了。

    谢青鹤据此认定韩琳是忘恩负义之人。

    “若你我稍微弱势,使他不敢拿捏威逼,你以为他会如何对待我俩?”谢青鹤问道。

    他俩身上可图谋的东西太多了。伏传的修法,谢青鹤的医术,韩琳俱垂涎三尺。只因忌惮二人深不可测的本事,方才谦卑无比。

    伏传还记得丛璧望着自己满含期盼的双眼,忍不住问道:“大师兄提醒他了吧?”

    谢青鹤点点头。丛璧此人虽有些骄纵,治军还算严谨,对手底下兵卒也很好。虽说为了学习枪术之事,临走时与伏传闹得有些不愉快,却也罪不至死。

    二人低声说着话,在这片贫蔽之地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合适的去处。

    有瓦遮头的屋子都要花钱才能住进去,街面上能遮风挡雨的好铺位也就那么几个,能住上的都是“街头一霸”,连饿得睡不着起床喝水的乞儿都警惕地盯着他俩,只怕他俩也要蹲下来,明日沿街乞讨的对手又得多上两个。

    谢青鹤自然不会带着小师弟去乞讨,只是殷实街区门户严谨,半夜过去藏不住身。

    “咱们去那边休息半夜,待明日天亮了,咱们就出城去。”谢青鹤轻声说。

    伏传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心态,丝毫不觉得悲苦,跟着谢青鹤转道南街,二人在一片河风中相依而坐。这地方挺宽敞,就是处在风口上,夏天倒是人人争抢的好位置,春秋天就不大舒适了。

    “这时候吃的也少。”伏传突然说。

    “饿了么?”谢青鹤关心地问。

    “不饿。这皮囊是个小鸟胃,吃点就饱了,饱了还能几天都不饿。”晚上在粱安侯府吃得挺好,伏传现在都觉得还有半只烧鸡在胃里撑着,“我就是看见那个去喝凉水的乞儿。不知道他几天没吃饱饭了?他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谢青鹤把他披着的斗篷理了理,用风帽挡住远处吹来的河风。

    伏传靠在谢青鹤的肩上,也不说话了。

    伏传凭着一腔义气入魔,最开始的愤怒,是对后世史书将苏时景认定为“山阳义士”深为不满。这种愤怒与不满,最终落在了骑马人的身上,若没有骑马人南下,没有骑马人索取妇人,自然也就没有后赵朝廷收缴妇人的惨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发狠,说要去眉山南练兵打回中原。

    真正走出屏乡之后,看着一路上人丁凋敝的山河大地,见惯了后世繁华的伏传就大有触动。

    这个时代的百姓太惨了。数百年战乱下来,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后赵立国之后,前两代还有与民休息的姿态,这些年又开始闹灾闹贼,朝廷要征兵,要百姓服役,皇室和世家勾心斗角,天天干仗,百姓茫然生死,浑噩不知来年。

    到了天子脚下,居然也有这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百姓,伏传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大师兄。”伏传唤。

    “嗯。”

    “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惨状。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为何也有这么多终日劳苦却不得饱腹的可怜人?皇帝只顾着跟世家打架,也不曾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臣民。”

    “所以后赵国祚将尽。”谢青鹤答应道。

    “我想求大师兄将《大折不弯》心法与《内火炼真诀》的道统传予我。”伏传站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屈膝跪下,“我不想去眉山南了。我想留在京城,开坛讲法,自此而始,万世不终。”

    谢青鹤本就有这种打算,只是没想到伏传也改了初衷,与他同行一道。

    “法自我出,各行其道。你可自便,倒也不必非要依从我的道统。”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笑道,“我的都是你的,不止《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但凡我授之道术,皆赐予你。”

    伏传已经下拜走了流程,谢青鹤也答允赐他,他就起身抱住谢青鹤:“大!师!兄!”

