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不如初(九)
孟有禁心有岑岑,颇有几分恼羞不堪的意思,一面觉得自己竟被赵敏所言玉蜂毒糊弄住了,一面又觉得大小美人如此不识趣,死了甚是可惜。遂沿着暗流溯溪而出,那洞口被断落的树枝遮了大半,他伸手拨开,正看见朝阳泛白,些许晨曦刺透树梢。
孟有禁久不见光,下意识以手遮目,隐隐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远端树梢摇摇曳曳。定睛一瞧,竟真是一人。
向来轻功所练,不过借力腾挪罢了,仍是要有所依托。纵使内功卓绝者仍需踏地起势,哪有身若蜉蝣般立在树枝上的道理。但这人站在如小指细的树枝上,仿佛不过一只飞鸟的重量,树枝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双足却黏在枝上一般,动也不动。远远看去,面容僵硬丑陋,宛若鬼魅。
孟有禁心中戒备,知晓这人若非有通天神功,便是神鬼精怪,非自己所能敌。于是假装无知无觉,硬着头皮向山下走去。
天不遂人愿,仿佛一阵凉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响起一片。只得一眨眼功夫,便有一道影子如树叶般轻飘飘地掠在他面前。孟有禁吓退一步,站定不动,只听那人开口问道:“瞧见我了,你走什么?”
孟有禁道:“……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那人只道:“敏敏在哪里?”
孟有禁一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敏敏是谁?阁下问错人了吧?”
那人道:“好哇,杂毛竟敢不说实话?”他敢字没出口,孟有禁脸上就吃了一记耳光,一句话未完,双颊已被狠狠抽了四巴掌。姓孟的欲要格挡,哪里来得及,直被抽得连连踉跄,端正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早年学武,拜的师父便是个全真教的还俗道士,这道士在北宗式微之后,竟叛出道家,改投如日中天的佛教去了。待得入了释门,学得又是西域外门武术。因此外人看来孟有禁所练应只是个不出名的外家功夫罢了,但此时被这人一声“杂毛”叫破了道家内力,实是让孟有禁又惊又怕,情急中直直一推,全力而为的一掌竟打中了那人胸口。
那人被他一掌击中,却连退也没退半步,只轻轻吐了口浊气,道一声:“这内力真是晦气,我可不要。” 说着抬起一脚,便将孟有禁在地上踢了个跟头。孟有禁“哎呦”一声,呕出一口血来,竟已是受了内伤。
那人居高临下瞧着孟有禁,道:“敏敏呢?”
孟有禁心知此时不能求饶,这人武功之高,杀人如饮水,此时不知敏妹死了尚且将自己打个半死,若是一时服软讲了实话,待他知道敏敏死了,定连活口都不愿留了。于是道:“敏妹……咳咳,敏妹招呼也没打,自行离去了,若是我庄内照顾不周,我在此道声不是……咳咳,但……但前辈你现在问我敏妹的去向?腿长在她身上,我又怎么知道?”
那人冷哼一声,道:“杂毛命都要没了,还满口谎话,真是不知悔改!”说着仿佛嫌恶般转过头去。孟有禁瞬间心中闪过无数见机而动的杀招,正待他蠢蠢欲动之时,只听那人又道:“敏敏在你庄子上作客,不过是因为我同她提到过此处谣言,狐仙同石像的故事罢了,又兼之附近频频有少女失踪,她起了兴趣,便同她姐姐讲要来瞧个究竟。你竟敢对她起意?”说着这人又转过身来,下一句话胸腔肺腑殷殷共鸣,仿佛鬼怪吼叫般道:“你竟敢对她下手!?”
孟有禁被扑面而来的浑厚内力震得鼻腔流血,喉头一股腥甜涌来,低头便又呕出一口血。若是方才几句他尚且没听出这人身份来历,这一句同赵敏适才装鬼吼叫同出一门的武功,便已然将此人身份昭示。孟有禁心乱如麻,不知何处露出了马脚,只编出一段话想要搪塞一番,却听那人又道:“这处山崖敏敏来过,我已然瞧见了痕迹。”他说着一瞥孟有禁,道:“但她却从此处跳下去了,孟庄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孟有禁心里一凉,忙道:“这……这与我无关呀!前辈!这我不知道!”
但那人哪里听他讲话,一步步走到孟有禁面前,捉住他衣领,暴风骤雨般道:“哼,混蛋杂毛,真是死不临门不讲真话!那你且告诉我,你衣襟上的这枚云纹针,是哪里来的?”说着他竟揪着孟有禁衣领将他活生生拎了起来,又怒又笑道:“你和敏敏真是如此和睦,和睦到她竟然要对你用暗器?”
