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祸众生(三)
王保保一愣,竟没想到是个这样的答案。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抚赵敏的长发,待得她哭声缓了些,又问道:“你……亲眼见到……周……她死了?”赵敏眼帘下垂,侧过脸去簌簌落泪,道:“我同她……同她均在河间受了难……那日地动……我同芷若一齐被埋,若是早知姓孟的卖了□□在地下,我若是……我若是早知道……”
她说得言辞颠倒、不知所云,到这里又倏然泣不成声,半个字也讲不下去。又过了半晌,赵敏接着道:“当初余震将我们掩在地下,尚有生机可言,只是那姓孟的不想活了,便要拖我们一起下无间地狱……他……他将从前埋在地下的□□全引燃了……我在废墟中给埋了不知几日几夜,终被师父救了出来。”
王保保闻言摸摸她的脸,怜惜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片刻又轻叹道:“天灾如此,又逢人祸,这不怪你。”赵敏闭目垂泪,恨恨道:“自然是怪我妄自尊大,自负聪明,我若是多些警惕,早将那畜生结果了,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她话到此处,又痛心道:“若不是我当初自以为是,当天下阴谋皆在自己掌握中,非要寻孟有禁的麻烦,也不至于……将……将她性命给害了……”
赵敏语声低微,却字字颤抖,道:“是我害了她,老天爷却吝地不公平,让我得救,若是……若是我在那地方多寻她几天,若是我能再搜得细一些……”王保保道:“这不怪你,近几个月,别说河间,纵是大都附近也频频地动。对了,我听说小师父送你回来之后,你便派人去河间了?可正是为这件事?”
赵敏扯着王保保的袖子,目光中似有解不开的苦痛,她喉间咕哝一声,像是将无数呜咽都隐忍掩饰了下去,只低声应道:“我只是不服气。”王保保同她对视,见她蓦地怨愤道:“凭什么我要独活,她周芷若……她周芷若偏偏就离我而去!就算是……就算是……我也……”
王保保瞧着唯一的妹子如此难过,自然也心如刀割,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得频频说些没用的话来哄她。他探头瞧窗外乌云如墨,掩得中午的日头竟似午夜,狂风如鬼哭,应是骤雨将至。于是重又唤人进来点起几盏烛台,上了一桌家常小菜,陪赵敏吃过午饭,方才千叮咛万嘱咐的离开了。王保保本想着,若是赵敏感情不顺,或是给周芷若狠狠拒绝了,那还有千般手段可使,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死局,他纵是再手眼通天,也不得下到阎王殿去同牛头马面抢人。罢了罢了。
王保保离开之后,使唤丫鬟为赵敏重上妆容,又贴心地涂抹些胭脂遮掩气色。赵敏始终心不在焉,任她替自己披上大氅,挂上佩剑,方才意识傍晚已至,她早先同扎牙笃约好此刻相见,一起于万安寺密斩范遥,已经晚了些许。赵敏从王府独自出了门,并未带一个随从武士,腰身上的带子随着凉风飘了起来,衣袂带着腰间环佩一起叮当轻响。赵敏听着清脆声音,心思一阵恍惚。走到万安寺门口,番僧鞠躬行礼,赵敏下意识抬头一望,正瞧见那座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宝塔,过去种种,历历在目。
她一时竟觉得,若再上宝塔,周芷若仍在上面等着自己。
待赵敏正立于大殿门前,神思漂游地瞧着天上雨点飘落,心中不由想起那日在城郊废园,暴雨中同周芷若见面,她受自己欺瞒哄骗,最终字字诛心,立下不死不休的毒誓。赵敏心道:不知她那时可曾想到……有一天我二人会有生死与共的情意……周掌门向来承诺守誓,偏只在我身上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说要杀我,却连我自己寻死都瞧不得,说同我心意相通,患难与共,如今只有你一人受难,我却连你在哪都不知道,周芷若……周芷若……你再不回来,我可真要改嫁他人了。赵敏想到这里眼眶一涩,似是觉得自己又流泪了,只是雨水打在脸上,是雨是泪却不知道。赵敏怆然心道:纵是给我托个梦来,骂我一顿,我也不嫁了,好不好,周姊姊。
