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望山断(二)
住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方圆五十里,就这么一个孟宅。”他声音本来就小,在这空山新雨簌簌声中隐得还有些骇人,旁边鸟鸣声间或一和,竟得了十足的氛围。听得周围寥寥几人都生出了些春雨侵骨寒的意味来,四下面面相觑,再聊两句,均是不得要领。
饭罢整装,突然不远处似有隐雷滚地起,雨势骤然又大了起来。刘姓旅客两人埋怨不已,但终是心有戚戚,不敢在这妖魔镇守之地久处,咬紧牙关披上斗笠便上了路。周芷若站在草棚檐下,左手握紧剑鞘,闻雷声殷殷,望着那两人渐渐走远,最终不过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巳时将尽,赵敏精神早已飘到别处,似有神在魂不在,倦怠了三分颜色。自此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纷纷过。院中雨打花梢,冷云浮过,恹厌是哪个。她这般神色闲散,不置一词的模样,却得了孟有禁十分的命门,他便似要引赵敏注意一般,滔滔不绝介绍起风土人情来,半晌又道:
“我孟家在此地也算是名门,处的久了。想来敏妹初来此地,所知不详也是当然的。若是敏妹感兴趣,不如我来为敏妹述说一二?”
赵敏斜倚桌上,执杯示意。
孟有禁添茶各自饮了,挥手让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退到身后,方才清嗓道:“早年啊,祖上因着战乱流落到此地,逃亡之中落到一处山谷。这山谷地处三山之间、深隘之下,左有良溪芳草,右有树木石林,确是一处世外桃源。”
赵敏略一挑眉,仿佛被勾起一丝兴趣,奇道:“竟真如陶潜所著不成?”
孟有禁笑道:“不比那般仙境,只算是个不为人知的宝地罢了。后来……祖上便在这处安居……种地饮牛,也能自给自足,闲时便做些石雕,出谷拿到集市上卖了,这手艺得天之授,竟远近闻名,就此成了祖业。”
赵敏道:“这般厉害……孟老板定要让我长长见识。”
孟有禁哈哈大笑,摆手道:“我可不成,我可不成,手艺早就落下了。当年老一辈攒了些本钱,石雕生意也越来越大,住在谷里总是不便,便搬出来置办了此处,建了府宅,后辈生意逾大,这宅院就一点点扩了起来。”
赵敏笑道:“孟老板这般会做生意,乱世中能将家业做得如此稳固,老祖宗九泉有知,也不会在意你手艺荒废的。”
孟有禁苦笑道:“敏妹取笑了,乱世立足并不算太过艰难,我们这般生意人,可不比些傲骨铮铮的读书人,哪姓哪家做了皇帝我们自然管不起,能安稳度日便是了。”
赵敏哈哈大笑,双掌相抚,道:“孟老板豁达,看得通透。”顿了片刻,倏尔又敛起些喜意,露出凛冽的微笑,散漫道:“羊叔子也算得人中龙凤,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她这话说得刺耳,实出自王献之之言,说那古时的羊叔子在官清俭,死后亦有荆州人为其铸“堕泪碑”以作追思,但这般好官又干寻常人什么事,尚不如铜雀台上莺歌燕舞娱人一笑来得有用。混不知是真心还是反讽。
孟有禁出乎意料地瞧了她一眼,心道:这女子好不寻常,若是旁的女子,怎能说得出这般有悖祖德的赞许,瞧她却好似发自真心的一般。这般模样气质的女子,想见毫无迂腐冗滞的俗气,于我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心中一动,更是热情,挥手便想让奴婢换些新鲜的糕点水果来。
