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坐在屋内喝茶, 悠闲自在的情态与在观星台时一样, 万事不萦于怀。
伏传把沾血的双手洗净之后,换上三娘送来的外袍, 进门就看见谢青鹤在喝茶。他有点上头:“大师兄, 你就不着急么?”
“嗯?”谢青鹤似乎不解。
“这青天白日的,哪路小贼敢在大街上袭杀朝廷命官?何况,这地方连巡城吏都不肯来,外边躺着那个看着至少也是个七品官,他没事往这边来做什么?还刚好被插了一刀, 倒在这儿。”伏传说。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坐下, 说:“多半是粱安侯府的手笔。”
“咱们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一直躲着粱安侯府。今日救人必然会惊动上城。”伏传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带着热气的茶汤不能牛饮, 一杯茶分了三五次才慢慢喝完, 整个人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你我住在京城, 与粱安侯府打交道是必然的事情。”谢青鹤重新给他添茶。
伏传将茶杯推到前边,看着茶汤缓缓注满。
谢青鹤很了解伏传的脾性,笑道:“粱安侯府勾结阉党, 大肆残杀河阳党人。这事记在史书上, 不过是短短一行字。你因二十年后议和献妇之事厌恶河阳党人, 就能眼睁睁看着粱安侯府横行京中, 肆意杀人?”
伏传当初留京, 只考虑了如何扶救眼皮底下的百姓, 只烦恼如何躲过粱安侯府的耳目,压根儿就没想过近在眼前的杀戮。在他想来,粱安侯府和河阳党人狗咬狗,关他什么事?
然而,他是个撞见乞儿争食打架都要出面去管一管的脾性。嘴上说“你不求我帮忙,我就不会帮你”,可他就在当场站着不走,被欺辱的乞儿迭声叫小菩萨,最后哪有不管的道理?
伏传所厌恨的河阳党人,是后赵末年那群资敌卖国的世家巨贼、贪官污吏。
具体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罪名就不能一概而论了。一群人里,总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哪可能全都坏得流脓?何况,二十年后的河阳党人犯下叛国辱民之罪,今天的河阳党人就全都该死?
——说到底,死在此时的河阳党人,全都不曾参与二十年后那场祸国殃民的和谈。
“当初我说要留在京城,大师兄就想到今日的处境了?”伏传问。
谢青鹤微微点头,说:“就算今天这人没有倒在巷口,恰好被你撞见,到明年、后年,粱安侯府与河阳党人越闹越凶,擅杀构陷的风闻越传越烈,你迟早也是要出手的。”
伏传有些生气:“大师兄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告诉我,早早将粱安侯杀了?”
这就是胡乱发脾气了。
谢青鹤也不以为忤,耐着性子解释道:“阉党背后站着的是皇帝,今日没有粱安侯府充作尖刀利刃,也有米安侯府,菜安侯府。好歹粱安侯府还能守土御敌。”
他又说了一遍:“小师弟,最坏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这是谢青鹤入魔无数经历之后,所得出的最有价值的经验。
伏传刚抱怨了一句,马上就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谢青鹤也不曾训斥他,好声好气跟他解释,他就不大好意思,取过谢青鹤手里的茶壶,特别狗腿殷勤地服侍谢青鹤喝茶:“大师兄,喝茶。”
“我知道你有些急躁了。是担心如今根基不稳,骤然暴露在粱安侯府面前,在这里的大半年经营都要被迫舍弃。你看好的许多人还未收归门下,修法也还没传下去,大半年虚度光阴了,是么?”谢青鹤见他狗腿的模样就觉得可爱,虽是草娘的皮囊,可每一个表情神态都是小师弟。
伏传点头,是真有些为难:“我如今虽已入道,也不能无敌于天下。做个独行侠倒是来去自在,想要守着这片街区就绝不可能。”
谢青鹤反问道:“为何要守着这片街区呢?”
伏传一直在用养兵造反的念头谋事,将贫民街巷当作自己的募兵场,试图在这里发展壮大,遴选内外门弟子。被谢青鹤反问了一句,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狭隘了。
古来先贤传道,有哪几个是自己先立国定下道统,再以天子之身传下法本的?
不都是周游列国,一路走,一路收信徒,一路播散自己的信仰么?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伏传豁然开朗,笑道:“大师兄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了么?”
