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不如初（三）
周芷若本来就心思深沉，只是从前想得是清白无辜的少女心事，如今想的是生杀予夺的爱恨罢了。近年来身逢变故，一步步将个温柔单纯的少女逼上了条崎岖坎坷的绝路上去，若是追溯前尘往事，两年前的周芷若绝对想不到如今自己会心甘情愿作个梁上君子，在这满结尘网的阴暗处满心牵挂着下面这个半死不活、一脚踏进鬼门关的蒙古女子。
只听屋内那少女道：“你的名字好难写呀，第一个字我晓得怎么读。”说罢她滑稽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肚子的肚！”周芷若闻言一愣，心道什么？赵敏的名字第一个字？即使是她的蒙古名字也数不着一个肚字啊。周芷若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少女讲话，无期少女郁闷道：“第二个字读什么啊，你教教我。”
赵敏想起自己当时起这假名的心思，不说她确实不知此时如何比划出个“若”的音来，就算知道，也不愿意让周芷若知道自己连瞎编乱造个姓名都要跟她纠缠到一起去，现在想想，着实痴得太过了些，绝难启齿。
无期少女见赵敏为难的模样，瘪了瘪嘴，说：“算啦，不说这个，我刚刚去潭水那边瞧，小鱼游得可快了，网里只有一只，我往瓶子里乘的时候，还差点蹦回去，气死我啦。当时我就想，你们再嚣张，再嚣张我就用鱼蛋的黑白药丸迷晕你们，哈哈，到时候你们可都是我的瓶中之鱼！那药丸是……十……十什么来着。”
赵敏脑子一嗡，心道糟糕，这个小祖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芷若早在万安寺便见识过大名鼎鼎的十香软筋散，只反应了一下就明白自己方才一时热血上头，怕是又被赵敏骗了，屋内余下二人便听到一声饱含怒意的冷哼声居高临下地传来。无期少女吓得原地一蹦，一把扯过赵敏残废似的身子推出去，将脑袋缩在后面，惊慌失措地喊道：“有鬼啊！”
周芷若何必再躲，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两步走到被当作挡箭牌的赵敏面前，怒道：“十什么？”
少女连个正眼都不敢瞧，只是哇哇乱叫，将赵敏往前又是一推，喊道：“问你呐！十什么！”可怜赵敏一个哑巴直面周掌门疾风骤雨般的怒火，想到刚刚才使得诈将周芷若的真心意骗了出来，一时心虚得紧，却又一个解释的字都说不出，徒然张着嘴“啊”了一声。
周芷若看她这样子，气极反笑，高高扬起的手又缓缓落到半空，随即又劈手将赵敏从无期少女手中夺到自己一臂之内。她看赵敏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心中好笑至极，面上却一点都不显出来，连冷笑都敛了个无踪影，继续阴森森地问道：“那丫头，我问你，黑白药丸，是赵……是……你叫她什么？”
少女又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这个“女鬼”，赵敏在她手里，少女便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胁迫，只得大着胆子瞧着这个身上脸上都是血的女子，嘴上哆哆嗦嗦地说：“鱼……不是啊，她名字我不会读，就随便起了别个……都是诨号！算不得真的呀！”
周芷若更觉好笑，道：“诨号？你还知道诨号，那她名字是什么……哦，肚子的肚？”
少女见这女鬼竟跟自己攀谈起家常来，一时惧意少了几分，从怀里摸出石头，抛给周芷若，说：“诺，这个，我给你瞧瞧，女鬼姐姐，你可得还给我啊。”
周芷若接过乌黑的石头一瞧，上面仿佛儿童练字般刻了两个不大规整的楷书，头一个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后一个难认一些，却是身若浮云心若风的若。她握着石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赵敏，不动声色地把石头还给少女，道：“这位杜若，杜小姐……我问你，黑白药丸，可是白色有毒，黑色解毒？”
赵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少女惊奇道：“女鬼姐姐怎么知道？！”
周芷若此时已完全确定了，那黑白药丸不是十香软筋散和解药却是什么。她心里有气，想着若是割开这妖女的肚子，里面蜿蜒曲折的诡计怕是能铺十八里山路不止。周芷若问道：“小丫头，我知道可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嘿嘿一笑，说：“鱼蛋……杜若为了帮我捉鱼，露过这一手！厉害透了！”她可不知道自己已经将赵敏的老底都漏了个光，赵敏饶是心思玲珑，巧舌如簧，但此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也伸不出手去捂住这个叛徒的嘴，只得看着这两人一问一答，明明白白地将“吾命休矣”四个字刻在自己脑门上。
她和周芷若均知晓，这世上除了十香软筋散自己的解药之外，只有全本九阳神功和九阴真经能解此毒，这是杨姊姊早已言明的。赵敏手握解药，却久久冒着自伤脏腑的风险不肯服用，便是心里拗着一口气，想试试看若在绝境之中，周芷若知道自己半步黄泉之时，是会自认盗取刀剑之罪，用九阴真经救自己一命；还是会视若无睹，任她赵敏自生自灭。
赵敏棋行险着，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诈周芷若，纵使周芷若如今也是百般算计惯了，竟也没料到她会这般不要命的胡来。周芷若一时难辨自己究竟在气恼什么，语气极为不好惹道：“你的解药……竟多到去喂鱼了吗？”
赵敏连忙摇头，比划半天，摊了摊手。无期少女替她翻译道：“臭鱼蛋说，就一枚药！多的！没有！”
