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欺君子(二)
深谷下自有深渊,望之不可测。行人所言,此地飞鸟观林不入,灵猿入谷难出,是个碰不得的鬼神造化处。实则氤氲凉雾,桀骜怪石,都不过障眼法罢了。自山峰高处纵身,不过瞬息功夫便过了雾瘴,堪堪三百余丈。厉经年瞧得清楚,双臂向上一展,左右脚连点三下,便从石壁突兀的树杈上跃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寒潭边上。
他方才落地,随即挥袖硬摆,直挺挺地将空中猛坠的物事横推了出去,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裹作一团,“咚”地闷声飞入寒潭水中,竟没溅起几分水花。
没过几瞬,那团物事猛地从潭水中钻出,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这仓惶惨痛的模样有几人能识得是孟家庄孟有禁。他被厉经年拽起衣领一同跳崖,一瞬间以为此人要与他同归于尽,吓得肝胆俱裂、毛发悚立,此时从寒潭中勉力爬出,正是难以自持的头晕目眩。他不知哪来的一阵豁出命来的怒气涌向脑后,眉头暴跳狂骂道:“疯子!疯子!妈的!你他妈个疯子!”说罢伏在岸边一阵狂呕,竟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厉经年盘膝坐在一边的巨石上瞅着这人:性命不保之时还能狡辩撒谎,可谓毒蛇,实力悬殊之势还能暴起骂人,可谓豺狼。豺狼之质,毒蛇之性,若孟有禁当年……未回孟家继承祖业,怕也能在江湖中兴风作浪,造起几分势来。他想到这节,又心道:这人披上一层乡绅富贾的皮也难掩江湖习气,又何必回来装模作样,难不成这孟家有何让他不得不回来的……他心思一转,冷言问道:“孟有禁,你从那杂毛习武,虽然悟性有限,但强在勤勉有加。若是再练个十年,就算成不了一派之主,在外门做个长老也是绰绰有余的……反而是石雕祖业……我看你志不在此,怕是连个平庸的匠人都比不过,你……回乡作甚?”
孟有禁闻言一凛,伏在地上面色渐冷,捏起衣袖擦了擦嘴角血丝,呛声道:“呵,前辈,我不爱江湖庙堂,想叶落归根又如何。怎么?此时又关心起我这无足轻重的家事了,你敏敏……不是矜持贵重、十万火急吗?”
厉经年眉头一挑,正欲发作,心中却不由一动,想道:咦?这人方才还怕得要死,为何突然冒着激怒我的风险提起敏敏……不对,他是故意的。于是话题不转,续道:“我来猜猜,你是为了何事回来的……何人回来的……还是……何物回来的?”他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袖口,同赵敏满脑子鬼主意骗人的小动作一般无二。
孟有禁暗自咬牙,心肝乱跳,这神色自然逃不脱厉经年之眼。只听孟有禁道:“前辈,这只怕与你无关吧!”厉经年见他竟仍能压住仓惶神色,镇定反询,不由心中暗道:豺狼不止,虎豹有余。厉经年道:“你如此关心敏敏,那不如我们来聊聊,你为何害她?”
孟有禁神色微变,突然冷笑一声道:“我害她?笑话!通府上下谁不知我对敏敏百般殷勤,锦衣玉食日日款待,她可消受得再自在不过了。若说她不晓得我的心思……哼,那真是信口雌黄。我这般待她,她却反过来算计我,难道要怪我对她出手?”
“我这般才貌身份,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若她自愿跟了我,我又何必对她出手?”
