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欺君子(五)

    第九十四章欺君子(五)

    霎时间整个地洞内都归于无声的黑暗,厉经年勉强立足于石壁之上,细细听孟有禁的位置。但这里四处皆是石壁石柱,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四下回荡,寻不着声源所在。侧耳静听间,只能听到一丝流水似远似近地滴滴落落,没过几瞬,孟有禁又幽魂般出声道:“你武功高强又如何?今日就死在这里罢。”

    厉经年吃一堑长一智,听到他的声音不敢贸然出手,只柔柔地向前推出一掌扶在石壁上。趁着他的回声,将自己轻飘飘地落在地面。又一手挡在面前,身子却微微下蹲,将另一只手掌浸入积水,仿佛轻轻一抚。

    没过几息,水面宛如沸鼎,尽数翻滚起来,似有暴雨滂沱。声音渐渐愈来愈大,迅如爆豆的水溅将上来,足将他腰间衣衫都打湿了。不知孟有禁身处何处,但闻他声音有异,叱问道:“你!你在做什么?!”

    厉经年仿若不闻,将手掌在水面微微一转,深厚内力借水势四散而出,于黑暗之中以有形物造无形声,此时厉经年心随耳动,沉吟片刻,竟已将此地形貌在脑中描摹了大半。厉经年心道:此时本应用我门那传音搜魂大法,直截了当地将这厮唤到面前来,又何必平添这许多麻烦,只是不知道敏敏在哪,若离我太近,她身上有伤,我一声开口可就糟了。

    早年李秋水同巫行云相斗时便使过这门功夫,这妖异武功对身无内力的普通人毫无效果。但若是身负逍遥派内功的同门,抵挡这搜魂大法是难上加难,传音一出则必有损失。他心中百转千回,已然将十几种生擒孟有禁的法子权衡再三,终于叹了口气,反手将水面急拍,跃将起来几步滑出,长臂一伸便掐住了藏在罅隙处的孟有禁。

    厉经年脑袋微侧,眼上蒙着的布条纹丝不动,长带随微风向后扬了起来。

    他只掐住孟有禁的脖子,道:“那不如一起死,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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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像鬼力道奇大无比,压在无期身上辖制住了片刻,直掐得无期肩颈发紫。但它应也非意在杀人,面具男只不过扑过去用石像一砸一推,便将它从少女的身上搡了下来,吃痛地躲在书架后面小声嘶吼。面具男怒气攻心,问道:“这……这是从哪来的?”

    无期推说不知,只摸着嗓子使劲咳嗽。面具男气道:“你方才同那小子讲的话我都听到了,明明是从前见过的,还在骗我?”

    无期推脱道:“这东西是从洞里爬出来的!我又不晓得那个洞,定是那个老偷窥你的怪人藏在洞里的!”她话一说完,意识到说漏了嘴,只“哎呦”了一声。面具男惊道:“谁看我?孟有禁?你怎么知道他老偷窥我?他在哪里看的?”

    少女还没回答他,便听石洞那边轰然巨响,是机关活动的声音。石板缓缓挪开,孟有禁面上有血,爬在洞口一脸阴郁地看着他们,仰着头缓缓喘着粗气。二人还没来得及端详清楚,只下一秒,他便仿佛被人揪住衣领扔了出来,像癜症发作般倒在地上抽搐,瑟缩在一旁小声□□。一眨眼的功夫,屋内二人又看到那个桃花少年也从洞口一跃而出,只是衣衫尽皆湿透了,显得有些狼狈。

    厉经年甫一落地,便一把扯下眼上的布带,不适应光线般揉了揉眼,发觉二人都在看着自己,竟有耐心解释道:“谢孟庄主高义,帮我试了试,既然大家伙瞧石像鬼都不会变石头,这破蒙眼布了我可不要了。”他大步向二人走去,径直道:“打了半天交道,倒让我瞧瞧这石像鬼的真容如何?”

    无期和那男子同时道:“不可!”

    厉经年被他们这异口同声一喝吓了一跳,脚步停下,面带疑惑地端详了片刻,他还未发声询问,面具男子率先开口,道:“这位小公子,孟庄主……他这是怎么了?”他刚问完,孟有禁那厢突然似猛兽受伤般呼号了起来,众人转身定睛一看,只见堂堂孟庄主在地上滚来滚去,倏忽双手抓脸,一会儿反手去抓挠背心,撕破了衣衫不止,只片刻间已满手是血。他翻过身来四肢又似是扭曲一挣,脸上、胸口,脖颈全是鲜血,叫声似狼嚎犬吠,煞是可怖。

    少女如见鬼魅,不住地后退。面具男手指颤抖地指着孟有禁,道:“你……你对他做什么了?”他话没说完,那孟有禁又是呜呜地抽搐了起来,怔怔然间,只见这戴着面具的男子突然扑身上去,抱住孟有禁,大声问厉经年道:“你!你对他怎么样了!”