“我只管修行。这事不是你来做主么?吃饭时再来唤我。”谢青鹤将杯中残茶饮尽,也不在厅里坐了,转身去静室冥思修行。
伏传出门先去问三娘午饭吃什么,又让大郎二郎把伤者搬回屋子里安置,见鱼蛋娘还在门口等着,他又出去交代了一句,鱼蛋娘听说人救回来了,念了一声观世音菩萨,方才离去。
吃过午饭之后,王寡妇就找上门来了。
“我也听说巷口有人受刺的议论,想着菩萨姑娘与你都忙,这不是,等吃了饭才来看看。”王寡妇提着草编的篮子,装了素饼与鲜花,还有拇指大块的成色不大好的黑糖,这是她拜师的礼节。
三娘把她迎进门来,安慰她:“小师父正在午歇,你进来坐一会儿。”
院子里静悄悄的。
大郎在练习拳法,二郎在分拣药材,陈老太在屋内修行。
堂屋里也静悄悄的,谢青鹤每天大半时间都在修行,小半时间用来吃饭睡觉陪伏传,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之后,附近邻居大多数都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位主人。
王寡妇对谢青鹤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进门之后,难免张望了一下。
这院子虽然处在贫民街巷之中,让谢青鹤与伏传住了大半年,早就不是昔日气象。阑干阶梯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还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挂在门窗上的竹帘子都一丝不苟地坠着玉石压线。
王寡妇见识有限,见过的贫家小院无不是满地黄泥,鸡鸭满地跑,姑婆席地坐。
走进这间打扫得清幽静雅的院子,王寡妇顿时觉得自己衣裳鞋子都不大干净,忍不住悄悄跺了跺脚上的泥。
哪晓得伏传已经听见了外边的声音,披上衣裳走了出来:“屋里喝茶吧。”
王寡妇看着铺在厅前的地衣,连连摇手:“不了不了,我就……我来给菩萨姑娘送礼。”她把自己的草编篮子交给三娘,“我做了些素饼,这花儿是我去城外采的,最新鲜的花……”
伏传跟她也算很熟了,见她窘迫,就在院子里的石头桌边坐下,吩咐二郎:“拿个花瓶来。”
三娘陪着王寡妇在伏传跟前坐下,送来茶水。
“王娘近日身体可好了吧?肩上那根筋捏回去就行了,问题也不大。就是你那坏习惯要改一改……”伏传直接就把王寡妇带来的鲜花铺开,挑拣着往花瓶里插,“三娘给你捎带的棉花弹了么?做上一床新被子,睡觉时不要歪着……”
王寡妇听他念叨家长里短,慢慢地放松下来,接话道:“我那被子还能睡,就匀了二斤棉花给我婆婆,剩下一斤棉花与我的老棉絮打成一床,也是够长了……睡着真暖和呀。都是菩萨姑娘的恩德,我这没什么可孝敬您的……”
伏传两句话的功夫就把花瓶插好了,拉长胳膊看了看,又吩咐二郎:“放到茶桌上去。”
眼见二郎把插得花团锦簇的花瓶子带进了屋子,王寡妇也与有荣焉,满面春光。
“你的礼我收下了。明日开始来学功课,具体的安排就去问三娘。”伏传说。
王寡妇连忙起身。
伏传又说:“我在这里待的时候也不短了,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了,有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王娘尽可以授予他人,不必藏私。”
这番话使王寡妇十分惶恐,又不敢多问。
伏传应酬两句送她出门,王寡妇再三拜谢之后,伏传转身离开,王寡妇就抓住了自己的老闺蜜三娘,问道:“菩萨是要回天上去了么?哎呀,这可怎么好……”
三娘也不知道内情,这会儿也在抓瞎,含糊两句把王寡妇打发出去。
外边愚夫愚妇把伏传当菩萨拜,周家四口自然不会这么想。