她来得太晚,又在门口伫立良久,待回过神来,觉得周围雨势减小,方才瞧见站在自己身边打伞的扎牙笃。扎牙笃见她终于看见自己,立即露出笑容,伸手欲要扶住赵敏,却见赵敏冲他疏离客气地做了个礼,轻飘飘地避开了。于是只得尴尬地摆手在前,道:“敏敏,请。”
皇太子令七王监斩反贼,只是七王心中明白,范遥乃明教举足轻重的角色,势必会有人来劫囚。他怎愿意担这风险?于是便指派自己儿子将人及早在万安寺砍了,免得夜长梦多。万安寺乃是赵敏的地界儿,扎牙笃自然要趁着机会同赵敏一道行事,于是将主位让给赵敏,自己坐在一边,让人端上来了一盘茶具。
扎牙笃笑容满面道:“敏敏,知道你最喜欢汉人的玩意儿,最近我便学了些沏茶的功夫,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赵敏也不搭话,只侧着脑袋似有似无地看了他片刻,大殿下来人禀报道:“世子,反贼已经带到。”扎牙笃道:“说什么世子,邵敏郡主在上面坐着,你是瞎了吗,去同郡主讲!”那人唯唯诺诺,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只得连连讨饶,将同样的话又同赵敏讲了一遍。
赵敏沉声应了,继续低头整理适才打湿的衣袖。
扎牙笃的茶渣还未滤净,范遥便给下面的武士拖了上来,双足曳在地面,断续行出一段血迹。武士将他头上黑罩一扯,露出一张全是疤痕的丑陋面容,正是曾经的逍遥二仙之一,范遥。赵敏定睛一看,这位苦大师被成昆的人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如今不止是脸,怕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了,只是那一双眸子竟始终亮晶晶、恶狠狠地瞧着殿上众人,将大殿情形一览,依旧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赵敏心中暗叹,心道:明教中人倒也真是好骨气,这么些日子,本应饿也给饿得没了脾气……去年五大门派……连少林寺的和尚都得服软吃饭,瞧这姓苦的样子竟像是分米未进……若这人真心做我的手下……唉。赵敏自己没带手下来万安寺,但玄冥二老惯常是在万安寺侍候的,此时分立大殿两侧,瞧也不瞧跪坐在大殿中央的苦头陀,仿佛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大殿顶上雨声渐盛,嗡嗡雷鸣,殿中人却始终沉默不语,鹿杖客闲来无事,间或抬头瞧瞧梁上,间或冲鹤笔翁使使眼色,两人均事不关己,不动声色。扎牙笃终于将第二三道茶水沏出,给赵敏斟了一杯,赵敏浅尝于唇,将茶碗放下,对玄冥二老道:“鹿大师,鹤大师,你们二人谁若方便,麻烦回王府去替我取一件干净的袍子。”
鹿杖客眼珠一转,道:“师弟方便,便由师弟去了。”鹤笔翁欲要再言,鹿杖客冲他频频眨眼,他只得瘪了瘪嘴,出门去了。
说来奇怪,今日本是要监斩范遥,只是殿里赵敏不提,扎牙笃便铁了心要拖些时间多同赵敏讲两句话,将自己近些日子所学茶道一样样拿出来显摆,非要讨赵敏欢心不可。待得他将乌龙终于泡到六七道时,鹿杖客出列拱手道:“郡主娘娘,世子殿下,我师弟许久没回来,我去瞧瞧他。”赵敏面上神色不动分毫,随便挥了挥手,让鹿杖客也去了。
扎牙笃将这道茶水端给赵敏,赵敏饮尽,终于道:“不错,世子,可否开始了?”扎牙笃得这二字嘉许,自认已经讨尽了便宜,此时满面喜色,只连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一切都听郡主安排。”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听屋顶轰然巨响,竟似是一道明雷劈在大殿顶上,瞬间漏出一个大洞,狂风骤雨一时灌了进来,哐啷啷砸了一地瓦片。众人皆是一惊,武士端直亮明兵刃围作一圈,将殿上二人护住了。只见两名差不多高的男子从屋顶裹挟风雨跳落地面,其中一人面上蒙着黑布,作农夫打扮。另一人戴了个巨大的斗笠,像是个渔夫,微微抬头望向殿上,露出奇丑无比的一张脸。只是那眸子寒意透骨,扫视一通,便让人觉得命没了大半。
赵敏瞧见那脸,心中大恸,一时话也说不出半句,浑像是受了惊吓。扎牙笃见她神色,心中怜惜顿起,英雄气概陡盛,大声喝道:“何方反贼,竟敢来此犯上作乱,快!快!都给我拿下!”
