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不如初（五）

    第八十五章不如初（五）

    这鬼地方的书房，若认真讲起来也不算是个正经书房。所有的书本典籍都堆作一团，在地上随意摆着，仿佛极为遭人厌弃，尤其是孔孟老庄、山川地志、诗词游记，俱都书页散乱地被人扔在地上，四排书架上端正摆着的竟是无数颗由乌石雕成的人头。

    赵敏先瞧见了，仿佛瞬间被吓了好大一跳，但定睛一瞧，面上神色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好笑来。周芷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时也是怔住。

    整整六排书架两两平行放置，围成八卦一角，上面所摆放的竟是神色各异、栩栩如生的无数个孟有禁的面部雕像。从古至今，凡雕塑者皆是神佛鬼怪、猪马牛羊、龙蛇腾空之像，不仅更多的是象征许愿之意，且有魂魄精力附着于此的考量。鲜少见将生人面貌雕饰出来，更遑论这数十座尺寸同人相等的头像。

    赵敏站在书架面前，无数孟有禁面容的头像或作笑容，或作颦蹙，却呈合围之势好似审视着她们，赵敏一时觉得可怕，一时又觉得好笑，但终究知道此处不是久处之地，便随意看了看，央着周芷若偷取了几本角落里的书册，拿到密室去给自己解闷儿。

    周芷若对这半死不活的赵敏千依百顺怕都不够，还管什么不告而取是为贼的规矩，只自我安慰道：我不过是将书房的书拿到他们家内室去罢了，并不算偷。

    赵敏的上半身原本还能勉力支撑，但有周芷若好生伺候着抱来抱去，她便彻底散了劲，像个没骨头的破布娃娃一样，软绵绵地任周掌门摆弄，周芷若将她摆成个什么姿势她便坐成个什么姿势。周芷若知道她虽有戏耍自己的成分在，但却也是真的支撑不住，故意作孟浪状遮掩而已，于是干脆将她揽在怀里，让她斜斜地倚在自己身上。

    赵敏写字道：“这个姿势我是舒服啦，如此坐个七日七夜，周姊姊累不累？”

    周芷若将她左手握在自己掌心，心中默想道：如此也可算合了真经中所言“周天行功时，不得双掌相离，不得起立行走，不得同他人讲话”的规矩，口中只简单应道：“不会累。”她只说了三个字，便见赵敏瑟缩了一下，随即眼带笑意地转过头来同自己对视，她一脸懵懂，只见赵敏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脸，清风扶杨柳般挑了下眉，做个口型，道：“痒。”

    周芷若方才反应过来，赵敏是说自己凑在耳边讲话呵痒了她。但这妖女忍俊不禁的样子实为……实为过分。就这堪堪几个神色，周掌门便不动声色地阵脚大乱，心如擂鼓，瞧着赵敏发红的耳尖实觉可爱，未忍住地凑过去在在耳边蹭了蹭，低声细语道：“如此便痒了，那耳鬓厮磨痒不痒。”

    赵敏顿时脊骨酥麻，僵住不动，转过头来求饶似的看周掌门，却见她的周掌门神色尽敛，端庄正直，坦坦荡荡地看着她，仿佛方才同她毫无干系一般。又听这个庄严肃穆的周掌门认真嘱咐道：“治伤所需七日七夜，万分凶险，你可不许说什么孟浪的话。”

    赵敏瞪大眼睛，心想：我个哑巴，可如何能说孟浪的话，方才可不是你在……

    她想要辩驳，却被周掌门将她要写字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一时赵哑巴终于反应过来，如今这方寸之地，自己真是哑巴吃黄连，周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心中饱含怨念，只得就着周掌门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洗干净的杏子，以泄怨愤。

    周芷若初尝逗弄赵敏的滋味，瞧她后脑勺都觉可爱，将甜杏喂到她嘴里，竟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好似在喂一只炸了毛的猫，这猫张牙舞爪地想咬自己，却一时被甜杏收买，呼噜呼噜两声，便打算放自己一马。周芷若心里想的有趣，面上含笑，赵敏转过头来怨念地瞅了她一眼，将偷笑的周掌门捉个正着。

    周芷若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可有些困了？”

    赵敏半身为未名寒意所封，本就极为嗜睡，打不起太多精神，但她何曾见过这么多次眼含温柔面带笑意的周芷若，总是忧心美梦一场，闭目即逝。于是强撑睡意，在周芷若掌心写道：“快教我疗伤的法子。”

    周芷若心中也始终记挂此事，于是回忆九阴真经，将里面的疗伤篇缓缓背诵了一遍。她们二人无不是聪敏至极的人物，早在大都同游之时，就对武功招式有所切磋，今天聊到内功心法，竟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赵敏有时甚至无需麻烦写字，只随意比划，周芷若便能了然。

    二人以这颇为奇妙的练功姿势，双掌相连，足足运功数个时辰。周芷若对着小孔一瞧，书房里漆黑一片，当是过了日落时分。这冰室里却因有着赵敏的夜明珠，堪堪可见彼此，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赵敏只觉胸口闷意步步散去，不由自主地长出一口淤塞之气，从周芷若掌心传来的阵阵内力顺着经脉流向十香软筋散所在，所到之处寒气退散，但受周芷若所控，这内力并不同寒意缠斗，反而互为友邻，你退我进，相处得极为和睦。如此一来，赵敏身上忽冷忽热，除此之外，却无他恙。