毕竟,哪有菩萨成天跟人亲亲啃啃的?伏传还抱怨自己不是释家传人,非要穿道袍呢。
但,谢青鹤与伏传来历不俗,这事绝对没有疑问。恢复了正常的大郎,日益年轻的陈老太,包括三娘自己也渐渐地身轻体健、耳聪目明,林林总总都是明证。
三娘先去陈老太屋里,跟婆婆商量了此事,又招来大郎二郎,转告了她与婆婆的决定。
二郎率先说:“我自然是要跟着小师父的。”
大郎则说:“我跟着大师父。”
大郎的魂魄是谢青鹤亲自唤回,与谢青鹤有一股莫名的亲近,二郎虽常年跟着谢青鹤学习医术,可谢青鹤总是窝在静室里苦修,平时又爱板着脸,他更喜欢平易近人的伏传。
三娘哭笑不得:“两位师父自然是一起的。”
二郎则说:“总之咱们得跟着师父走吧?我和大哥能给大师父提药箱子,阿娘还要给小师父裁衣裳做饭呢。应该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这一家人进进出出地商量,自然也惊动了伏传。
吃过晚饭之后,到了谢青鹤说医术的时候,伏传先说了收拾行李的事。
“将细软都收拾起来。衣裳吃食日用都不要紧,主要是记载了法本的纸张,我与大师兄商量过了,你们随手抄记的医书药方是无碍的,留下也无妨。有记载修法的字句,都要搜检一遍,尽数带走或是焚烧。”
“这会儿倒也说不好会不会走,先将行李收拾起来,不走再打开也不妨事吧?”伏传问三娘。
三娘连忙表态:“不妨事。”
谢青鹤坐在一边静静地翻书,看样子也不着急。
二郎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屋里那伤者惹来的祸端?”
伏传本来不想跟他们解释这些事,身处底层的贫民百姓,哪里懂得朝廷上的利益牵扯?若是提起他二人与粱安侯府结了梁子,这一家子老实人只怕要吓坏。
如今二郎主动询问,伏传斟酌着说道:“他这事牵扯了几个朝廷重臣,只怕会惹来麻烦。”
二郎还待再问,被三娘训斥了一句。
伏传就让座在一边,请谢青鹤开始授课。
谢青鹤丝毫没有惹上麻烦的惊慌,也没有因为要“搬家”带来紧促,按部就班地将计划中的课业讲完,和往常一样,还给布置了功课,说明日要检查。
伏传只好安慰大郎和二郎:“一切照旧。天塌下来也要做功课的。”
当天晚上,三娘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大郎和二郎也在悄悄议论,二郎好奇逃亡背后的原因,想得天花乱坠,大郎则对外边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幻想自己游走四方,成了一位受人景仰的名医。
连陈老太都开始疯狂纳鞋底,为日后的逃亡路途做好准备。
只有谢青鹤伏传按部就班地继续过日子。
谢青鹤每日修行,讲医术。伏传则接连约见了自己选定的弟子人选,招进院儿里授导引术。
王寡妇、李瘸腿、温瞎子……总共八个人都接到了伏传的邀请,正式送了拜师礼,由三娘安排着,错开时段到院里来学艺。
负责授课的是三娘和二郎,伏传只在一边听着,以防三娘和二郎说错,把人教坏。
最基础的东西没有多复杂,导引术就是几个动作,每天照着做。另有一些数息入定的功夫。
伏传把这八个挑选过的“徒弟”都上门兜了一圈,七八天都过去了,连那受伤的官人都睁开眼能吃饭上茅厕了,居然还是没有人找上门来!
“师父,那位阆大人,要咱们雇一辆车,送他去城南的清水园。”二郎前来回禀。
被救回来的“阆大人”脾气极坏,睁开眼没有感谢救命之恩,先把二郎臭骂了一顿。
因为二郎在给他擦身的时候,居然坐在了他睡榻的首位,而不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榻尾。看见二郎给他擦身的棉布,阆大人更是气坏了,这种贱民用的粗布,你也敢拿来擦我金贵的身子?
