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如初（一）

    第八十一章不如初（一）

    这男子的面具极其骇人，上有佛教八部众图案，都是些面貌骇人的妖异非人，似在孽海中沉浮修行，有些面目安宁好似已被渡化，有些姿态扭曲似在受苦赎罪。赵敏对佛教一脉文化并不算熟识，若是她懂得其中奥妙，便会发现这男子面具中的奇怪之处，居中最大最为凸出的一块竟不是天部帝释天，而是一只狰狞妖孽的夜叉。

    面具男疑惑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人？”

    赵敏张嘴发出哇得一声，便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少女瘪了瘪嘴巴，开始胡说八道：“好像是个跳崖的小娘子，许是被途中树杈挂了一下，没摔得死，也是个半残呢，我去捞银鳞瞧着了这人，竟是个哑巴。她自己都有了死志，叔叔便把她留下陪我玩好不好？”

    赵敏正兀自疑惑什么叫“自己都有了死志，便留下她如何”，便听那男子佯怒凶那少女道：“不准！”

    少女嘤嘤道：“叔叔！我长这么大……”少女这种天生便懂得撒娇的存在不知如何得了老天爷眷顾，假哭起来竟说风就是雨，哭腔刚起便有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哼哼唧唧道：“无期长这么大，除了叔叔，从来没见过一个旁的人呢……叔叔就当是饶个新年的彩头，当玩宠送给我了嘛……”

    面具男听她哭唧唧说自己从未见过旁的人，身体微微一僵，旋即叹了口气松弛下来，道：“那她……若是日后不想同你待在一处了，想出去了，怎么办？”说着瞧向赵敏，赵敏听得心思乱窜，但面上仍一片重伤未愈混混沌沌的懵懂神情，那男子同她对视了几息，又转过头去皱着眉头慈爱地瞧着少女。

    少女破涕为笑，吐了吐舌头，道：“这小哑巴不会想出去的是不是？”说着她也去瞧赵敏，那男子见她一片天真烂漫罔论他顾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眯着眼细细打量赵敏。

    少女抿了抿唇，道：“她……要是跑了，大不了将她腿打断就是啦。”赵敏闻言一口血呛在嗓子里，咳嗽个不停。那男子听她咳嗽，似乎自己嗓子也一阵发痒，跟着一起咳了起来。少女又是一番安抚，将那瓶底子宝贝似的献给男子，赵敏正咳得眼前全是泪水，兀自喘不上气，也不知是自己双目模糊恍惚出了神，所以瞧错了，还是那男子真的端着瓶底，彷如喝凉水般将小鱼露水都一饮而尽。

    半晌，那男子不咳嗽了，清了清嗓子，又用少女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嘴唇，竟丝毫没有像赵敏这般唇齿舌尽皆冻住，而是如常地开口道：“我先回去了，你呀你，当心着点儿，别引狼入室了晓得伐？”

    少女一阵没心没肺地傻笑，连道不会，方才送走了面具男，回来一脚踹上了自己无期府的晃晃悠悠的大门，拍了拍赵敏落座的板车，豪气干云地道：“你叫什么呀？”

    赵敏：“……”

    少女一拍脑袋，灿烂笑道：“对了，你给冻哑巴了！那……我想想啊……”

    赵敏又闭着嘴闷气咳嗽了几声，捻指做了书写的姿势，便见那少女疑惑了一瞬，蓦地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欣喜道：“你会写字！本来只是留你给我解闷儿的，没承想有意外之喜呀。”

    少女开心地蹲在赵敏面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意外之喜来。赵敏却不懂她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此地离大都不算太远，少女穿着虽旧也勉强考究，刚刚那面具男看上去更不像是个乡野鄙夫，那为什么这少女听闻自己会写字会露出如此莫名的神情来。

    少女懊恼道：“叔叔不教我识字。”她四下环顾了一番，突然一拍脑袋，从床边翻出一把小刀来，又摸过一块乌黑的石头，献宝似的递给赵敏，笑嘻嘻道：“给，你写。”

    赵敏瞧着这石头和刀，脑袋一时发蒙，又听少女道：“我就知道你和那些羊不一样……哎呀，“少女猛地将刀和石头塞给赵敏，说道：“这可是我从叔叔那儿偷来的，叔叔平日里就用它在石头上写写画画，我都看不懂，叔叔也不告诉我是什么意思，那你给我写些外面的故事呗。”

    赵敏低头瞧那小刀，刀刃折线，原是个削金断玉的刻刀，方才恍然大悟这少女怕不是从小生活在这里，不懂什么叫纸和笔，什么叫写，只以为拿刀在石头上雕刻便是写字了。但这利刃再锋利也不是她此时能驱使得动的，她只能摇摇头，示意她此时无能为力。

    少女看明白了，表情一下就难过起来，赵敏心里觉得她可怜，突然灵机一动，张开嘴用手指抹了些血唾沫，蘸着颜色在板子上涂了两个字：“无期。”

    少女一下便破涕为笑，咧着嘴道：“这两个字我认得，是我的名字，你的呢？你叫什么呀？”

