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欺君子（三）

    第九十二章欺君子（三）

    九阴真经疗伤篇中言明，最后一个周天是功成的重中之重，定不能动乱心神。但赵敏甫一闭目，书房内便哄砸掉落声不断，周芷若感她心思不稳，于是指尖一错，加了些力道同赵敏十指紧扣。轻声安慰道：“你速速行功，我且瞧着便是，定能保你无虞。”

    赵敏心中一荡，咬牙强行入了定。

    周芷若所见书房盈尺之地满是狼藉，石架倒伏一片，石像也滚落一地，有几个仿佛原本同地板浑然一体的书架底座，也被硬生生震碎开来。方才这书房狼藉还不至于此，此时地动过去了小半日，地面石板四方竟渐渐翘起，仿佛被一股自下而上的造化之力顶了起来。

    周芷若平视而去，瞧不得地下如何，只看得仿佛有一股凭空而来的力道掀翻了屋内器物，联想到此地怪力乱神的故事，同赵敏心中皆有些相似的寒意。此时一阵地动复又袭来，周芷若见石室内尘埃四起，碎石旁落，只得将赵敏挟在怀中，抱得更紧些。待地动略缓，她又去瞧书房内，方才瞧见地面的石板全然鼓起，崩裂开来，这才知道原来那股见不着面目却掀翻了书架的怪力是这厢来的。

    她还未来得及心下稍定，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定睛一瞧，正见那地面崩裂开的碎石中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来，一把抓住了翘起的石板边缘。

    那只手掌青紫，十指全是污秽，却仿佛不畏惧锋利的边缘一般，抓住石板便使力要上来，但不知是握住的那块石板构造不稳，还是它劲道太大，竟一把将其捏成碎块，已然出来的半只手臂失去着力点，又掉了下去，半晌杳无声息。

    周芷若瞧得一波未平，心中尚有余悸，那边书房门扇轰然尘灰四起，竟是被人一掌卸了下来，两面木门应声而落。门外天光太亮瞧不清晰，但从身影上瞧是三个人，待得他们迈步而入，周芷若方才看清楚。打头的她不认识，是个面若桃瓣、色如春花的少年郎，生得这么一张脸，目下一颗相思泪正是转盼多情，全是风流。纵此时满面怒意，含雪语寒，仍教人害怕不起来。但奇怪的是这少年一头青丝半数染了秋霜，竟不知何处讨了个早生华发的命。他身后两人入得门来，周芷若认出，正是孟有禁和这谷内的无期小姑娘。

    只听那少年道：“你说要到此处来便有分晓，如今人呢？”

    听这语气，少年瞧着年纪最小，竟是他们三人中的头目。这少年郎声音低沉，含怒不发，竟有些金石当啷的共鸣，饶是好听。周芷若心惊道：竟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内功！

    孟有禁咳嗽了两声，摆手清了清灰尘，拱手道：“此处有机关，容我准备一下。”他说着去数书房内的书柜，正数到坤位的木柜，木柜并未倒伏，反而立得端端正正。他拂去散落杂物，便去推格子里侧。周芷若心脏狂跳，空出的拳掌紧握，只怕这是外部的机关，顷刻间便能将自己二人送到他们面前。但无期却仿佛比她还慌张，此前一直未说话，如今见孟有禁要去抚动机关，竟跳上去拉住了他，道：“你们不是要来救人的吗？”

    少年眉毛一挑，但仍耐心答道：“这便是为了救人，丫头，你不要急。”

    无期道：“你们救我的时候说好了！还要帮我救叔叔的，如今谷里地动频频，我四处寻他不着，怕也被困住了！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

    少年被她聒噪得有些不耐，却只咬着牙道：“你还知道是我们救了你，此时不顾念感激，催什么！？说了待找到我徒儿就去帮你找人，你急什么！？”

    话归此处，方才知道原来这少年郎竟是前文所述的厉经年，他早年就是个急躁性子，十六七便偷了师父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来练，不意将形容样貌留在了青葱之际，年岁一涨，他又觉得这小哥儿的躯壳用不惯手，便下足了苦功夫去练易容变声之术，总以些年老假象见人，今日真面目正是少有人见识过的。若是旁人来瞧，定觉得他同这小姑娘大不了几岁，却老气横秋地唤她，颇有些不伦不类。

    厉经年在路上听到有小姑娘呼救，心系爱徒之下便一把掀了蒙眼布，救了被石块压住半只腿的无期，也算是因果报答，机缘巧合。无期在谷底生长十数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地动，石雕倾覆房屋倒闭，造化无情何止于此，她不知所措又遍寻“叔叔”不至，一时竟被石块砸中，伤了条腿。未来得及查问，厉经年以为她和口中那人皆是此处佣户，便答应帮她寻找“叔叔”，于是便有了此处三人同到书房的光景。

    无期不管他说什么，只冲上去拉住孟有禁，道：“不行！现在就带我去找叔叔！”