众武士齐声呼和,提刀而上,将二人团团围住了。此时玄冥二老借故离去,七王世子带来万安寺的均是自家武士,一个个膀臂粗壮,瞧着便是威猛无比的蒙古汉子。他们看这两个汉人瘦瘦巴巴,大腿怕是还没自己胳膊粗,竟敢来劫囚,只当是来送死了,其中一人只悍笑几声,走进圈内,抡圆了兵刃劈头就砍。
那农夫下身不避,上身微斜,右臂弯过,身子似是打了个回环,从个莫名其妙的方位又转了回来,啪的一声重重打在那武士脸上,一耳光将他狠狠甩了出去,栽倒在地。这招打得绵延粘稠,似是有千百斤的力气在汪洋大海中,只消他这么轻轻一拨一带,便能无声无息地出没于方寸之地,将太极之要义发挥到了精髓。旁人不知,赵敏又怎能不知,这人定是张无忌无疑。
众武士受此挑衅,一时之间又惊又怒,终于晓得这两个瘦瘦小小的汉人乃是高手,于是大喝一声摆好阵势,小心应对起来。这些武士虽不似武林中人有内力傍身,但也都是蒙古人中的练家子,便好似二十多个外功好手同心同力一般。若论单打独斗,张无忌立时即能分出胜负,只是这些人从来便是仗着人多势众,排练出不少默契,此时一个个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只你打一拳,他抡一刀,井然有序进退有度,纵是被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击伤半个,也咬牙硬扛,半分不退。
张无忌一时竟被众武士缠住,片刻分不出胜负。他心中焦急,唯恐援兵赶来,连忙冲那戴斗笠的人喊道:“再不出手,怕要来不及了。”赵敏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人,那人便也冷冷回望她,张无忌开口一瞬,他又将目光转向赵敏身边的扎牙笃,望得这小世子颈后汗毛倒竖,心中警钟大作。
只眨眼之间,众人听“哎哟”一声惨叫,最紧靠着郡主世子身边的那名武士远远地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眼睛一翻,人世不醒去了。赵敏定睛一瞧,原来那人竟在腰间藏了一把凛然若有鳞的白色长鞭,方才扬手一卷,迅捷无伦,便伤了一人。这人头戴斗笠,单手执鞭,就这么一步步径直走到赵敏和扎牙笃面前,将余下护卫尽数解决,旁边武士欲要回护,却反被张无忌乾坤大挪移缠住,脱不得身。
赵敏紧咬下唇,脸上殊无血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丑脸,待得这人走近了,方才发现这人一瘸一拐,似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只是长袍罩住,丝毫不漏,连右手也缩在衣袖之中,只有左手握着苍白长鞭,下意识地屈起食指似是抚摸。
赵敏心跳如鼓,终于问道:“这面具……你从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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