孟有禁被捏住脖子,一声也说出不来,只感觉眼皮一翻,自己就要命不久矣。又听那人道:“怕不是你趁她武功未复,对她施以辣手,逼得她跳崖了吧!”说着提着孟有禁衣襟便将他拎到了山崖边上,恨声道:“若是我当时眼睁睁瞧着她把解药吃了,哪里有你这杂毛作乱的余地……那周芷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在汉水河畔我就该将她一掌拍死……罢了罢了,若是敏敏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们受千刀万剐不得死!”
这人魔怔似的掐着孟有禁的脖子,自言自语般,也不管孟有禁死活,又道:“既然你逼敏敏跳这山崖,我便要你今日也跳一次……”他说着,一个纵身,就拎着孟有禁一起从山崖上跳下,向浓雾笼罩的渊潭中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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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渐渐缓停,周掌门仍觉自己耳中嗡鸣不止,眼前全是飞扬的灰尘,迷蒙得仿佛已经入了无间地狱。待得又过了半晌,尘埃落定,周芷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下颌正脱力地颤抖,赵敏从她怀中抬头一瞧,惊道:“芷若,你怎么流血了?!”
周芷若将唇上一抹,道:“咬破了,没什么大碍。”
赵敏伸臂将周芷若两只颤抖的手都拉在手心,又觉得心疼,便费劲地拢在怀里,只恨自己此时仍困于内伤,不得将周掌门抱在怀中好好的哄一哄。她瞧得心涩,只得用脸颊蹭了蹭周芷若的肩膀,道:“地动已经停了,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话音没落,只感到脸颊一凉,赵敏一惊,转头正瞧见周掌门咬唇掉泪,恨声道:“怕?我……连死都不怕,地动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怕又眼睁睁地瞧着你在我怀里一点点没了!赵敏!灵蛇岛那次也就罢了!再来一次?你敢!”
赵敏闻言,瞬间心涩得仿佛被沉在弱水之中,又痛得像被狠狠地拧了一把。她知晓周芷若在万安寺受丧师之痛,便已算是苦苦承了“无能为力”的刺激,而自己又三番四次差点死在她怀里,更是将周芷若逼得受尽了这四字的折磨。人生在世不称意总有十之八九,但周芷若一身傲骨,最受不得的便是“无能为力”四个字,因此便逼出了个冷冰冰、凶巴巴的周掌门出来主持大局,其实所为不过自己哄自己一句“不要怕”罢了。
赵敏心想如此,又是难过又是心疼,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直直地瞧着周芷若。周芷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此时见赵敏这般盯着自己,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生气,却也不知道在气谁。于是转移话题道:“这石室还好只塌了半边……”
赵敏笑道:“要是塌得这半边,那杏子可就没了,我们侥幸活下来也会饿死罢。”
周芷若轻轻瞪她一眼,道:“若是塌得这半边,便要把你压扁啦!还管什么杏子?!”
赵敏闻言甜甜一笑,周芷若心情微微平复,又听她突然天马行空道:“不知黄蓉女侠和郭靖大侠当年在练九阴真经疗伤篇的时候吃什么?被仇家追杀,身受重伤,怕也只能同我们一样躲在一处隐秘的地方,不过他们可没我们这么好命,旁边就有棵结了熟果子的老杏树……”
周芷若正想打断她,就听赵敏又胡说八道,道:“这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旁边有棵老梨树,柿子树,石榴树……若是在南方,说不定还有荔枝、枇杷吃……”
周芷若简直要被她气笑,只道了一声:“瞎扯八道……”赵敏见周芷若终于破涕为笑,眨眨眼道:“我还没说大黄鱼,大白鹅……若是旁边再养只大肥羊就好了。那郭大侠天天都吃得比我们好多啦,怪不得不仅养好了伤,还练出了那么厉害的功夫。”
周芷若“哧”她一声,道:“就算旁边有猪有羊,他们两人总有一只手连着,怎么烧柴煮饭,怎么拆骨炖肉?”
赵敏伸臂环抱住周掌门的腰,埋头闷声道:“这般挂在她身上就好啦。”周芷若推她一把,道:“你自己这软骨头一样,莫把人家郭大侠,黄女侠也想得和你一般。”赵敏道:“非也非也,我与芷若,就同他们夫妇一般无二的……我这两天时常想着,我在无期那里同你见面的时候,又脏又臭,连个小乞丐也不如,你还对我一样好,那时我没告诉你……我可欢喜啦。”
周芷若听她大胆表露心情,一时竟觉赧然,只微微低下头,又听赵敏道:“听说黄蓉女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你说……若是郭大侠当时没见黄女侠的真容,先见了个脏兮兮臭烘烘的丑八怪、小乞丐,他还会对她一样好吗?”
周芷若啐她一口,轻声道:“你作什么肖想别人家务事?”顿了顿,又接着道:“郭大侠应也不是那般肤浅的男人,他们年轻时一起历险,后来又一起殉城,定然是一对心意相通、患难与共的夫妻。”
听到这里,赵敏冲周芷若轻轻眨眼,又笑着一字字道:“和我们一样,我们也是一对心意相通、患难与共的妻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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