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望山断（八）

    第七十九章望山断（八）

    次日初晨，赵敏醒的早，一睁眼便瞅见周芷若白嫩尖俏的下巴近在咫尺，初时愣了一下，才晓得自己竟一整夜都如此小鸟依人地窝在周芷若的怀里。但她也毫不羞涩，嗅着温暖馨香的气息，便钻进了周芷若的颈窝里，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许是她呼气弄痒了周芷若，周掌门侧了侧脖子将下巴紧紧贴在她的鼻尖，赵敏本以为她要醒了，吓得不动，打算靠装睡再占一会儿便宜。却不想周芷若被她呼气呼得脖子发痒，下意识便越搂越紧，她憋气不住，脸都涨红了，最后只得一个猛子钻出了周芷若的怀里。

    周芷若被她惊醒，懵得一脸诧异。

    面面相觑了半晌，二人方才像石像解冻一样，一起道：“你……”

    赵敏心道：这下可要糟糕了，芷若本来就最擅长翻脸不认人，现下脑子清醒了，那些江湖道义、峨眉重任、恩怨算计俱都回来啦，估计又要说算不得数，算不得数，昨天晚上大家都是醉了酒才做出这么无礼的事情。

    周芷若心里却道：这人昨晚还是一副爱慕难舍的样子，早上清醒了见我却如同见鬼一样退避三舍，真是个鬼话连篇信不得的妖女，呵，现下估计又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要轻薄你的意思’。

    二人各怀心思，都把对方想得乱七八糟，却又不约而同地又一起开口。

    赵敏道：“不是，周掌门，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芷若道：“我知道……算不得数。”

    赵敏本想说，我不是故意避你，却被周芷若硬生生理解为对前一天晚上的事一笔勾销再不算数。她二人一番答非所问，问非所答，却都生了一肚莫名其妙的气，便沉默着各自起身，赵敏穿衣梳头，对镜规整，周芷若心情麻木，颇有些五味杂陈不愿分辨的意思，只是一夜被赵敏抱着穿着外衫睡觉，刚开了门要走，冷气袭来，不自觉地便打了个秀气的喷嚏。

    赵敏听她鼻音哝哝，心中愧疚顿生，一下子就忘了刚刚还在置气的事儿，压住骄傲性子，紧几步出去门口，拉住周芷若的袖子，道：“周姊姊。”

    周芷若眸色复杂地转过身来，道：“郡主还有何贵干？”

    赵敏一听她这么称呼，便知道她心里有气，虽不知气从何来，但想想这女子昨日醋意大发的行止，又抱着自己睡了一晚上，怕又是气得口不对心。于是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道：“那孟朗君和他小娘子的事儿你不管了吗？”

    周芷若听到“郎君”这两个字便眉头一挑，道：“他已然说了让你忘了此事，就当他从未来过，难道我听错了吗？还是说郡主好心泛滥，见到什么郎君的事都要管一管。”

    赵敏心中好笑，暗自腹诽周芷若，口中却依旧大义凛然道：“我王朝治下，这般拐卖女子，乡野鬼怪的事，敏敏特穆尔不查又怎么担得起郡主称号？”

    周芷若冷哼一声道：“我却和你蒙古王朝没什么关系，你管制自己辖下，于我何干？”

    赵敏又紧一步捉住周芷若甩开的衣袖，道：“峨眉周掌门，我仰慕你已久，与你有干系吗？”

    周芷若咬了咬唇，道：“郡主仰慕的人多了，我区区峨眉掌门又算得了老几？”

    赵敏道：“哎，那我的事，周掌门是管不管？”

    周芷若顿了顿，背过脸去，哼道：“不管！”话音未落，拂袖而去。赵敏还想再抓她袖子，但周芷若这次却是运了轻功踏出去的，赵敏毫无防备地随便一抓，竟捉了个空，只又“哎”了半声，眼睁睁瞧着周掌门逃债似的跑掉了。院门口新绿的叶子被劲风带过，竟打旋而落，平白给堂堂一代掌门添了些讨喜的狼狈来。

    赵敏抹了抹眉头，最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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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曾有传言，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旷世的轻功，其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超乎寻常轻功的腾跃之速，潜行之诡，更在于其名本身。世人皆知“凌波微步”四字出自曹子建的《洛神赋》，却不知道，这本秘籍最开始便只有整篇洛神赋其文。这门功夫的创造者是一个文采武功集大成者，将其八卦步法尽书于文本章法之中，逍遥派辑录传世过程之中有个女子担心后世子造诣不足，使此功失传，便将它重新编撰成步法图画，却也失了其中二三分造诣。

    这轻功传到赵敏这儿，旁人瞧着高深莫测，她却心里清楚，自己的轻功只得了个入门，堪堪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地步，远不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境界。此时北冥神功兀自在气海之中撞击着固若金汤的十香软筋散，始终不得门而出，于她无所助益，她便只能像初学这门轻功时一样，口里念着“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脚下踩着八卦步法，须臾从花团锦簇中浮游而出，看上去似是一脚从突出的花枝上踏空。若有人在此处旁观，必会吓得叫出声来，但赵敏却轻若凌空，气息也顺着那洛神赋的调子，丝毫不乱，身体一个回环，便极为险要地一脚踏在山巅突出的崖壁上，她怕也不怕，竟仿若游戏地哼起了下面的曲调。

