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欺君子(七)
赵敏正欲开口,只听周芷若闻言冷哼一声,道:“这可是笑话了,你生来不想做个恶人,难道那些路人丫头生来便理应被你虐待杀害?”赵敏缄口不语,只聚精会神地听起周芷若道:“兵荒马乱之际,路上饿殍当道,流离失所的百姓何其多,你兄长受了这必死的伤势,得寒潭苟延残喘已是侥幸。老天给了你偌大好处,是让你活下来祸害临近无辜百姓的吗?”
赵敏极少见周芷若一口气说这般多的话,此时听她义正言辞、字字珠玑地将孟有禁的虚伪言辞揭开来,一时觉得有些有趣,她心道:从前芷若还不是掌门的时候,丁敏君都能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如今不仅拳脚功夫厉害了,连嘴上功夫也厉害了不少,孟有禁这般的豺狼虎豹都奈何不了她,我也不必开口了。
孟有禁还欲反驳,但生死符却容不得他废话连篇,仿佛牟足了劲掐住他的嗓子,一时间只痛痒得连翻白眼,口吃地说了半晌“你……你……你……”就又晕了过去。
周芷若本不喜对这些混账东西多言,但她却担心赵敏因这人所说的“元兵恶行”恼火郁闷,便下意识地接口冷斥,待得说完,心里又有些后悔,心道:赵敏难道不懂得这些道理吗,哪需我多嘴。她心里突兀地对自己生出些不愉来,却忽然感到赵敏捏了捏自己的掌心,看她悄无声息地做口型道:“说得好。”周芷若只瞧见这三个字,心里那点没来由的无常懊恼便倏忽间烟消云散了,满心只想:赵敏的口唇可生得真好看。
她们这般小动作哪瞒得过厉经年,他眉头一皱,一时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仔细一瞧又见赵敏同周芷若十指相扣,哪舍得分开丝毫,心里蓦地又是酸涩又是释然,只安慰自己道:敏敏跳脱豁达,却生来困于民族立场之囹圄,若是嫁个蒙古的贵族高官,免不了受些委屈,但这姓周的虽说穷凶极恶、固执己见,性子是差了些,却常能跳出世俗偏见之外,这两个人一个赤子之心,一个孤注一掷,要说起来,倒也算是良配。
赵敏道:“孟有禁初见我们,便舌灿莲花地说起自己家族密辛,将这石像鬼谷中的稀奇吹得天花乱坠,想来已有所图谋。不过他竟将主意打到我们武功高强的周掌门身上,实是打错了算盘。”周芷若心道:他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方才是倒了八辈子霉。
赵敏早看惯她的脸色,轻声笑语道:“不行呀,我武艺不成……前几日啊,我连只鸡可都打不过呢。”周芷若闻言瞪她一眼,心道:这还不是你自讨苦吃,非要扛着软筋散不吃解药。赵敏又是心领神会,只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扮作求饶,她被周芷若灼灼目光瞧得脸上发烫,收拾心情道:“孟朗君拜托我们救他的相好,如今只怕是不成了,周姊姊,你说我们该拿这些……这些……这些人怎么办?这里有一个,余下的不知还有几个呐!”
她想了想,道:“虽说这里有天造地设的寒泉,但却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面,纵使不入地洞,能用那些小鱼续命,却也只是无止境的苦楚罢了……”赵敏说着边叹气,边摇头瞧向无期,道:“你当初将她们投入地洞,虽使得她们不死,但在她们心里,只怕还不如一死了之。”
无期见叔叔已抱着孟有禁哭的泣不成声,恨恨对赵敏道:“早知今日,我一定将她们都杀个干净!她们都该死,你也该死!我不该救你!你们!你们都是坏人!”
赵敏道:“你现下年纪小不懂事,又受了这般刺激,并不是良心坏了,我只当你童言无忌。况且你救过我的性命,我敏敏特穆尔恩怨分明,有奖有罚。毕竟……毕竟你跟那两个明知故犯的兄弟俩有大大的不同,若是以后教养得当,应知错能改。”厉经年耳朵一动,心道:敏敏话里话外竟分外维护这个小丫头。
无期气道:“我不要你奖我!我不要你教养我!”
赵敏张口欲言,周芷若突然出声,冷冷道:“夜叉成佛,因得释迦牟尼血布施。佛言先度彼等,令彼等皆得法食,再言成佛。”她顿了顿,将手从赵敏手中抽出,抱臂而立,长剑挟在身前,道:“赵敏,你这几日多读了两页佛经,就以为自己有佛身度人吗?”
厉经年心中暗笑不语,心道:完蛋,我竟有些喜欢姓周的这六亲不认的坏脾气。
赵敏道:“哎……周姊姊,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正想拉着莫名呷醋的周芷若说些细声软语,就只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径直跌在了周掌门怀里,紧接着眼前书架摆簸,墙壁倾覆间宛若稀松沙土,屋梁椽柱,错折有声。震声如雷,如奔马疾驰于梁上。在场众人皆大骇,相顾失色,心中不约而同地惊道:竟是个更厉害的地动!