    这就是在撒娇了。

    这些日子二人皆与韩琳等人同行,平时也就是拉拉手,挽挽胳膊,嘴里还得喊瓦郎,喊小草。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候,小师弟扑上来撒娇,嘴里喊着大师兄,谢青鹤也很享受这份亲昵。

    两人抱着跟笨企鹅似的转了两个圈,伏传又拱谢青鹤的脖子,两只手蠢蠢欲动。

    谢青鹤说:“若要留下来,为避粱安侯府耳目,你可换回女装。旧名弃之不用,再收服几个能出面处事的弟子。待天亮了,我寻高处,先挑个矗观立极的地方……”

    他说的都是正经事,伏传竖起耳朵听了,问道:“我换回女装?女身传道么?”

    “你若授人修行之术,总有资质聪颖之人,一旦入道筑基,自然看得出你是女扮男装。与其事后再起波澜,不如一开始就堂堂正正示人。你我修士,皆知世间二极,无非阴阳。动生于静,清生于浊,阳生于阴。凡夫俗子重男而轻女,鄙薄妇道人家,修士若也有此心,何必修行?”谢青鹤道。

    伏传当然不会鄙薄妇道人家,否则他也不会大大方方选择穿上草娘的皮囊。

    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身,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裙子穿么,明日大师兄陪我去买。”

    “只怕不行。”谢青鹤拒绝了伏传的要求,“还记得刚才我们路过的街巷么?有一间半坍塌的瓦房,里边住着一家人。老妇卧病在床,有妇人睡在她的身边,为她取暖。另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门口,替她挡着风。我去把那年轻人唤来,你要将他收服,明日差遣他家的妇人为你采买衣裙。”

    伏传才想起他与谢青鹤还在“逃亡”,要避开粱安侯府的耳目,就不能大摇大摆去逛街。

    “我知道了。大师兄能为那老妇治病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你对他说成仙得道,他也没什么兴趣。若是点石成金,才会欣喜若狂。

    可谢青鹤与伏传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纵然有,也不可能教所有人都去点石成金。毕竟金子这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喝,所有人都能点石成金了,金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最容易使人崇拜感恩的,其实是妙手回春的医术。

    习我之法,强身健体。习我之法,不得病痛。习我之法,久视长生。不止贫苦人家会热力追捧,世家官吏,皇室至尊,但凡上了年纪品尝到身体衰朽之恐怖的人,全都会为之癫狂。

    伏传理了理衣裳斗篷,站在漆黑的玉带河边,自然就有一股来自世外的仙气。

    谢青鹤见他装得挺好,便转身去寻人。

    窄巷里的贫苦人家通常都不会睡得很安稳,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夜半难免会有饥寒交迫的苦楚,再有病痛在身,半夜行经催病,咳嗽的,呕吐的,□□疼痛的,皆不在少数。

    所以,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几圈,倒也没有人骂他。反正也是睡不安稳。

    寻到目标人物。

    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瘦,高,坐着只看见两条支棱起来的腿。

    “想给你阿姆治病么?”谢青鹤凑近去问。

    这年轻人抬起头来,半边脸还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还没说话,坐在他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开口了:“你别费心思了,我家没有闲钱给你。快走快走。”

    “不要钱……”

    谢青鹤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旁边的年轻人又怼了上来:“我家也不卖人!”

    这声音挺大,惊动了里边正在休息的老妇与妇人。

    那妇人起身走了过来,轻声道:“吵吵什么呢?”

    那咋呼的年轻人答道:“阿娘,这有个小骗子来惹事,我赶他走。”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倒是知道捏软柿子。我大哥脑子不好,他就专门找大哥说话!”