二郎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是,这位阆大人气势太大,他又习惯性地畏惧权贵,只得忍下这口气,去找三娘换帕子。
三娘正在陪伏传插花。
这时候春暖花开,自打伏传将王寡妇送来的鲜花插瓶、得了谢青鹤的称赞之后,伏传就每天都插上两只花瓶,一瓶放在静室里,一瓶放在茶桌上,日日不断。
三娘自然也很向往各种雅事,谁不喜欢花团锦簇、置景美丽呢?便随着伏传学插瓶。
伏传听了就好笑,说:“你还给他换帕子?去把门锁上,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事实证明,阆大人气焰极大,饿上两顿不顶用。
一直饿到了第二天晚上,阆大人才服软,敲窗户找二郎说好话要饭吃。
大概是知道这家人不招惹,阆大人也不敢作威作福摆架子了,吃了饭之后,还和蔼温文地称赞了二郎一遍,许诺回家之后会给二郎很多赏钱,央求二郎给他找辆车子,送他回家去。
伏传想了想,说:“咱们这里车子也进不来。让他再养两天,自己腿着回去吧。”
二郎已经有些厌烦这位阆大人了。
刚开始这人重伤昏睡的时候,他和大郎天天盼着人醒来,只怕睡着了会发热流脓,死了过去。
何况,人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总也期盼一句感谢。救人性命这么大一件事,又是平生第一回,总也幻想过对方在苏醒之后,会对自己千恩万谢。哪晓得这货醒了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我救了你的命,怕你生褥疮,还给你翻身擦拭,结果你嫌我屁股坐在了你的枕头边!
闭着眼睛的时候,倒是眉清目秀,安安静静,挺好看可爱的。睁开眼咋这么烦人!
阆大人说要走,二郎也知道窄巷横七竖八堆着杂物、铺位,根本进不来马车,他是宁可跟大郎一起把这人抬出去的。现在伏传说要再养他两天,二郎也不敢反驳,只好闷着头出去。
又过了两日。
谢青鹤出门打拳舒展筋骨,听见阆大人在屋子里找二郎抱怨。
没多会儿,二郎就焦头烂额地跑了出来,看见谢青鹤也吃了一惊,连忙施礼:“大师父。”
“他又怎么了?”谢青鹤问。
二郎悻悻地说:“他说要吃小米,要吃羊肉,还要吃点茶。”
谢青鹤不禁失笑:“你就给他找?”
二郎摇头道:“我叫他爱吃不吃。不吃躺下继续睡觉,反正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谢青鹤就不问了,将手一提,继续打拳。
二郎出门去担水,谢青鹤仍在院里打拳,嘎吱一声,厢房的窗户被捅开,躺在床上的阆大人支起身来,跟谢青鹤打招呼:“喂!小孩!你去门口给大人叫辆车来!大人许你白银十两!”
谢青鹤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那脸色苍白的倒霉鬼,问道:“你就这么着急回去送死?”
阆大人见他眸色沉静,绝不似普通孩童,不禁问道:“你是此间的少主人?”
恰在此时,伏传与三娘回来,三娘将撑起的伞收好,伏传则将提回来的鲜果送上:“大师兄,我在井边洗过了……”侧头看见开着窗作势说话的阆大人,“恰好你也在,我就直说了。”
阆大人还在满眼迷糊。
谢青鹤拿起洗过的青枣,咔嚓咬了一口。
“秘书丞阆翫阆大人以‘贪渎’、‘鬻爵’之罪,被革职下狱,清水园已经被查封。”伏传拿出毛巾给谢青鹤擦手,“你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阆大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
秘书省本就是个清贵的部门,主要负责掌管经籍图书。
你要说他监守自盗偷点孤本珍本啥的也罢了,收缴天下图书的时候,收受些贿赂,把珍本留在世家手中,不往皇室秘书阁台里收缴,那也说得过去。卖官鬻爵?区区一个秘书丞,他拿什么卖?
然而,这话说来哄哄不懂事的百姓可以。
阆家是河阳世家,身在秘书省的阆翫在士林名气极大,算是河阳党的领袖之一。
哪怕阆翫不在阁部任职,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能影响朝廷官员的任免。
这事儿真正让人觉得荒唐的是,阆家底蕴深厚,非常有钱!身为阆家的大家长,阆翫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卖官鬻爵去捞钱。那点儿小钱,人家看不上。
——在小打小闹的暗杀之后,阉党正式开启了党争的新纪元,无脑构陷!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阆大人从床上翻了下来,扶着门框走出来,“这不可能……”
对阆泽莘这样蒙受父荫、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家里的大长辈就是一座不可摧毁的高山,一直充当着遮风挡雨、绝不可能坍塌的存在。
“我阿祖怎么会被革职下狱……我阿祖是建王的经师,我大伯是东宫的蒙师……天子他怎么会这么对我阿祖……”阆大人捂着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我不相信,我……”
担水回来的二郎恰好撞见,觉得这阆大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阆大人马上就冲二郎怒吼:“你快给我找辆车来!”