厉经年闪身捉住赵敏衣领,便要带她疾趋而出,却没想脚下一松,楼阁房舍转瞬倾覆,书房地板溃散如沙,哀啼惊呼四起,众人皆掉落数丈不止,坠入地洞积水之中。积水倾泼扬起,衣衫尽湿,却也减了几分下坠之势。此时头顶垮塌近半,全靠屋梁斜斜支撑,地洞里只余些微的日光从缝隙中透下来,正打在赵敏脸上。
地动仍未止,众人之中只有厉经年和周芷若得以勉强站立,余下的人都不知瘫在哪里,是死是活。赵敏斜倚在周芷若怀里,眉头紧皱道:“这可糟了。”周芷若低头瞧见赵敏无碍,循那束日光向上望去,却瞧不见天色如何,想是这屋舍彻底塌了,连顶带底的将所有人都埋了个严严实实,此时尚未被落石砸死,只怕再震下去也难逃被活埋的命运。
厉经年低骂一声,对赵敏道:“你们站住别动,我上去试试。”他说话间提足使出游墙功捉壁而上,待得摸到那处日光开口,长腿一劈卡在罅隙,双手向上推去。此时余震仍未停,厉经年这姿势本就极难施力,甫一运功,便听一侧石块摇摇欲坠,罅隙松动,他心中暗叫不好,下一瞬便随着众多碎石从空中坠下。饶是他神功盖世,未被砸伤,也一时心惊胆战,只恐下一瞬这处饱经摧残的石洞尽数崩离。怕便真如孟有禁所言:此乃自己和敏敏的埋骨所了。
他心中正想到孟有禁,便听孟有禁不知在哪处咳嗽声起,边咳嗽边笑,声音中全是冷意,道:“别白费功夫了。再来一次,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厉经年皱眉道:“你有何办法?”孟有禁许是被生死符的痛苦折磨疯了,竟又突兀地笑了起来,道:“我有办法,为什么要告诉你?”
厉经年双掌紧握,便想去摸水面运功寻他,被赵敏出声阻止道:“碎石松懈,运功只怕引水流动荡,不可。”
孟有禁亦是听到赵敏所言,一时放声大笑,道:“看啊,如今你们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他话音一顿,又仿佛和谁对话,道:“忌哥,你又傻了,刚刚你那般求他们,他们都不曾想放过我们,此时天助我们,哈哈哈,他们既不愿与我们同生,便与我们一同死在这里也是不错,在这造化之力面前,也算是同生共死之交了,是不是啊,前辈?哈哈哈哈。”
赵敏道:“你若是有办法救我们出去,我应你们俩所求也未尝不可,孟有禁,事不宜迟,你先说。”孟有禁道:“哈,你以为我竟天真如斯,会信你这般骗稚童的言辞,笑话,哈哈哈。”他话音未落,便听赵敏道:“算了,你定觉得我在骗人,不如这样,你先以纯阳指力点在三阴交处,力道不可太重,只透三寸筋肉即可。这招可暂缓你当下苦楚,你试试便知我是不是骗你。”
赵敏话毕,场下众人皆沉默数着呼吸等孟有禁回答,片刻过去,只听孟有禁开口,话音不同方才疯狂,只低沉着声道:“晚啦……晚啦……已经晚啦……”
赵敏道:“不可能——”孟有禁道:“我不是说你这法子不对,法子我试了,没有骗我,但是对不住了,我也不想活了。唉,忌哥,你又傻了,我不是气话,是真的不想活了。”
赵敏疑惑不解,又待开口讲话,只感到周芷若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凑到自己耳边道:“孟无忌没讲话。”赵敏眼眸瞪大,瞬间又惊又疑,大声问道:“孟有禁,你兄长怎么了?”
孟有禁答非所问,道:“敏敏姑娘,你知道我兄长当年是怎么受伤的吗?当时有一支流窜在山里的元兵小队,不知从哪来的,见人就杀,哪管你是不是给大宋当兵的,都一律捅你个肚烂肠流,遇见村县郡郊的青壮老幼,统统烧个精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只知道兄长已经给他们杀了,点了好大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赵敏叫道:“孟无忌!孟无忌?”孟有禁又道:“后来我得知兄长还活着,可高兴得快昏过去了,忌哥能好好的,不过是要些人血来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叫了,我同你说了,晚了,已经晚了。”他说着又像是笑又像是抽噎,突然少女□□声起,好似是无期方才昏过去了此时方醒,只听她□□道:“腿……腿好痛……叔叔……叔叔在哪……啊!叔叔!”尖叫一声便即哇哇大哭起来,只道:“叔叔!叔叔!”
此时孟有禁仍未言明,但赵周厉三人均已知晓,那孟无忌定然是在方才地动坠落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已经丧了命。
无期仍在哭,孟有禁只道:“你觉得那些不相干的人该好好活着,我觉得我忌哥才得该好活,这没什么好分辩的。他对我来说,是普天下顶好的人,我瞧你同那位周掌门姐妹情深,呵呵,你去问问她若是同我处境一般,会不会行同样事。”赵敏闻言下意识去瞧周芷若,二人对视无言,只听孟有禁又道:“罢了,也不必问了,你们去黄泉聊便是了。”
厉经年惊怒道:“孟有禁!你到底想要怎样!”
孟有禁低声笑道:“哈哈,前辈,我前面把你骗到这地洞里,可不是想把你关在这里饿死,既然今日有缘同我兄长埋在一处,不如也尝尝他当年身处烈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如何?”赵敏心中一惊,心道:此处全是积水,哪有什么可烧的,莫非……她思虑未至,便听见细微的“刺啦”声轻轻响起。
厉经年大惊失色,喝道:“竖子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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