    那妇人抬头看见谢青鹤,转身去擦洗得挺干净的小火炉边上,拿出剩下的半个素饼。

    谢青鹤笑道:“他不是脑子不好。他是走丢了魂。”

    那妇人正要把素饼递给谢青鹤,闻言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那饼是给我的么?”谢青鹤问。

    妇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个饼给他,又挤开挨坐一处的两个年轻人,对谢青鹤福身施礼:“小先生,您可是哪位老爷的童儿弟子?您师父可在?快带妇人去拜见他老人家!”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他走丢的魂就跟在里边老太太身边,护着老太太。太太,您家少爷是个孝顺孩子,若是没有他守着里边的老太太,只怕老太太早就过去了。”谢青鹤说。

    那妇人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说道:“是,是,您说得对!那是五年前……五年前,婆婆带着大郎出门买豆腐,路上不意冲撞了富贵人家,那家奴举起棍棒就打,婆婆心慈,只管护着大郎,被打破了脑袋,瘫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大郎也吓傻了……大夫说,婆婆这本是要过去的病症,几次凶险都熬了过去……原来是我大郎在守着他的阿姆……”

    这么一通哭泣,把附近睡着的人群都惊醒了。

    有熟悉他家情况的邻人开始议论:“三娘,你家为了给老太婆治病,砸锅卖铁,连房子都卖了,全家住到了大杂院里,也算是照顾得精心周到。怎么就不是你照顾得好,才让老太婆活了下来呢?非要信那丢魂守魂的无稽之谈!”

    “正是。这新来的小骗子不定是从哪儿听了你家的故事,故意来哄你呢!耍嘴皮子不是真本事,能把你家大郎的魂叫回来才是真本事!”

    “哈哈,那可不行。若是把大郎的魂叫回来了,谁去护着老太婆?大郎就得傻着。可不是他小骗子没本事!”

    那叫三娘的妇人也被说愣住了。她自然是期盼儿子能恢复正常。可是,这小先生说儿子走丢的魂在守护婆婆,一旦儿子不傻了,婆婆就没人护着了,若是让婆婆死了,这要被戳脊梁骨的啊!

    二郎在旁骂道:“阿娘,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快把他赶走!”

    谢青鹤的目的是收用这一家人,并不想在根基未稳之时,就在鱼龙混杂之地闯出名声。若是传到了粱安侯府耳中,又是一堆的麻烦。所以,他冲妇人笑了笑,拿起那个素饼,转身就走了。

    溜溜达达回到河边时,伏传还在装仙风道骨。

    “稍等片刻吧。”谢青鹤走近握了握他的手,“是不是有些冷?”

    伏传点点头:“河边风大。也是如今还未筑基,根底浅薄。过些日子就好了。”

    谢青鹤把那边的情况小声说了一遍,伏传很惊讶地问:“真的走丢了魂么?”

    “嗯。刚路过我就发现他少了一道魂,他是天生的出窍之人,若是修神仙道,很容易就能魂游太虚、窥破天机。少年时魂魄根基不稳,又在剧变中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力不能逮,魂就飞了出去。照他母亲的说法,倒也是难得的慈孝之家。”谢青鹤说。

    出事时,大郎都十多岁了,这时代十四岁成丁,大郎已经算是成年人。出事之后,年迈的婆婆还护着成人的孙子,可见慈爱。孙子也想在强|暴中保护祖母,情急之下魂都飞了出去,自然是孝行。

    何况,那家里没有男主人的存在,儿媳妇拉扯着两个儿子,照顾着婆婆。

    为了给婆婆治病,儿媳妇卖了房子,举家住进了窄巷。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媳妇带着两个孩子照顾了婆婆五年,娘仨还能心平气和地侍奉于床前,绝对是家风端正。

    谢青鹤在窄巷里转了一圈,单单挑中了这么一家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边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就有一道身影追了出来。

    谢青鹤本以为过来的会是爱子心切的妇人,哪晓得是急急骂他是骗子的二郎。

    “你……”二郎放轻手脚又跑得很快,钻过来只看见谢青鹤和伏传,“你师父呢?”