二郎:“……”
不大爱说话的大郎出手,把阆大人拎回厢房,重新缝了崩开的伤口,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青鹤与伏传就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曾避着大郎二郎。
“已经打听清楚了。叫阆泽莘,是阆家的八公子。不如他几个堂兄弟那么有才华,写字画画都是平平,就是读书比较踏实,前些年下场考了个出身,就被放到工部去谋了个闲差。”
“这几日阆家都在寻找阆泽莘,外头贴了不少告示,还放了悬赏出来。”
“不过,大约是谁也没想过阆泽莘会流落到咱们这里来,阆家的人手都在上城寻找,还去粱安侯府要过人,被粱安侯府赶了出来,两家还险险打了一架。哦,阆家自然是打不过粱安侯府。”
“……现在大概也没人知道阆泽莘还活着。”伏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以伏传与谢青鹤看来,阆泽莘受刺“死亡”的事,应该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被曝光。
哪晓得他们对贫民街区这一块的认知还是出了偏差。
这地方居然被粱安侯府当作杀人抛尸的现场,把阆泽莘追到这地方之后,对方就不管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阆泽莘还能活下来。
阆家也没派人往这地方来寻找。想来是觉得如果阆泽莘沦落到这里,也不可能生还?在上城找不到人,居然就直接去粱安侯府打架去了!
陈老太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道:“早些年,老皇上在位的时候,也想过要治理这儿的。派了好多大官儿,带着衙役啊,打仗的丘八,来这里要收拾。黄家巷那片院子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
周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三娘的丈夫病亡之后,又有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的病拖累,才沦落到贫民街巷里讨生活。陈老太说起从前的事情皆条理清楚,不会支吾夹杂,让人困惑。
大概就是后赵立国之初,朝廷也想过清理这片混乱污糟之地。
但是,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太费钱了!
一来这片地域因累年战火之故,大部分屋舍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修缮,必须推倒重建。
二来居住此处的贫民多半很难长久,今日活着,明日或许就死了。人不定户,皆无恒产。想要清理这里,只能把这群贫民彻底驱赶铲除,没有更好的治理办法。
才动手整治了两个街面,户部哭诉没有钱,被驱赶的百姓更是倒毙路边,哭声震天……
马上就有朝臣弹劾,说非要治理贫区是沽名钓誉,只为了面子好看,不顾下民生计。加上立国之初本来就没钱,到处都缺钱,皇帝想要修缮宫殿都没钱,还要去弄那个贫民街巷,简直本末倒置!
拉拉扯扯几个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管了。
时移世易,这地方渐渐地被划在了繁华之外,不说皇帝巡幸京城时自动避开,污糟下流之地,巡城小吏都不往这边多走一步。分明处在天子脚下,倒是比荒野烟瘴之地都离皇帝更远。
听了陈老太说的前事,三娘也补充道:“这地方,是没什么人来管。”
混乱之中,自然会有恶霸横行。
伏传这大半年里就打发了不少来找事的“大佬”,他是没怎么当一回事,但,小菩萨之名能传得这么风生水起,也跟他的存在驱赶了不少恶霸欺凌的事件有关。至少在伏传行走的几条窄巷里,以往横行霸道、暴力取乐、榨取钱财的几个地头蛇,都悄悄消失了。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谢青鹤问。
“他如今出去也是送死。反倒给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伏传回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若要我去替河阳党人张目厮杀,我也不大痛快。”
谢青鹤就明白了,点点头:“此事你可做主。”
※
阆泽莘苏醒之后,又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人给他祖父鸣冤。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肯搭理他,伏传也不想跟他说道理。反正就是不许闹,闹就灌安神汤,不闹就老实吃饭睡觉养伤。没人跟他说外边的事,也没人给他解释,扣住了,不许走。
待阆泽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二郎就教他劈柴担水干粗活,顺便教了一些导引术。
教他干粗活,他就不干。我堂堂阆家的少爷,你叫我担水劈柴?我生下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二郎也很凶残。不干活没饭吃。饿了两顿之后,阆大人就老实了,哭着去担水,哭着去劈柴。嘴里还要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阆泽莘是个很有见识的世家少爷。
二郎教他导引术,他马上就问:“这是哪路神仙所授?可有呼吸口诀?”