却没想得,突然有一声音道:“怎就‘与人何事’?荆州百姓为羊叔子建碑堕泪,举州共哀,自然与万千荆州百姓都是相干。”这声音凛然若泉,实比赵敏那浑不在意的冷嘲来得冰凉许多,然声音先至,人方才由下人引路而至。孟有禁眼前一亮,竟是那小美人儿去而复返。
周芷若发丝潮潮,鬓角有水珠缓缓滴落,神色冷凝缓步而来,气场同之前离去时竟大不相同,晃晃然带了些不可逾越的气势,赵敏瞧得恍惚,只觉得画面都慢了起来,一帧帧见这女子垂眸,抬眼,皱眉,抬颌。那骄傲神色戳在心口隐隐作痛,仿佛又重见过去种种。万般恩怨,历历在目。
发丝水落,周芷若目光同赵敏对在一处,赵敏不知为何,心竟复又一动,像胸口有只小雀煽动翅膀般,跃得急不可耐,捕不住,她越伸臂去扑,越展翅飞高,终停在万丈悬崖之上。
直到周芷若走到面前,赵敏方才张口,片刻又不知该说什么地闭上,竟诘了口。
周芷若冷冷瞧一眼赵敏,却不理睬,转身对孟有禁微微拱手,道:“因着雨,泥石封了前路,只得回来叨扰孟老板,不想打扰了敏敏小姐和孟老板的雅兴,就是芷若的罪过了。”
赵敏目光直直望着周芷若背影,听她冠冕堂皇的言辞,未觉有什么“自怪罪过”的歉意,只隐隐尝出些不愉来,缴天之幸,周掌门竟生了十足的气,不知为谁。
周芷若禀报了此间主人,客套话毕。转头又漠然看了赵敏一眼,便跟着孟有禁唤来的下人,头也不回地去了客房修整更衣。赵敏被她一瞧,悻悻地抿了抿唇,终又不知怎地,仿佛桃花瞬绽般,咬着唇笑了起来,嫣红晕目。
孟有禁费心半晌,终得大美人一笑,虽不知喜从何来,却仍觉这半个芳心已然落在自己掌中。于是呼唤厨房整治酒席,以替周姑娘正式洗尘为由,在中庭铺排场面,摆起了声色酒肉之赏。
孟府院落布局同一般的北方院落大致相似,中庭极尽宽敞,但细节之处却带些徽宅特色,厅内留了个仿若天井的去处,上下通透作通风乘凉之用,檐内居高,宾客之席风景独致,自此处观厅内雨景,簌簌打落初开的桃花片片,零星缀满一地,竟有清香扑鼻。
丫鬟婆子将酒菜呈上,便依次退下,半晌黑云压城,雷雨震震,天又黑了一半。孟有禁便唤人执烛分侍左右。昔有韦涉家宴,使群婢各执一烛,四面行立,呼为烛围。今有孟氏宴宾客,使人执玖台灯烛,虽非香木奢侈,亦成一景。
赵敏惊叹孟府中的玖石浅黑似玉,温润之处竟比美玉更甚,被水浸湿便颜色变深,显出一片剔透的墨色来,看得赵敏啧啧称奇,尤赞精工巧琢。
孟氏叔侄为二人礼数周到地布菜斟酒,孟朗君对江湖之事尤为好奇,但周芷若面色深沉,礼貌含蓄,让人不敢攀谈,好在赵敏也不推搪,执杯捻酒地畅谈起了江湖趣事,上从六大门派,下究三教九流,嬉笑怒骂,调侃酬嘲,最是绘声绘色。
周芷若听得没来由一阵愤懑,心道这人好生聒噪。却苦于不能直截了当地将罪魁祸首的嘴堵住,只得面上不动声色,连饮数杯以泄心中郁郁。
主宾尽欢,聊至午后。赵敏说得兴起,亦是饮了不少,一时间仿佛面带桃瓣,染了半分胭脂色,眼波横流神采飞扬,好不夺人。偏生这双美目瞧得却是堂上坐的这两位心怀歹意的男子,周芷若心中不自觉便生出一股怨念来,这怨念来得横冲直撞,道貌岸然地碾过了爱与不爱的纠葛,显得单纯至极,直指赵敏这女子朝三暮四,诓骗他人感情的行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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