    没等谢青鹤说话,他又跺脚:“哎呀,不管你师父了。你是不是有办法把我大哥的魂叫回来?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谢青鹤又回答了一遍。

    “那你要什么?”二郎愕然,“你还真的要人么?我家没有女孩子,睡在墙那边的丫丫是隔壁家的丫头,她家那地儿豁风,小姑娘身子不好,我阿娘就说给她个挡风的铺位。那不是我家的孩子,不能给你。”

    “你大哥是天生的出窍人,我们要收他做弟子。”谢青鹤说。

    “那你……那这事……”二郎懵了一会儿,“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不能替他做主。”

    伏传在旁冷淡地说:“不必你来做主,此事也不必强求。我有造化之术,自来是旁人恳求赐教,岂有老师求徒弟的道理?”

    眼看二郎彻底懵圈,谢青鹤解释说:“就是我先替你家解决麻烦,要不要拜师学艺,等你大哥清醒之后,他自己来决定。本是我派赐予他的机缘,他若不肯受,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正说着话,那叫三娘的妇人也追了出来,阻止道:“不行!不能……害了你阿姆。”

    二郎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只坚持说:“阿娘,阿姆最疼爱大哥,她若是知道大哥一辈子呆呆傻傻不能成人,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已经五年了,原本凭大哥的相貌体格,哪怕家无恒产,也有姑娘肯与他好,如今他成了傻子,咱们周家要绝后了!”

    什么事情一旦涉及了后代香火,其余的似乎都要往后靠。

    三娘支吾片刻,还是不肯:“你阿姆……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这么对她。”

    谢青鹤出言解围:“这事也简单。若是将老太太的旧患治愈,也就不必让大郎的魂时时刻刻守着了。恰好我也懂些岐黄之术,几服汤药配合针刺,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

    三娘与二郎齐齐回过头来,母子二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你要多少钱?”

    谢青鹤:“……不要钱。”

    ※

    谢青鹤与伏传并不缺钱,早在进京之前,韩琳就赠金不少。

    大额的银票不好出手,容易被粱安侯府顺藤摸瓜找到踪迹,五十两重的银锭子也不好花用,且带得不多——那玩意儿是真的重,带着逃命哪里方便?从粱安侯府出来的时候,谢青鹤揣了不少碎银子,有伏传沿途兑出来的,也有谢青鹤从粱安侯府趁乱摸出来的。

    待天亮之后,三娘就拿着谢青鹤给的散碎银子,先去赁了个能住人的独门小院儿。

    伏传还要她去买些衣裙,三娘表示,女孩儿怎么好穿外人缝制的衣裳?一来不干净,二来怪抛费的。所以,三娘去买了布料丝线,亲自给伏传缝制衣裙。

    大郎在家守着老太太,二郎就负责给谢青鹤跑腿打下手,拿着方子去买药买针具。

    将这么一家人笼络在身边,做什么事都很方便。赁院子凭的是三娘的人脉脸面,出面写契纸用的就是周二郎的名义。粱安侯府无论怎么盘查,也无法找到藏在周家人背后的谢青鹤与伏传二人。

    两服药下去,老太太的病情就有了起色。谢青鹤也不亲自动手针刺,从旁指点伏传动手,施针两回之后,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就能小幅度地晃动胳膊脚趾,把三娘高兴得喜极而泣。

    周家人搬进小院儿,每天看着谢青鹤与伏传每天做早晚课,正儿八经就是修行人的样子,也没有各种神神叨叨、杀鸡宰狗的邪祀做法,对他二人就十分敬服(主要是没有骗钱),如今老太太的病情有了起色,周家上下对谢青鹤与伏传就更加信服了。

    这种敬服表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做饭越来越殷勤,缝衣裳越来越仔细,态度越来越恭敬。

    三娘是个极其心灵手巧的妇人,一旦银钱趁手,生活有望,就把整个家整治得风风火火。伏传穿着她精心缝制的衣裳,还有她给梳的少女头,戴上三娘出面采买的珠花,猛地出现在谢青鹤面前!

