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望山断(九)
石像鬼谷四面环山,原本北面有狭长幽邃的洞口供人出入,但数年前曾有春潮带雨晚来急,溪流涨得狠了,泥石滑落灌入洞中,堵了大半的路。孟有禁竟也无动于衷,明面上差人来瞧了瞧便再也不问一字,仿佛此间事真的同他毫无干系,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南面近山一侧有一汪不大不小的寒潭,潭中怪石突出,接连着峭壁,赵敏适才就是从这厢硬生生下来的。原本这山崖陡峭高耸不比华岳,但因着寒潭温度极低,谷底冷雾弥漫,氤氲不清,从山顶瞧下来竟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缘是无人动过从南侧入谷的念头。
一个少女匆匆走得急了,趔趄了一下,抱着的玉瓶便在怀里打了个转,吓得她双臂一紧蹲在地上将瓶子牢牢抱住,仔细检查瓶子中之物并未溅出,方才放了心。这寒潭石林温度极低,少女饶是此地常客,也经不住打了个寒噤,缩起脖子,哈出热气揉搓手指,她四处张望了一番,见潭边圈出的一小片网中一鱼未结,秀气的眉毛不由得皱在了一起,仿佛无声地开起了骂仗。
少女紧走几步,绕过那处渔网,又行到寒潭石林深处的另一处长满倒钩的渔网前,方才欣喜万分的瞧见两只因着好奇游进了渔网,却被倒刺挂住出不去的倒霉小鱼来。少女将小鱼赶进玉瓶,瞧瞧那鳞色秘银,便开心地松松垮垮地扎住了瓶口,复又将瓶子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她此时一转身,正瞧见丛生巨石遮掩下,于阴影之内探出的一只衣袖和苍白手掌来。少女鲜少见生人,更何况一具不知死活仿若尸体的玩意儿,一时惊得连退几步,左脚绊右脚,啪叽一屁股摔在地上,玉瓶脱手飞得老远,砸在巨石边上碎成了几瓣,小鱼跳几下蹦到地上,蓦地便化成了一滩汁液。
少女眼睛瞪大,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敏便是在这呜呜哭声中醒来的。她方才正在幻象中全然忘了今夕何夕,只见周芷若容颜近在咫尺,伸出柔夷贴向自己的小腹,将自己温柔拥入怀中,热流冲涌自气海,沿着周芷若指尖一路暖烘烘流向心头,丝丝缕缕,犹犹疑疑,带着周芷若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一路缠绵悱恻地抚到心口。
赵敏只觉心头越来越热,似烈火燎原燃了起来,亦越来越痛,她低头一瞧,周芷若指尖点在自己心房外,轻轻碰了碰,眼中似在问自己:我能剜了你的心吗?
赵敏望着她眼中温柔又强势的占有欲,心中竟一阵恍惚,只觉得此生都圆满了,张口就要应声。便在此时,耳边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串零零碎碎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响亮的哭声穿透她的耳膜,将她的理智从深渊中拉拽回来。赵敏一怔,下意识一阵害怕,便推开了那周芷若的幻影,从走火入魔的魇症中醒了过来。
她甫一睁开眼睛,便瞧见一个少女小心翼翼地端着残破的弧状玉片哇哇大哭的样子。赵敏张口想唤她一声,却没说出声,反而一吐嘴涌出了一团从心肺淤积反出的暗红色血液来。那血液滴溅在少女脚边,方才引起了她的注意,抽抽噎噎地说道:“你没死呀。”
下一句话便是:“你赔我的鱼!”
话音没落,想到伤心处,又把自己说得哭了起来,难过得一直打嗝。
赵敏一醒来还没容得自己缓过神,便成了丈二和尚,但她却知道是这少女哭得巧了,一嗓子吵醒了自己,不然若容心魔生出来作祟,继续下去真的剜了自己的心,便不知还能不能活了。可她一张嘴就要吐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救命恩人,便只得干瞪眼瞧着少女继续哭。
少女自顾自地哭了一会,终于想起这个“罪魁祸首”来,哽咽着抬头看她,赵敏见她终于愿意搭理自己,便扯起嘴角想露出个友好的微笑来,却不小心漏了一嘴血沫来,显得滑稽又吓人。这少女怕也是这么觉得,不知该不该继续哭,又感觉仿佛有些好笑,瞬间尴尬地凝固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来,半晌,口胡般张口道:“哎,鱼你别死啊……”
赵敏还没冲她说一个字,身份便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从一具尸体先是变成了活人,刚刚活过来便背上了两条鱼的债,此时又眼前一黑彻底变成了鱼。赵敏满脑子糊涂,也来不及细想,又不知死活地昏了过去。耳边还是那少女喊她的声音:“鱼……”
赵敏迷迷糊糊地想道:鱼就鱼吧,做鱼也比做人好啊。
大半个时辰不到,赵敏的意识按耐不住无尽黑暗的寂寞,又蠢蠢欲动地慢慢清醒了起来,她眼睛还没睁开,便觉得自己唇齿冷冰冰,好像冻在了一起,她还未完全清醒,只浑浑噩噩地想着:唇亡齿寒,我是不是死了,所以唇齿才会这么寒冷,舌鄂若都结冰了,人还能讲出话吗……
她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说道:”喂,哦,你要是醒了就睁开眼,别装死啊。”