周芷若更是生气，喝道：“你将性命当做儿戏？自己的毒不去解，解药竟用来喂鱼？”赵敏拖住周芷若的手连连摇摆，周芷若哪里想理她，愤愤道：“我若是不来，呵，或是来得迟些，你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我便不该救你，你堂堂郡主既有死志，我就应当看你被自己的血呛死才好！”
无期少女“咦”了一声，瞧瞧赵敏的脸，道：“你刚刚又犯病啦，”她又转到另一边瞧瞧周芷若，道：“你救了她呀，原来你们认识吗？那女鬼姐姐就不是女鬼啦。”
周芷若正在气头上，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少女又说道：“嘻嘻，我叫无期。女鬼姐姐，你知道这两个字吗，我写给你看呀。”这少女性格似是一张白纸，天生地养，难以言喻。喜便嘻嘻哈哈，遑论笑不露齿，悲便嚎啕大哭，更不会有吞声饮恨之举，此时更是说风就是雨，去床头摸出块小石头，握着把小刀便走了过来。
周芷若本就对此地风声鹤唳，一时不察，见她拿刀，下意识便一个擒拿夺了过来。赵敏心中赞道：好俊俏的折梅手。无期少女无端挨这一记，痛得豆大的眼泪簌簌而下，说落就落，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周芷若头一回见这种场面，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应激了，失手伤了人，连忙收起方才冷脸，换上一副温柔可亲的神色来。
温柔一道，周掌门原乃行家，不消得哄了一会儿，这无期少女便不记得方才夺刀压颈之仇了，待得再安抚了一会儿，周芷若更是从“女鬼姐姐”变成了“厉害姐姐”。周芷若何等文采武功，为了逗少女开心，教起书法来更是比那哑巴赵夫子多了不少趣味，夜幕降来，少女喜滋滋去打了些水回来供二人洗去秽物，瞧得周芷若的真容，更是从“厉害姐姐”变成了“美人姐姐”。周芷若哭笑不得，说自己姓周名芷若，让她叫自己周姐姐，或者芷若姐姐就好。
少女若有所思，道：“周芷若的若，也是杜若的若吗？”周芷若应是。无期少女开心地做个鬼脸，道：“那杜若的若，也是周芷若的若啦。
周芷若温柔应是，瞥赵敏一眼，赵敏那厢装作毫不知情，只拿麻布蘸水，擦拭着身上的新增的血迹污秽，仿佛非常认真的小狸。周芷若同少女讲论足足一夜，心中却始终记挂着赵敏伤势，她知虽有这寒潭灵鱼冰冻伤势，使血脉脏腑数日如初，但其实只能拖延时间以寻求疗伤机会，并没有倒转乾坤的能力，赵敏小命还是全系于九阴真经中的那疗伤篇。
但疗伤所需，是七日七夜的清净时光。需得二人各有一掌相抵，同时依着九阴真经上的法门运功动气，以至气息相通，以周芷若之息作赵敏之息，由外而内破气海之中的药石之防，兼之内外同时转动周天，终可事半功倍地沟通周身大穴。然而习武之人，内功深湛者纵使同出一门，同练一功，各人内力细微之处也不尽然相同，心念更是谬之千里，说到二人一齐疗伤七日七夜，身心皆不生排异，谈何容易。
好在周芷若手中的九阴真经并未少了易筋锻骨篇，此乃一门基于九阴总纲之上的基础内功，讲的是各门武学到最高处，均是殊途同归。周芷若以此功法作为基础，驱使自己体内九阳功，不仅修习之时一日千里，更有沟通百川、无往不融的功效，正好此时用得上。
周芷若翻来覆去将此事想了大半，只觉的最难便是去哪里寻个人迹不到之处，既要避了外来侵扰，又要防止心魔滋生，免得稍有不慎，赵敏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一命呜呼，那可如何是好。她悄悄将此事同赵敏讲了，赵敏竟也不慌，只是微笑比道：“此事让周姊姊为难了。”
周芷若叹气道：“若是你只中十香软筋散，本也不难，七日七夜这药石之防如何也破得。但依你如今内伤和十香软筋散兼有的身子，九阳功入你体内一寸，冰劲便向后退去一寸。这冰劲退了，内伤再现，十香软筋散却还挡在你我内息之间，我只担心我尚未破这毒，你便已经吐血……吐血而亡了。”
周芷若又道：“冰劲一退，内伤迫在眉睫……可这还有个……”
赵敏笑着写道：“可我二人中间还有个拦路虎。”
周芷若见她还有心情插科打趣，伸手轻轻拍了她一把，以示佯怒，赵敏故意向后一仰，靠在板子上，停了一会儿，眼睛盯着房顶，比划道：“哪怕阴阳相隔只在朝夕之间，我竟从未觉得离周姊姊如此近过。”
周芷若眼中仿佛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旋即听赵敏又笑着写道：“芷若可听过一首稼轩词，这人壮志未筹，词却是独上高楼，正是首鹧鸪天：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周芷若不由黯然，但赵敏突然又笑了起来，写道：“这代人赋作得有趣，我困于此谷，亦是望山皆断，身不由己。只是我得偿所愿盼来了周姊姊，同他心境天壤之别。这‘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便不得这么解了。”
周芷若顺着她，问道：“那如何解？”
“纵有离恨不得恨，偏信人间有白头。”赵敏抿唇一笑，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冲着周芷若眨眨眼，俏皮眨眨眼，写道：“却是白头偕老的白头了。”
赵敏所言甜蜜无限，周芷若心中却痛得仿若失了一块，她顿生焦躁，又不想让赵敏瞧见自己烦恼，便转过脸去不敢同她再说。赵敏仿佛也累了，没过一阵，就听着无期少女的微鼾，沉重地睡着了。周芷若在一边运功打坐，气息却总是顺不到一处去，只得睁开了眼，怔怔地瞧了赵敏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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