顺着二郎的目光,阆泽莘看见了谢青鹤与伏传居住的堂屋,知道这就是二郎的大师父和小师父,顿生不忿:“他们居然收你这样的蠢货做徒弟?”
把二郎气得拿水瓢砸他的脑袋:“你倒是聪明,还不是被抓来当阶下囚!”
阆泽莘吭哧吭哧地学着功夫,伏传有心放他出去当刺客打手,也没有强压着他学基本功,提前一步教了轻身术与擒拿术,另有一些精巧对敌的功夫,很挑脑子。但凡不够聪明,绝对学不会。
阆泽莘脑子不错,然而,想要速成高手,哪有那么容易?
二郎见他学得辛苦,偶尔也会劝劝他:“我学了一年还在做基本功。若是根基不够扎实,屋舍就会坍塌。小师父虽教了你制敌的功夫,你还是得多留心基本功才是。”
阆泽莘咬牙道:“我与你这贱民岂能一概而论?!”
气得二郎又打了他一顿。
三个月后。
陈老太奉命出门一趟,捡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
大郎和二郎忙碌了大半个晚上,伏传也一直在屋内监看,次日清晨才将门打开。
阆泽莘做完每日的功课,担水砍柴烧火的粗活也都干完了,端着碗去看热闹,进门就差点把碗摔了,哭道:“二伯父!”
原来阆翫入狱之后,所谓贪渎鬻爵之事,怎么都查无实证。
提点司把阆家的家奴严刑拷打,总有熬不过刑罚的屈打成招。阆翫的几个儿子都被攀咬下狱。
阆翫毕竟是三朝老臣、建王经师,齐莺、田光浩为首的阉党也不敢对阆翫太过分,对阆翫的儿子就没那么客气了。每天把阆翫提到堂上,让阆翫看着几个儿子受刑受罪,逼他崩溃认罪。
哪晓得阆翫也是个狠人。凭你怎么收拾他的儿子,他就闭上眼,假装听不见。
皇帝已经失去了耐心,齐大监天天被踹,咋办呢?给阆翫一点厉害瞧瞧!
这日提点司得了命令,直接在狱中药死阆绘,戮尸之后,还送给阆翫看了一眼。
伏传闻讯赶到时,阆绘不仅被灌了□□,胸口还被插了一刀,基本上是死透了——架不住这人命大,断头饭吃得多,□□没消化,胸口那一刀又没扎着大血管,匕首还在胸口上堵着……
伏传先把人从停尸房里偷了出来,止血驱毒处理了一遍,再通知陈老太去扛人。
——这事神乎其技,伏传并不想让阆泽莘摸到自己太多的底。
在阆绘恢复期间,陈老太又吭哧吭哧地往家里捡人。
不止有阆家的人,还有萧家的人,崔家的人,刘家的人……多半都是粱安侯府前脚去杀,伏传后脚就去救,急救到不死的程度,再叫陈老太去扛。
为什么非得要陈老太去扛呢?
陈老太是伏传之外,修行最高、进展最快的一个。而且,她老太太模样,出入不会引人注意。
“你捡人回来,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小师弟,这都快住不下了。”谢青鹤还是忍不住了。
这小院儿本就不大,最宽敞的堂屋归谢青鹤与伏传住,陈老太与三娘住在东屋,大郎二郎住在西屋。最开始阆泽莘就安置在西屋里,大郎二郎挤了一间房,再后来阆绘跟阆泽莘住一起……
现在那间屋子都用箱子木板拼成大通铺了!