    “看!”

    见谢青鹤转身,伏传还装模作样地道了个万福:“郎君万福。”

    谢青鹤心情很复杂。

    “大师兄不喜欢么?”伏传将头上珠花摘了下来,提起了裙摆,“我以后在家不穿了。”

    “倒也不是不喜欢。”谢青鹤接过他仍在桌上的珠花,放在手里,那串成蛾子的细珍珠微微颤动,隐有一丝珠光摇曳,“就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师弟,突然变成了小师妹……”

    也得亏谢青鹤经历颇多,心修稳重。换了旁人,不得脑筋打结么?

    “我从前就做过这样的梦。”伏传说。

    谢青鹤很意外:“变成女孩儿么?”

    伏传看着自己绣鞋上的珍珠,想起从前那个春梦,好像也已经过了很久,变得极其遥远。然而,只要回想起当时的心慌,还是有一种无法排遣的难受:“是个不知羞耻的梦。那时候我想与大师兄好,又觉得不能与大师兄好,就梦见自己变成了大师兄的小师妹……”

    谢青鹤连忙将他搂住。

    好在女孩儿体格纤巧,这皮囊勉强还能抱得住,就将伏传放在膝上,与以往一样。

    “不管你是男身女身,大师兄都一样爱惜你。这与男女没有关系。”谢青鹤安慰道。

    伏传闷不吭声抵着他的肩膀。

    “小传?”

    “伏继圣?”

    “……小师妹?”

    伏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这才抬头,颇有点委屈地说:“入魔之前,每日都要……做规矩的。如今不说做规矩……我知道,我知道,年纪小,不能做。大师兄为何这么凶?”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背心,安慰他:“不凶不凶。”

    “我与大师兄讲个条件。大师兄不要骂我,也不要说‘必要受诫’。”伏传拿手指勾他衣襟。

    谢青鹤想了想,说:“你这样知情识趣,想来也不会说太过分的话。”

    伏传哼了一声:“若我说得过分了,是不是又要训斥我?”

    谢青鹤只好投降:“不训斥你。你说吧。”

    “那样的规矩不做也罢了,这样……”他凑近谢青鹤的嘴角,轻咬了一下,“这规矩总是可以做的吧?我这些日子都想亲一亲,想起大师兄板着脸训斥我,说‘你若犯戒,必要受诫’,吓得我手指都是凉的……是不是不喜欢我穿女身的皮囊……”

    话说到这份上,谢青鹤还能再说不么?只得尽力安慰:“只要守住修行,也没有说不能亲近。你若是喜欢亲嘴……”

    “大师兄不喜欢么?”伏传马上问。

    “……喜欢的。”

    伏传便咬住了他的嘴唇,带了点恨恨地挫了一下。

    哪晓得俩人都是少年人,嘴皮子都嫩。伏传上了牙齿,不过轻轻一擦……

    他尝到了血腥味,惊呆了。

    谢青鹤感觉到有鲜血滴落,也惊呆了……

    唬得伏传连滚带爬地窜了起来,转了一圈才掏出手帕,给谢青鹤按住嘴皮子:“大师兄,大师兄,你不疼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有药么?我给你上药……”

    谢青鹤一把将他抱住,轻轻咬住他的嘴唇。

    伏传也不动,任凭他咬。

    谢青鹤只撩了他一下,含住了他的舌尖,伏传在他怀里松了口气,二人沉浸在亲吻之中。

    待二人全情投入依依不舍地分开之后,谢青鹤嘴角的小口子已经不流血了。伏传低头看了好几眼,搂住谢青鹤的脖子:“大师兄,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谢青鹤怪罪苏时景,“只怪这个皮囊太破了。”

    院外。

    二郎跟三娘八卦:“原来他俩是这么个关系。”

    “师兄师妹,天生一对。”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待会儿把被单拿出来洗了。”

    二郎心情愉快,满脸笑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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