    二人双掌相连，周芷若又牢牢地揽着赵敏，自是感同身受。于是并不言语，重闭双目，继续用功解毒。待得行完这轮周天，外面已是天光乍破，隐隐有些微晨曦透了进来。周芷若睁开双目，正巧同眼带笑意的赵敏对视在一处，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发现赵敏一夜未眠，但神气竟比前日好了许多，虽唇色仍旧冻得发白，但多了些许生机，好歹不是个将死之人的样貌了。

    周芷若心下一松，胸口压着的大石不见了，自己一时也是觉得神清气爽，心道：这九阴真经果然有用。再想想昨日见赵敏垂死，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恍恍然若隔世。

    她取了些水和果子，要去喂赵敏。赵敏却仿佛赧然，只伸右手接过，背过脸去自己进食。周芷若心有不解，下意识凑过脸去瞧，她本就拥着赵敏，说是肌肤相亲也不为过，这样凑过去离赵敏面颊更是近在咫尺。

    周芷若在赵敏耳边疑惑道：“怎么了？”

    赵敏痒得一缩，无奈转过来佯嗔般瞅了她一眼，在周芷若掌心写道：“未曾洗漱。”周芷若幡然醒悟，脸颊也瞬间发红，明白过来原来是郡主娘娘小娘子习气发作，前些日子半死不活的时候也没想过未曾洗漱不能见我，如今我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了，心思却多了。

    但她自己也是个姑娘，想到这节，心里也有些尴尬，便侧身打水给两人清洗。赵敏偷瞧她神色沉默，以为周芷若会错了自己的意，想的是自己嫌弃她没有洗漱。居然生生给自己心里平添两分忐忑，见周芷若侧脸依旧不动声色，也没有转头来看自己写字的意思，一时间有些生气自己是个哑巴，探身上去便在周芷若的侧脸上“啾”地亲了一下。

    周芷若脸颊更红，赵敏虽不知为何，却终于心满意足，心道：这下周掌门总知道我没有嫌弃她了。

    趁着天光透入密室，赵敏便取了随手拿的几本书册来看。其中一籍竟为地方集志，讲了此地大小要事。书中所言孟氏一族原本是北方人，因着战乱之事举家迁至江南，却也没能久居，终在宋朝彻底覆灭之后搬回了北地，祖孙却也染了不少南方习气，家中仆役都带些吴侬口音。周芷若看完这页，心中有些了解，问道：“可以翻页了吗？”

    她们这姿势实在暧昧，赵敏看书的时候，周芷若便也在她旁边一起瞧，帮她翻页。赵敏本不觉得如何，但周芷若此时开口出声，她耳朵敏感，自己又生出些脸红气短，只得插科打诨写道：“我们两人左手相连，都成了独臂，以后你便是大杨过，我便是小杨过。大小杨过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周芷若侧脸瞧她眼睛，问道：“杨过是谁？”

    赵敏脸色更红，却仗着冰室光线昏暗，大着胆子写道：“当然是，神雕大侠是也。”她描述得夸张，本来若是不方便讲话，平常人就会说得简单些，但这人性子跳脱，哪怕是劳神写字也要贫嘴。只听周掌门没忍住在她耳边“噗嗤”一笑，道：“原来是神雕大侠……那……为何……那不如，我是大杨过，你是杨过的雕兄，如何？”

    赵敏一时想哭，但周掌门却找到了治她的法子，将她要写字的右手也握在手里，更是紧了紧怀抱，不让她辩驳一字，道：“此事便说定了，雕兄，来，同我练功。”赵敏更是欲哭无泪了。

    练得两个时辰，赵敏便开始讨饶，强要休息片刻，周芷若捏几个杏子与她一起吃了，赵敏苦着脸写道：“一想到还要吃六日的杏子，我便心有戚戚焉。”周芷若心中好笑，又见赵敏随手挑拣了本册子过来，只微笑开口问道：“佛经配杏，甜否？”

    赵敏咬了大大一口，含糊不清地呜呜比划道：“嘴里虽甜，味同嚼蜡。”

    周芷若随手翻了几页，见赵敏忙于吃杏，又想看书解闷，颇有些左支右绌。便体贴地替她展开书籍，随手挑了个故事念道：“过去世阎浮提有一慈力王，力行十善，人民皆持戒，三业清净，故鬼神无以为食。”

    赵敏疑惑写道：“为什么无以为食？”

    周芷若虽不是佛门中人，但对这些也颇有了解，解释道：“那里的鬼怪是五个夜叉，夜叉靠吸凡人或恶人的鲜血为生，但是有慈力王守护和教化，既没有恶人给他们吃，夜叉也不能靠近凡人。所以……”周芷若瞧赵敏一眼，见她眼眸亮晶晶，听得认真，仿佛耳朵也像小鹿般动了动，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又低头看了看书册，继续读道：“时五夜叉不堪饥渴，遂来见王，王以身血施之，令得饱满，并发一愿，谓当来成佛时，必先度彼等，令彼等皆得法食。”