    少女喊道:“唉!叔叔!别过去!”

    孟有禁双眼发直,浑然不闻,那男子伸手抱他,他便也翻过手臂牢牢捆住对方,张口便向他脖颈上横咬,正如同方才的石像鬼一般。男子出力挣扎,却不比他力气更大,瞬间给他咬下一块肉来,惨呼一声,脸色煞白。但孟有禁得此血肉,浑似不满意般,一口唾了出去,只呜咽着松开了面具男,再对他不感兴趣。

    厉经年瞧得饶有兴致,抱臂于一旁,道:“有意思!我方才得空,驱使了一番在他悬枢穴种下的那枚生死符,若没记错,这味我调制得至阴至纯,此时……他应是如遭蚁噬如坠寒窟,若不是痛得没力气,定然得一切血肉尽食之!唉,却唾弃你的……?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面具男惊恐地瞧他一眼,一手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一手上去欲要捉住孟有禁狂抓乱挠的双手,只道:“阿禁,阿禁,你静一静,别慌!”又转头冲厉经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生死符又是什么东西!快住手啊!”

    厉经年原地不动,笑道:“你想,生死符这‘生死’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说话间,孟有禁只觉痒处越来越痒,似有毒虫钻入骨头缝里。不一会儿,连五脏六腑也发起寒劲来,痒的丧神失智,只小声□□,连半分说话力气都没有。厉经年自问自答道:“那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

    面具男闻言气急败坏冲他道:“那你快给他解了!”

    厉经年失笑道:“这人言而无信,狼子野心,方才又想杀我,我干嘛救他?”他话锋一转,道:“生死符一发作,便是九九八十一日,与日俱增。你可放心好了,人是死不了的,只是人不人鬼不鬼,从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面具男怒断喝道:“你到底要如何?”

    厉经年见他终于丧失理智的暴怒之状,正欲回答,便听一女子突兀声音道:“应该问,你们究竟要如何?”

    这声音朗朗清清,冰凉似玉,近在身畔般清晰。她甫一声落,就听书房后墙墙壁咔嚓一声,裂开一道足足一指宽的缝隙,再下一瞬便又受了一击,生生破开一道半身宽窄的口子。厉经年眉毛一挑,忽然大喜道:“敏敏!”

    第一位探身出来的却不是赵敏,周芷若先俯身钻了出来,冷意森然地打量屋内情形,又转过头去将赵敏让出密室,温言道:“小心碰头。”至此时候,赵周二人方才结束了七日七夜的疗伤,赵敏脱困于冰室,大功告成地长出一口浊气,厉经年乍见爱徒,欣喜不已,一时恍如梦中,只道:“敏敏!敏敏!当真是你!”

    他如此说着,上前去捉赵敏的手腕,待得探出脉象无碍,方才长出一口气,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说罢嘲弄地转头笑道:“尚才有人说你死了,当真是信口胡沁。”

    赵敏笑道:“那是自然,这三人……自始至终便没有过真话,我可瞧见师父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呢。”厉经年大窘,正欲反驳,便听敏敏又道:“小人常言,世人皆不可信。因是世上谎言所欺者,多君子也。师父不必太过挂怀,你为他所欺,必因你是君子罢了。”

    她如此说着,缓缓地向石像鬼所藏的书架后踱步而去,一步一句道:“传言道,孟家谷里有石像鬼,人瞧见就会变石头。”她说到此处便已到了石像鬼边上,单单扶住那书架,却并不向后探察,定住步子不动,背身低头道:“我自认天下第一小女子,不算是个君子,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此次真告诉我,书架后面有这么个活生生的玩意儿,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信的。”

    赵敏说完这句不信,突然转头笑意盈盈地对周芷若道:“周姊姊信不信?”周芷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闻言惜字如金道:“不信。”

    周芷若话音未落,赵敏长臂一伸将书架推开,正正露出瑟缩在后面的石像鬼来,厉经年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时仍为之一震,拳掌一握,砸在墙壁上,震得飞灰走石四起,只听他低声咬牙骂道:“真是混账。”

    直至此时,石像鬼终于真相大白,周芷若只看了两眼便侧过头去不忍再瞧。

    那应曾是个女子,给人剜去了双耳,两只眼珠上只瞧得见白色,双足双手也磨得白骨横生,畸形一般。筋肉瘦削,许是给天生寒潭冻结了伤势,浑身的皮肤呈青紫色,正是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难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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