厉经年闻言,缓缓笑了起来,最后只摇了摇头,道:“你所言无不在理,那……我还要替敏敏道声不是么?”他展衣站起,跃下石头来,站定在孟有禁面前道:“待你有礼,便是心中有你;对你微笑,便是允嫁与你;在你家作客不满十日,就能将以后生几个娃儿都定了。孟有禁,你是天生贱骨头,只消受得起羞辱打骂?还是又聋又盲,世间万物全凭想象?”他说到后半截,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同这混账讲这么多,只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一番孟有禁,嘲弄道:“造化钟神秀,世上竟有这般又聋又瞎的贱骨头,我真是见识短浅了。”
厉经年所言大快人心是真,尖酸刻薄也是真,若黄衫女子在此,他尚且能收敛两分,但此时此地无人辖制,他更是故意用这尖嘴薄舌的话来刺孟有禁。若是能让他神志失守、方寸大乱,便是刺得痛了,刺得到位。只是孟有禁听他这般辱骂自己,竟依旧不动声色,脸皮抽动了片刻,即哈哈大笑,道:“前辈,你纵然将我骂成狗屎,敏敏也死了,死得同我半分干系都无。我适才是想同她动手,只是我连她衣角都未沾到,便天地震动石壁崩塌,尽数将她埋了。”
厉经年瞳孔一缩,又放松开来,眯起眼睛道:“你在骗我?”孟有禁皮笑肉不笑,应声道:“前辈神机妙算,自然瞧得出我说的是真是假。若是不信,同我去瞧瞧,一看便知。”厉经年伸手欲要捏住他的脖颈,又放下来,听孟有禁接着道:“就算我孟家久处此地,这次……也算是我所见过顶厉害的地动。密道只算是小有塌陷,我从中逃出便已算侥幸。更何况敏敏那处崩垮大半,埋得瞧也瞧不见。”
厉经年沉声道:“我不信你,眼见为真。”
孟有禁道:“我尊你一声前辈,带你去亲眼瞧瞧也未尝不可,只是……”厉经年问道:“只是什么?”孟有禁见他终于入彀,接着道:“只是方才前辈所问,不如我便实话实说了罢:孟家……历代都是以刻石为业的匠人。不过……呵,凭这手艺,不过能糊口罢了。孟家立业至今凭借的,都是这谷中供奉的石像鬼。”他目光死死盯着厉经年,却始终不见他面色有变,只得接着道:“这石像鬼双目如电,却不常示人,一旦对视,可将活禽变作石像,生人变成死物。而化作的石头也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一种特殊的和田墨玉。先祖发现了之后,先是大喜,后又忧心这鬼怪作乱,还好发现石像鬼本身对花香十分畏惧,于是将他圈养在一片桃花林之内的石林里。”
厉经年道:“你是说,这谷内有一个能将活人化作玉石的石像鬼。”
孟有禁微笑道:“是了,方才前辈问我为何定要回家继承家业,便是因为这不可告人的鬼怪之事。”厉经年问道:“你家从祖宗起便守着这秘密,为何现在要明明白白告诉我?”孟有禁答道:“前辈找敏敏姑娘……生要见人,死要……”他话到此处只是诡密一笑,将剩下的字咽回嗓子眼儿里,接着道:“那我带前辈入石林去找敏敏姑娘所在,定然要将此中要害都同你讲清楚,不然冲撞了石像鬼,纵有神功盖世,怕也难逃那一眼……”
厉经年凝眸冷哼,默认了孟有禁所言,伸出袖袍向他一摆,便有一股温暖柔力打入孟有禁身体。这力道说来温润极了,瞬时便让伤势抑制住了大半,跌宕脉象也柔柔缓住,但接触皮肤那一瞬却凉如冰片,惹人激灵,融入经脉之时瞬间化为一股暖流,护住了四通经脉。姓孟的感到身体一阵轻松,竟可勉力站起,于是微笑作揖,只以为厉经年为了让他带路,施展神功帮他疗了伤。
二人离了寒潭,待得到了桃花林,孟有禁便扯出两块布条同厉经年一起蒙上,只嘱咐万不可睁开眼来,跟着自己即可。厉经年虽不信有这般鬼怪,但心中焦急,只想早早找到敏敏,于是也依言蒙上眼睛。
这谷中四季不凉,只在春夏两季徘徊,因是桃花常盛。行在林间处处皆是花香,步下轻软,应亦是桃花瓣。只可惜闭目而行,瞧不见落英坠露、如云芳泽。厉经年五感通达,此时少了双目却也无碍,只心道:纵人在此间久了,怕也会渐渐习惯,再不辨花香。孟有禁带着他走了半晌,忽然转过一道稍硬一些的小路,刮过了一阵不同的凉风来,厉经年心中警惕,耳力便灵便到了极致,此时四下僻静,突生出了些隐隐约约、男女不辨的呜咽声。
厉经年脚步一顿,身形微侧。
孟有禁被他拉住,立即道:“这是石像鬼在骗你回头,不要理他。”
厉经年身体紧绷,只听呜咽声渐渐停止,仿佛有活物从他身旁带一阵凉风,正招了片桃花瓣落到他衣襟上。他左拳握紧,便想出手,孟有禁连忙道:“前辈!这鬼物杀不死,别误了敏敏姑娘!”
厉经年手臂僵住,只觉那鬼物的凉气都呼在自己脖颈上了,咬牙问道:“那怎么办?”
孟有禁道:“别理他!一定不要理他!”
厉经年生命绵长,鬼怪之事听过不少,但多是凡人作怪,这般真切的鬼怪却是从未见过的。此时深吸一口气,扶着孟有禁的肩膀便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石像鬼似是玩弄倦了,并未再作弄他们。
二人还未来得及庆幸,便清晰地听到一个少女的救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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