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欺君子(六)
此谷中的确有鬼,不过不是这位可怜的姑娘,而是将她绑架、折磨、残害、到最后仍不给她个痛快的歹人。由此足可见,世上人心歹毒之事,往往更甚于鬼怪。赵敏慨道:“虽说我与周掌门均自认是杯弓蛇影、废耳任目的小人,若比较虚伪、残忍、自私这些劣质,孟庄主一行可是其中魁首,我们自然大大的比不上。”
周芷若心道:赵敏此言差矣,若论虚伪、残忍、自私,她自己比不上孟有禁,我却是要比他厉害千百倍。
少女道:“哎!你说什么呀鱼蛋,这些我可不知道。叔叔自然也不知道,都是那个姓孟的怪人干的!”
赵敏可惜地看她一眼,道:“我问你,你可是真的不知道?”少女信誓旦旦,还未答话,又听赵敏问道:“你从前明明见过这位……可怜人,为何却对你叔叔说没见过?你方才说她是‘越来越不像样了’,那她从前的模样你更是见过的,既知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为何骗我师父这是石像鬼?”
少女被她问出了火,只前言不对后语道:“没见过!不知道!我没骗他!”
赵敏摇摇头,叹气问道:“你救我一命,我本不想如此逼你,只是这关节险要,我方才才想明白。最后只问你一句话,你若是能如实回答,我便不追究你所说的是真是假,如何?”
“你瞧见过孟有禁偷看你叔叔,这此前亲口所示,反悔不得。那我现在问你,你瞧见孟有禁的时候,你叔叔在做什么?”
在场众人均目不转睛地盯着无期,她被赵敏一问结舌,面上紧张得抽搐,垂眸连连眨眼,只“这……这……”地一个劲儿嗫嚅不语。厉经年不明其中意味,又怒又急,大声问道:“答应了如实作答,小丫头片子,你倒是快说!”
赵敏突然摇摇头,替少女道:“师父,你不必强迫与她了,此间道理……不过一层窗户纸罢了。”她微微笑了笑,双手一转,掌心上摆,作出姿势解释道:“我门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于初学者而言,修炼起来太过强横霸道,只因此门玄功气韵强劲,功力未成时,常感血难驭气,因是每每练功前都要生饮少量鲜血,是也不是?”
厉经年不知赵敏为何突然提起练功法门,只顺着答道:“是了,你就是嫌弃要‘生饮鲜血’,方才抵死不练这门玄功。”赵敏笑道:“纵是鹿血也太过腥气,我可不饮。”
周芷若闻言心道:逍遥派至高内功竟是如此邪门歪道般的修炼法门,若是旁的自诩名门正派的侠士知道了,只怕要暗中记他一笔了。她想到这里,又心道:这些正派,怕是嘴上喊着魔头魔功,心里却对那唯我独尊功趋之若鹜罢,哪像赵敏,只因嫌弃鲜血便摒弃若此神功,矜持娇贵至此,也真是绍敏郡主本人了。
赵敏仿佛听到她心里所想,轻飘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看得周芷若心里突突直跳,心道:难道我现在心中所说她都听得见了,九阴神功竟有这么神奇,同练七日便有奇效?其实世上哪有这般神功,竟能让人心灵相通,这不过是赵敏察觉到周芷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自然而然流出一丝藏不住的欢喜炫耀,总想也看看她瞧瞧她。赵敏心中暗道:这两情相悦的滋味真妙。
她们二人心猿意马,厉经年却得赵敏提示,蓦地懂了,恍然道:“敏敏是说,此间有人拐少女来……只为……生饮鲜血!”赵敏见他已经懂了一半,又走过去拉住周芷若的手,对无期道:“你不愿说,那我来告诉你叔叔罢!那位……”
她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那面具男,心中突生出一丝不快来,周芷若瞧她神色,知她所想,心道这有何难。一个游移抢到了面具男子面前,也不见她如何动手,只双指一碰的功夫,便把那男子面具边沿的暗扣尽数弹落,随即手掌向上轻轻一托,将那夜叉面具从男子脸上毫无损伤地摘了下来。
周掌门出关之后首次出手,正是迅捷无伦,难以名状!虽四下无捧场的看客,但厉经年是晓得她从前有几斤几两的,此时见她进步如斯,一招一式不落俗套,竟隐隐有些大巧不工的“拙意”。不由得“嗯?”了一声,定睛审视起来。周芷若动作干脆利落,招手即毕,收式后对赵敏道:“果然不出你所料。”
赵敏又重新牵住周芷若的手,缱绻至极地瞧了她一眼,眼中似有钩子道:“嗯……劳烦周姊姊了。”
周芷若突然不知为何心虚起来,只红着脸低头不语。
赵敏徐徐走到那男子面前,细心端详那张同孟有禁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此人应是久不见光,面皮发白,显得较孟有禁虚弱得多。方才赵敏突兀发声,似是所知甚多,他一直不敢贸然插嘴,只抱着昏厥过去的孟有禁在一旁沉默。此时忽然间面具被夺,他方才活过来一般,去抢周芷若手里的东西,连声道:“干什么!还给我!”