    正和了接下来那句：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

    青葱春意在上，幽寒冬意在下。康庄大道在后，嶙峋峭石在前。赵敏避了所有好相与的路，偏就高高兴兴踏上了万丈深渊无路可走的一条无常道来，还走得一往无前，硬是将一赋洛神之惆怅踏出了一马平川的豪气来。

    越向下，崖石越是陡峭，渐渐只有徒手捉石向下摸索的余地，若只是这般，却也没什么好慌的，但近日连雨，石壁上湿滑难当，全是些青绿苔藓。足下登不住，手上捉不来，竟愈来愈进退两难。赵敏累了大半晌，终于找到一块勉强容一人身的大石，蜷缩躺下发起呆来。

    她一意孤行给自己找这苦差事，是自己招来的，却也没什么怨言，但低估了这孟家掩藏密道的能力，又高估了自己身无内力的轻功，两相权衡一番，只觉得有些可乐，笑叹自己真是妄自尊大，想起周芷若严词拒绝自己，瞬间颇感欣慰。心道：若是周掌门在这里，我可不知道该如何挽回颜面了。

    她又不由得惆怅想到：若是周掌门在这里，我也不会这么苦兮兮困住。

    赵敏这么想着，心中却突然警钟大作，自己骂自己道：堂堂敏敏特穆尔，被小小一座山困住，心里却想着别人来救，不怕丢自己的脸面，难道不怕丢爹爹的脸面吗！当真是居危思安易，居安思危难。自己近些年仗着武功高强，手下能人无数，确是少有挫折，性子竟生出了些惫懒来。

    她思罢片刻，将纷扰思绪都清出脑中，默背起剩下半首洛神赋来，心中的步法图绘渐渐生出了双足，又生出了半身双腿，最后竟变成一个身法飘逸的小人儿在跳跃腾挪。赵敏闭上双目，站起身来，伸腿便向石外踏去。

    正所谓姿态无常，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照师门所传授，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本来相辅相成，北冥神功功力愈盛，凌波微步就愈是出神入化，二者有先有后，北冥神功在前，凌波微步在后。

    这是因为，若只得八卦之形，练到何种境地都只不过是一种难解的数字谜题罢了，顶厉害不过打架的时候神出鬼没一些，算不得入了一流。而若以身入形，以心称意，行洛神赋的章法韵律，那凌波微步每踏出一步，都要与气海内息相互呼应，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若是内功修习的门外汉，将凌波微步强行走将起来，只会造成自绝经脉的危境。也是出于此种原因，凌波微步才堪堪被记载于逍遥派秘籍之末，聊作功力有成之后的锦上添花。

    但赵敏此时不懂体味门中师长用心良苦，心无旁骛只念着那步法腾挪，竟越走越快，仿佛凌身化作甄宓，她一步从石台上踏下，眼见着就要狼狈坠落，身子竟极为奇异地折如飞凫，向相反的崖壁荡去，也不知她如何做到闭着双目也仿佛纤毫毕现地将山体上的树枝凸起瞧得清楚，环着山崖连踏几处，因着步子又疾又点到即逝，那湿滑软腻的青苔竟来不及沾上她的靴底。

    山势极险的那段居然由着她飘飘摇摇似飞鸟落叶般足不沾壁地踏下来了，赵敏一时心无杂念，目若有光，隐隐竟了那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一趟奔踏腾挪、攀援步法，若有一遭行差踏错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里，抑或是一时心思不够专注，瞧见山谷底那怪石尖锐，吓得心多跳了两下，也说不得会自乱阵脚，走不出这一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凌波微步来。

    经了大半个时辰，赵敏连点谷底三座巨石，终于脚踏实地，缓过神来。

    她立足不动，仿佛融在石林之中，也化作了一尊石像，但内息波涛汹涌非旁人能瞧得出来。这凌波微步的高深之处便在于以动功修习气海不动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称一个周天，气海之中的内息自然而然地也转了一个周天。然而赵敏脚踏这入了境的动功，内息被一阵阵勾起，却始终不得经脉而出，在气海之中冲撞来去打起了转，此时立足不动，正是浩瀚内力无法调停，在气海之中咆哮反噬的结果。

    这里清净无人，若是有人定能瞧着她脸色乍青乍红，青筋蓦地暴起，又蓦地消失，双目怔怔望向前竟动也不动。此时若有人拔剑刺她，赵敏连跟小指都伸不出来挡上一挡。也不知此番于凌波微步上的奇妙境遇，究竟是突破瓶颈的好事，还是走火入魔的噩耗。

    赵敏心中尚还没来得及欣喜一番，便苦痛难言地被气海中咆哮的困兽定在了原地，她安抚不成，心里一阵叫苦，喉头的涩甜铁锈味一股股上涌，咬紧的牙关竟也按耐不下去。

    三番四次的冲撞仍不减弱，赵敏本就有些脱力，终抵不住走火入魔的苦果。此时眼前一黑，口中一甜，心里只道：糟糕。便不省人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