    赵敏的手指停了一下，又写道：“杜若。”

    少女努力地瞧了半晌，手也跟着赵敏临摹着，一派天真地抬头问：“怎么念？”赵敏不知如何回答，少女明白过来，面前这人是半个哑巴，这两个字纵使自己照猫画虎地写像了，终不能知是什么意思，该怎么读。这少女突然又难过又懊悔，一把将板子上的血字胡乱抹了，生气地抢过赵敏怀里的小刀和石头，藏到被褥下面。愤愤道：“管你叫什么乌龟，我今日在寒潭边捡的你，你又和那小鱼有缘分，以后就叫你鱼蛋了。鱼蛋，哑巴蛋，哑巴鱼蛋，你听到没有呀！”

    数日过去，赵敏再未见过那男子，只是这少女每日晌午定然准时出门去，不消得一两个时辰便回来了，还带着些做好的菜肴饭食，自己却仿佛已经吃饱喝足，只兴味盎然地瞧着她吃，像观察小猫小狗一样细致入微。

    初初瞧了两三天，这少女发现赵敏虽是个谷外人，被自己随便搁在板子上扔了床破被子，除了有些气息奄奄，眼神瞧过去也毫无惊恐不安，同那些投进来的羊并不一样。但她细细观察了好几天，赵敏没有异动，始终安安稳稳吃饭睡觉，仿佛真的随遇而安，便也渐渐无趣。想着要不再说些软话，央赵敏不计前嫌教她写字，不然这多养了张废物嘴巴还不如养只小鱼。

    赵敏何等聪明，早就想得个绝妙的法子来，她自己受伤颇重不能正常行走，如今只有上半身勉强坐起，只同少女那儿拿了个块石头比划，便蘸了些水在破板上写个“石”字，少女看她动作，准确猜道：“石头！”

    赵敏伸出一根手指，少女脑袋一歪，道：“一……第一个字？石头……石！” 赵敏点头，少女一拍大腿，欣喜万分，将这个石字歪歪扭扭地学样刻在捡来的乌黑如玉的石头上，揣在怀里拍拍胸口，冲赵敏道：“石！”

    赵敏心中感觉微妙，这乱世在上，世外深谷之中，竟是一个蒙古女子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教一个汉人女子识字，说出去不免贻笑大方，让世人觉得是奇诡谲谈。

    她近几日每天便都如此教那少女几个单字，都是拣选手边的东西写下称呼，那少女一个个来猜，但都是些“石”、“木”、“桌”、“衣”这样生活琐物。赵敏自觉五脏六腑的气息都散乱不堪，几日过去纹丝不动，内力武功不见丝毫好转，就连舌后都始终僵硬如冰。她试着向那少女比划吞咽的动作，又抓住脖子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摆出疑惑的表情摊摊手，伸出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五根手指。

    少女跟她打手势已打出了心灵感应，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也不舍得说实话，瞪大眼睛看向别处夸张道：“才五天而已，用小鱼吊命多矜贵啊，你现在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怪小鱼把你冻成哑巴，真是太贪心了咯。”

    赵敏困了数日，一开始旁敲侧击，后来直接了当，那少女都如此搪塞过去，并不同她解释个明白，饶是她耐性再好心里自然也有了火，但也是怪自己妄自尊大，一朝失了马前足。但也不由得想到，若是张无忌流落此地饮了冰露小鱼，以他身负的至阳武功九阳神功，应也是困不住的。若是自己这番被困得久了，或是真的出不去了，九阳神功与九阴真经这对金童玉女会不会成就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这少女晌午时分定然出门，依前情推测，定是去寒潭给她那叔叔捉鱼去了，往返再吃个中饭，带些剩菜回来给自己。但那少女自己不会做饭，他叔叔也不似个洗手作羹汤的男子，应也是有仆役的，自己现在若是要逃走，便只能拖着板子徒手向前爬，着实像个怪物，却也爬不远，只能速速离开小屋，找外面一处藏起来，但此处又这么小，少女自小在这儿长大，哪里她不熟悉呢。

    赵敏日日坐在门口木板车上，盖着那破布被子浑似个乞丐，少女出门去了自己无事可做时，便竖起耳朵试着只用五感之一洞察外界，她听着少女脚步远去了半晌，外面一直静谧无聊，心思便飘入气海试着勾起些真气来，只能算是走投无路地试撞南墙了。气海内杂然散着片片真气，有的沉重如金，有的轻浮如毛，本是同根生却势同水火汇不到一处去，赵敏撩得这边，又劝不动那边，试了不知多久，想强行将两股真气旋入一团不知算不算得数，转得一圈便听得心脏重重地一跳的声音，咚咚咚响了不知几声，气旋越来越快，心脏也越跳越快，最后一击成败之际，赵敏便等那最响的一声心跳未落，门吱呀一响，一个不速之客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赵敏霍然睁眼。

    二人目光对在一处，赵敏只听耳鸣声大作，心脏重重一跳，一口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