但周芷若哪能让他抢回去,微微侧身避开男子,厌弃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一爪捏碎了手中面具。男子见面具已毁,便只能用手去捂自己的脸,若不是众人已然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怕会以为他有一张奇丑无比不敢示人的怪脸。但听怀中细微声音,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拉住了那男子的手臂,嘶哑道:“哥,别藏了。”
赵敏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叫孟有禁,那你哥……叫什么?”孟有禁躺在地上低声喘息,不回答赵敏的问题,只疲倦地同兄长对视了一眼,半晌后,那男子仿佛终于接受了这般现实,声音归于平静道:“孟无忌。”
赵敏顿时面色诡异地同周芷若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心想:无忌这名字竟遍地都是!
孟无忌误解她二人神色,只以为她们早先就从哪里得知了此事,直露出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样,低头不语。赵敏续言道:“哎呀,无期啊,你不说,我便替你讲了……你瞧见孟有禁的时候,你叔叔正生饮人血,是也不是?”少女一惊,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无忌张了张口,欲要说什么,又叹了口气,低声苦笑道:“我竟自以为瞒得住旁人……实则无期早就知道了,阿禁也知道了……实则我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唉……我不该啊,我不该啊。”
赵敏道:“孟庄主自然早就知晓此事,难道这些生人不是他替你捉的吗?!”赵敏见他们神色有异,突然恍然道:“不对不对,庄子里原也有你的忠仆罢,你以为是你的人瞒住了孟有禁帮你捉来些生人少女,是也不是?”孟无忌闭目默认,并不开口。
此时石像鬼谷生人少女失踪一事已然真相大白,此谷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个吸人鲜血的男子同他为虎作伥的胞弟二人行魔鬼事罢了。哥哥以为弟弟不知晓此事,便自欺欺人地靠生饮人血续命,弟弟却早就暗地里为虎作那伥鬼,却仍不同哥哥言明。也不知这二人果然是同气连枝、兄弟情深,还是该说他们狼狈为奸、罔顾人伦。
众人对这秘密终于心知肚明,却突然听少女恨恨道:“取那些人点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将她们放在这个寒洞里,不是也没死吗!”孟无忌不意这女娃子是这样想的,竟还背着自己做了这般事。他这人较之孟有禁颇讲些仁义礼教,一直将此事瞒得自以为密不透风,便是因为虽不愿放弃这般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的法子,但心中仍饱受良心煎熬。如此倒行逆施,只是因“懦弱畏死”四字罢了。此时少女如此这般言说,他瞠目结舌之余,顿时愧疚横生,自惭形秽起来,只道:“你……你……”
孟有禁也突然抬头,应声嘶哑笑道:“是!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人救忌哥一命,可算是他们的造化了!”
孟无忌道:“你……你们……”
厉经年见孟有禁终于撕破脸皮,仰天哈哈笑道:“好!好!既然你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是什么活菩萨,今日就将你二人关在这里,你也生不如死,他也生不如死,看看是你用自己的血去救他,还是他去救你?”赵敏道:“那可不成,孟无忌饮了寒泉小鱼,是个极寒表征,得取热血饮。孟有禁中了你至阴至纯的生死符,同他一样得取热血饮,同性相斥,师父,你是瞧不得这兄弟阋墙的热闹了。”
厉经年口不对心地应道:“是啊,那可糟了。”随又低声笑道:“那生死符可催命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孟有禁又低声呻吟起来,他本将将熬过了一重奇痒寒冷,觉得尚可咬牙硬挺,却没成想第二重煎熬来得更加惨酷,赵敏从未见过师父施展这门功夫,眼见那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更深切地体会到逍遥派是如何高居世俗之外而得众人之畏惧。孟无忌似乎害怕触到他的伤口,又怕他再狂乱地抓挠,一时不知该如何减他痛苦,只这一愣之间,孟有禁已将上身衣服尽数撕烂了,前心后背都裸露出来,余下的地方也都是抓破的血痕。
孟无忌抱着弟弟满面鲜血泪痕,竟咬着牙哭了起来,道:“你们放过阿禁,我去死便是了。”
赵敏平日多见些大义凛然的英雄豪杰,纵使在家足不出户,见得也都是挽弓射雕的蒙古汉子,尚少见大男人如此懦弱垂泪,此时初见此景,竟有些不忍直视。周芷若见她这般神色,对孟无忌冷冷开口道:“孟有禁自讨苦吃,何谈我们放过他?”
孟无忌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了,那你们救救阿禁,我代他受苦吧。”
孟有禁呻吟道:”你不必求他们,我可不受那恩惠……他们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些平常人的苦痛,照他们所说,我便该……直娘贼的…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不……不……不……”他一个不字哼了半天却说不出来,竟硬生生痛得口吃。周芷若冷笑道:“没瞧得出,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兄长是半个懦夫,弟弟倒是条硬汉子。”
孟有禁咬牙道:“若不是元兵当年强盗行径,畜生伤我兄……兄长……兄长哪用受这般侮……侮辱……难道谁便生来想做个恶人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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