实在是住不下,陈老太和三娘挤了一间,大郎二郎搬到了三娘屋里。
饶是如此,西屋的两间大通铺,还是睡满了人!这么多人要吃饭,要上厕所,伏传还要训练他们当打手,鼓励他们自己去报仇!每天谢青鹤一出门,就感觉乌央乌央的浊气扑面而来……
伏传连忙安慰他:“已经在收拾地方了,隔天就让他们搬出去。”
没等到搬出去的那一天。
一个身披高功法袍戴着莲花冠的道士气咻咻地找上门来,张嘴就问:“哪来的释家妖孽妖言惑众?你家修性不修命,只会敲木鱼打机锋,哪家的佛陀教你画符念咒了?哪本歪经教你画符念咒了?你还敢对我家的功夫指指点点……”
正在院子里修行练武的一帮子大大小小的河阳党人,倏地钻进了西屋,关上门窗,默不着声。
二郎操起扫帚就往跑:“他娘亲的居然还有不长眼的敢来闹事——”
哪晓得那道士半点不经打,被二郎一把扫帚敲得嗷嗷叫:“我与你说法论道,你派强人来欺辱于我,你这算什么得道高僧……”
伏传被骂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得道高僧了?”
三娘抿嘴一笑。
伏传是个孤拐性子,仍旧坚持“不呼救绝不救”的道理。
有好事者据此认定,他就是寻声救苦的观世音菩萨下凡转世。
你若不呼救,观世音怎么听得见呢?
所以,非得让人求救才肯施救的小菩萨,肯定就是观世音菩萨!
加之伏传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自从入道斩赤龙之后,彻底淡去了男女之别,也非常切合菩萨非男非女的形象,所以,他这观世音转世的名号就传得越发言之凿凿。
正在喧闹的时候,伏传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莫打莫打,我与道长不是来找事的,我们来找人!我姓卫!”
韩琳?
伏传对韩琳印象不错,回头看了静室紧闭的窗户一眼,示意三娘:“把人请进来。”
陪着道人进来的果然是韩琳。
他穿着道袍,微微佝偻着身形,仍旧掩不住高挑的身材。见了伏传之后,韩琳面露迟疑之色。
这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伏传就长高了许多,容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如今的伏传不止不像营养不良的草娘,也不大像长大后的草娘。入道之后,身与神合,他的模样有些朝着伏传自己的样子长了。
以至于韩琳看着他,总觉得似是而非,不大敢确认他的身份。
“请坐。家里只有清茶。”伏传开口招呼。
韩琳才终于认出他来,往西屋看了一眼,在石桌边坐下:“我以为你们离开京城了。瓦郎呢?我要敬他一杯茶,谢他当日又救我一回。”
伏传往静室看了一眼,摇摇头。
韩琳就知道谢青鹤不大想见自己,还是硬着头皮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里正好。家里地方小,坐不开。”伏传拒绝与他进门密谈。
韩琳往后看了一眼,那帮着他进门、替他做遮掩的道人就转身出门去了。
二郎跟着那道人出门,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那道人被二郎拿扫帚揍过,这会儿居然也不焦不躁半点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坐着。
二郎看着他绣工细致的道袍,嵌着玉片的莲花冠,又看那道人的鞋子。
——脚不沾尘,这是小师父才有的功夫!
陈老太都做不到这一点!
这只怕真是位得道高人吧?
二郎想了想,小声说:“道爷,小子得罪了。”
那道人看着他,也只是笑一笑,说:“你倒狡猾。”
门内。
韩琳是习武之人,功夫也还不俗,自然能听见西屋里驳杂的呼吸声。
“此前刺杀河阳党人的事务,皆由我来安排。底下人并未抛尸,死者家人又口口声声说人被绑架,这会儿改口说被分尸深埋……草郎,十个月,十六人。若非我帮忙善后遮掩,这事早就被齐大监知道了。你养在那边屋子里的劫后余生之人,也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韩琳说。
伏传也一直认为这事顺利得很奇葩,怎么可能次次把人救走,粱安侯府都不加调查呢?
如此才知道是韩琳在尽力周旋。
“你以为我们离开京城了?”伏传重新问了一遍。
韩琳点点头:“半年前,调查萧宗纬的去向,才发现这里。”
“也就是说,你帮着遮掩救命之事,并不是看在我的情面上。”伏传说。
韩琳本身也不赞成粱安侯府帮着阉党搞暗杀的勾当,只是,他与亲爹之间的矛盾,没必要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可能当着西屋那批死里逃生的河阳党人说。
“我已接到调令,半个月之后就会南下剿贼。以后的事情,就不归我安排了。”韩琳说。
这才是他来小院的目的。
他负责暗杀河阳党人的事情时,可以帮着伏传善后,一旦离开了,就顾不上了。
吱呀一声。
静室的窗户掀起一条缝,露出谢青鹤半个下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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