    赵敏表情微妙，写道：“竟有如此舍己度人的人吗？”

    周芷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若说现世，我是未曾见过的。不过这是佛经故事，也当不得真。慈力王即释迦牟尼佛之前身，五夜叉即憍陈如等五比丘。”

    赵敏笑着写道：“也没错，这个慈力王也不是人，原是个释迦牟尼佛。好一尊大佛呐。”周芷若看她写的有趣，心里便也跟着笑，却见赵敏顿了片刻，突然凑到墙壁的小孔前面，然后让过身子，让她也来瞧。

    此时已经是暮色初降时分，书房内亮起了烛光，书架前赫然站着面具男，手中拿着书册，正低头仿佛专心研读。周芷若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这人到底是谁？”

    赵敏扯扯她的胳膊，周芷若以为赵敏要看，便让开位置，但赵敏却只是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书房里那人。周芷若疑惑不解，不知那男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凑过去瞧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这人脸上的面具好生奇怪，说是佛教面具，中间却不是帝释天或者佛陀，反而是个食人啖血的夜叉。”

    赵敏咬唇思考，点了点头，又凑过去瞧，那男子却好像已经取了想要的书册，离开了，走前亦是将书房的烛火吹灭，一室空间复归黑暗。周芷若道：“此人行事奇怪，寡居在这没有外人的地方，还要戴着个不知所谓的面具，必不是善类，那孩子叫他叔叔，也真是奇怪。”二人聊到此处，均是不得要领，于是便整顿精神，续又练起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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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周芷若耳朵一动，隐隐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双眼，正瞧得石室之内那一汪凹陷下去的泉水里隐隐有东西在动，她初时以为是小鱼，但只见那久困此处的两只小鱼似是受了惊一样，在不大的泉水中四处飞窜，定睛一瞧，竟是个鳞色极浅几近透明的长蛇。

    周芷若心中一惊，赶忙瞧了一眼赵敏，但赵敏正运功行到关键之处，对外界并无太大感应，只闭着眼睛安心靠在自己怀中。周芷若手掌不敢稍动，也不敢用右手运气斩杀那条蛇，唯恐自己内息一乱，便惊扰了赵敏，只得睁大眼睛，定定地瞧着那条蛇在水中蜿蜒游动。

    不一会儿，那蛇扬起头颅，吐着信子四处打量，仿佛从地下暗流终于爬到一处稍稍干燥的地方，还有些不习惯。周芷若浑然不动，觉得自己像一座石雕，只眼珠转动，盯着它的动静。这冰室不大，长蛇以腹为足在地上逡巡了一圈，险些爬到周芷若二人身边，却仿佛没有找到出路一般，又回了泉水中，犹疑着游来游去。

    泉水中的两只小鱼此时干脆动也不动，藏在一角装死。那蛇绕着小鱼转了几圈，逗弄般用蛇鳞蹭过小鱼，其中一只胆子小些，受惊似的飞掠而出，被更快的猎者瞬间捕食，纳入呲互的毒牙腹中。周芷若看得心脏直跳，生怕这一只小鱼难果蛇腹，再惊扰了赵敏驱毒，功亏一篑死于蛇手，岂不荒谬。

    她心绪千万还未来得及想个抵御之策，便见那长蛇又爬出了泉水，绕着泉水边沿转了几圈，越来越慢，最后竟直挺挺地停住了，宛如冬眠，透明鳞身上结了一层寒霜。周芷若长出一口气，心道：“敏敏吃了这小鱼都冻得哑口无言，你吃一条只是冬眠，算是饶了你了。”

    她这边心思平稳，便感觉赵敏那边也缓过神来，睁开双眼。赵敏讶异地瞧着泉水边一根直挺挺的长蛇，挑眉询问。周芷若不知如何解释，无奈问道：“敏敏……吃蛇肉吗？”

    赵敏在周芷若手上笑着写道：“芷若在灵蛇岛上竟学会吃蛇肉了吗？”周芷若看她神色，仿佛没有重提旧事的意思，便道：“蛇肉虽毒，却不如郡主亲手烹调骇人。”赵敏脸色一红，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赵敏竟大着胆子将那僵掉的长蛇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玩耍，一会儿作峨眉剑法般，执一端挽剑花起手，一会儿又像孩童玩棍棒般旋转。周芷若看得哭笑不得，从她手中抢了回来，道：“这才第二日，你便这般耐不住了。”

    赵敏被她抢走玩具，一时更是无聊，托腮想了一会儿，在周芷若手上写道：“九阳神功解这毒需多久？”周芷若一时不明她意，只以为赵敏是嫌九阴真经解毒拖沓，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二者解毒，本是一般时间，均为两天，只是你内伤太重，方才要做足七日七夜。”

    赵敏气道：“张无忌那小淫贼竟……碰了你两天？！”

    周芷若下意识反驳道：“什么叫……？等等！敏敏！你什么时候能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