    厉经年眉头一皱，拂袖一挥，也不知哪里来的劲道将无期拉回身旁，手指竟如同铁铸般紧箍住她的手臂。

    那机关许是被地动挤压变形了，孟有禁运足力道推了半晌，方才将那格子推入墙内，只听机括一动，地上竟有块石板拉开了一道口子，顶开周围已然碎裂翘起的石板，只无力地拉了半截便罢了工，露出不足井口大小的一个黑黝黝的洞来。

    厉经年皱眉一瞧，道：“人在下面？”

    孟有禁还未应是，厉经年手臂一疼，竟是那少女挣脱不开，捉住他的小臂狠狠的咬了一口。厉经年本对那少女无甚设防，一时不慎竟被咬了个鲜血淋漓，他劲由心动眨眼便将无期崩开半尺，无期如愿得了自由身，伸展双臂扑在洞口挡住，道：“不准你们救！”

    厉经年惊诧有余，恼怒道：“咬我做什么？我救我徒弟，管你何事。”

    无期道：“你徒弟是谁！这下面没有你徒弟！”

    厉经年怒极反笑道：“你不晓得我徒弟是谁，却又知道这下面没有我徒弟，这所言何意？罢了罢了，我管你这疯丫头做什么，滚开，我要下去瞧瞧。孟有禁，你来拉住她。”

    无期生气道：“你们强要闯我家，你们是强盗！是贼人，是恶贼！”

    厉经年步子突然一停，转头问孟有禁道：“如此便奇怪了，这石像鬼谷不是你们祖宅所在吗，孟庄主，怎么你们家下人从不识你是怎地。天灾人祸在前，方才有些着急了便未有细察，这丫头瞧着脾气桀骜冒昧，也不像个教养得当的奴仆，倒像个乡野娃儿，孟庄主，这是你家，我也不逾矩帮你管教了。”

    孟有禁道：“是，是……”

    厉经年瞧着他竟被问住，只觉有趣，步子停在那丫头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对视，道：“你是谁？这下面又有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瞧？”厉经年连问三个问题，却只见那少女嗫嚅不答，他性情莫测，面色变得极快，突然如沐春风般一笑，道：“我晓得你是个好姑娘，拼着自己命不要也四处寻你叔叔，但你要我寻他，总得告诉我，你叔叔是谁，长什么模样，喜欢在哪处，若是他出谷了，我们还在这谷里两眼一抹黑地瞎找，岂不是犯蠢了。”

    少女忙道：“我从小便和叔叔在这里生活，从未见他出去过，他现在也定在这谷里！我叔叔……这谷里没几个旁人，寻着便知道是他了。”

    厉经年笑道：“哪里没旁的人，我不就是旁的人？”

    少女道：“嗯……哦！叔叔戴了个面具，面具上有几个很丑的怪脸，他平素就在这石林里面，不怎么出去的。”

    厉经年也不追问，又道：“那你如今多大了？”

    少女道：“生辰？……我记不大清了，约莫……约莫十四。”

    厉经年斜睨孟有禁一眼，孟有禁欲要说什么，却只听厉经年自言自语道：“入谷的路断了十年左右，这丫头也十几岁大，真是巧了啊。”他说着只似笑非笑般抬了抬眸，漾起一丝不符容貌的虚伪笑意道：“那你在这处住了十来年，可曾见过这谷里的，石像鬼？”

    少女惊讶道：“鬼？这谷里有鬼？什么是石像鬼？”

    厉经年呵呵一笑，道：“那你且问孟庄主。”

    孟有禁拳头紧握，道：“她阅历浅薄，不知悉也是常理。”

    厉经年骂道：“她住在此间十年，不知悉你是此间谷主尚有可能，却也不知悉石像鬼，孟有禁，你可能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常理’？罢了罢了，世上蠢材蠢事年年有岁岁新，多半便是因为有你这种自作聪明之辈，自以为用戏文纸糊一个，便能将人蒙在鼓里，真是妄自尊大、丢人现眼！我竟同你在此浪费时间，定是西风将我的脑子也吹成浆糊了。”

    厉经年扮作老态时多半还将“稳重”二字演一演，但此时化作真容，直是一个牙尖嘴利唇枪舌剑的小郎君，半点惺惺作态都不给自己余留，全然想撕破脸将这姓孟的豺狼一掌劈死了事。但此时不知赵敏去向，仍将一肚子阎罗火压了压，讽刺道：“若是石林中是个鬼怪，外面千辛万苦用桃花林将它困住，为何在里面反而要为他建造一个房屋，又建一个密道。呵，这必然是为了个人而非鬼怪。我问你，你自己常常从密道下到谷中，这丫头却不识得你，你悄悄摸摸地，却是做什么来的？”

    孟有禁欲要狡辩，却只见厉经年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摆手道：“算了，你不要解释了，谎话连篇听得我头痛，把人给我囫囵交出来了，我便饶你一命。若是寻她不着，你就埋在这里自己作个真鬼罢——”

    厉经年话音未落突然顿住不言，他缓缓转头，眉头紧皱目光惊疑，只听得背后那洞口处摩擦的石块沙土声混杂着细碎的如同鬼啼般的呜咽声，从下面不远处传来。洞口细小的石末一阵阵向下掉，突然一只青紫色的手掌拍在洞口边缘，扬起一片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