赵敏听着这话,下意识就试着睁开眼,心中还不由得想道:死人也能睁开眼吗。
谷底的天色始终冷暗如眼前蒙翳,赵敏瞧着朦朦胧胧的光线,竟也不觉得刺眼,只是神志有些懵懂,正好见身旁有火光闪动,自己正躺在潭水边的巨石下,潭水的寒意一阵阵向她渗来,赵敏方才反应过来:啊,石像鬼谷。想着便向火堆边缩了缩。
那少女向火堆添了跟干木枝,嘴里道:“我这是为了救你才生的火,你可不能告状。”
赵敏心道:告状?给谁告状?她想着便张嘴要问,却发现舌头硬邦邦仿佛冻成了冰棍,一开口说话便是像哑巴一样的呜呜声。
少女听见她呜呜呜的乱叫,歪了歪脑袋瞧她,说:“对呀,你舌头都给银鳞小鱼凉没了,怎么告我的状。我倒是把这茬忘了……哎呀,气死我了,都怪你,把我吓了一跳,今日的露水还剩些,小鱼都没啦,剩了点化成汁的,我见你快不行了,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咬牙一跺脚给你从地上扫到玉片里全灌下去了。哎,你可别是个坏人啊,那汁液可金贵呢,用给坏人太浪费啦。”
她自顾自地念念叨叨说个不停,赵敏听得一时脑袋发晕,初时明白自己是捡了便宜似是得了什么灵药似的东西吊了一口命,再仔细一听这神仙灵药却是少女本着废物利用的精神,像簸箕铲垃圾一般从地上铲回来的,不知里面干不干净,混杂了些什么天生地养的浊物,不由得眼前一黑,心道:这口命续得未免太便宜。
少女又自言自语道:“唉,这也不行,今天的鱼给你吃了,那叔叔该怎么办,我就这么空手回去……不行不行,你得赔我条鱼,不然我就把你扔这儿喂狼啦。”
赵敏心道:且不论这谷里有没有狼,我现在就吊了半口气,怎么给你捉鱼,跳到潭水里,怕是喂鱼了。但这话说不出口,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费力地从腰带中摸出一个小包来,仔细嗅了嗅,示意让少女将白色药丸放进潭水里。
少女疑惑问道:“这是什么,给鱼吃的吗?”
赵敏向她摆手比划,学了个翻白眼的昏厥动作,吓得少女一蹦,道:“那可不行,可不能把小鱼都害死了。”
赵敏连忙摆手,将黑色药丸递给她,示意等下再放这个药,鱼便会恢复正常。少女半信半疑,不敢轻信,赵敏见她磨蹭,便手一抬将白色药丸轻轻抛进了潭水里,少女吓了一跳,赶忙趴到寒潭边上一阵张望,半晌见小鱼都晃晃悠悠游得迟滞了起来,便开心地叫了一声,挑了只鳞色秘银泛光的小心地舀出来,盛在一片稍大些的弧形碎玉片里,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破碎的玉瓶底。
赵敏见她将鱼取到了,便将黑色药丸也抛进了潭水里,少女探头一看,不一会儿满潭小鱼又都飞若银线,一只也逮不住了。
她不知从哪拉了个破破烂烂的板车来,只有两只轮子健在,上面的毛边都磨秃了,车主似是怕它还显得不够惨一样,板子上坑坑洼洼的地方竟全用泥巴糊住了,整块板车只堪堪有一尺半见方,不知从前是用来拖运什么的,反正只听那少女格外阔气地拍了拍小板车,说:“鱼赔了,我好人做到底,来,上车,我请你回家吃饭!”
赵敏自从遇到这姑娘起,心情就不断经历大起大落,此时五味杂陈,连个白眼都翻不动了,便认命地被少女一扶一拉,稳稳地就坐上了那块绝不是用来拖人的板车,少女将玉瓶底塞到她怀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定要抱稳了,方才费劲地拉起了这小破车。
饶是赵敏瞧出这少女身负些许外家功夫,拖起来并不算太过为难,但这车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当朝郡主的坐骑,一时吱吱呀呀走得格外兴奋,硬是颠簸出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效果。
待得赵敏终于背对着少女,一路倒着离开寒潭,穿过石林,入到一片桃花林中,已然将曳在板子外面的鞋底都要磨破了,衣衫也不知刮破了多少处,一时瞧上去着实惨绝人寰。少女突然一停,转过身来同赵敏神秘兮兮道:“待会儿若是碰到……我说什么,你可不要给我露馅啊,不然为了救你一命,要搭上我的小命啦。”
赵敏努力转头瞧她,方才看见沿着石路花林绕来绕去行了好一会儿,身后已是一处小屋,匾额挂得不当不正,歪七扭八地写了个无期府,看上去颇有些高深莫测的静谧。她不便说话,便冲少女眨了眨眼睛。
少女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将小车拖上台阶,连颠得赵敏五脏六腑七上八下。赵敏满脑子只觉得自己若是个大夫,真想就在脑门上贴个“静养”的横幅来告诫周围人善待自己。少女边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边轻声自言自语道:“叔叔不在叔叔不在叔叔不……”
她声音蓦地停止,赵敏扭得脖子都快断了又回头去瞧,只见一个戴了石面具的男子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桌边,开口问道:“无期,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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