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似君影（九）

    第七十一章似君影（九）

    周芷若一身乏累，却在这月上柳梢头的时刻离了温暖的屋舍，莫名其妙地又踏上了前路，像是从偌大人世烟火中蘧然抽身的一只魂魄，清醒地离了舍，飘飘跌跌。她心中不知怎地，将那孟郎同赵敏做起比较来，比了片刻又觉得自己无趣，心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是因为这一心人极为难得……而赵敏这般的……于我来说，算是一生一次的意外也不足够……却被我亲手弃了。这一生前路杳然漫漫，漆黑无涯的命途，便只能独行了。也算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卢龙城到大都都算北方，往年里断不会在这初春季节里纷纷雨下得浑似南镇一般，但这年春天也不知怎地，居然显出了一派黄梅时节的气质。然北方气凉，杏花不绽，杨柳不绿，潮湿的浮雨扑面而来，竟生出些风雨如晦、黑云压顶的透骨凉意来。

    周芷若初时只觉得月夜行路略有些冷。走了半晌，渐渐雨丝浮动，云翳蔽月，乡野路上又黑又滑，坑洼遍是，便是行人无畏无惧，马也再不愿行得半寸。

    好在出了那小镇不久，野路尽头就有火光闪烁，约是另一座大些的院落。周芷若曳马而至，马蹄声散散哒哒行到院门前，抬眼一瞧，刚巧看见门匾在灯笼下晃晃地现出“孟府”二字。雨点渐大，她只得先牵着缰绳躲在门廊的檐下，去拉着门环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还未有人应声，檐下的雨点却已连珠成串，愈下愈大，宛如沸鼎。周芷若心中暗叹一声，将缰绳束在一旁，靠坐在了门柱边，心道：三更半夜，想来也不会有人应门，即使应了，也不定允我投宿，还是待得雨停就上路罢。靠着靠着，她竟也在这乏味重复的雨声中，倦怠倚柱睡着了。

    梦中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一个丰神俊逸的女子头顶金冠，从她身边柱旁走过，不经意回头，一展肩上那件黑面红底的披风，画面慢得出奇，她仿佛坐在地上抬头眼睁睁瞧着一寸寸失真，聚焦都散了，余一些披风的红散在那女子侧颜上。又仿佛看到那女子凑到自己身边，细细端详自己睡着的样子，周芷若紧张地闭紧眼睛，却清晰地知道那女子眼尾描了个轻浮的上翘，伴着锐利的目光如刀，睫毛在自己耳畔轻扇几下，周芷若身上一沉，许是那女子将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雨只在卯时停了半晌，给初绽的朝阳片刻露脸的功夫，便又翻滚过一片浓浓的乌云来遮蔽住了。

    周芷若醒于雷声隆隆、黑云重压之时，此时天不清气不爽，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她初初醒来竟有一瞬晨昏不辨、不知天地何处的懵懵然，若不是那鸟趁着雨声间隙亮了两声嗓，竟不察今夕何夕。她僵硬着站起身，伸直了双腿，便听得“哗”一声，暖和的羊毛披风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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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朗君紧着天光乍破之时便离了自家客栈，回到孟宅，远远便瞧着门口站了个衣着素净的女子，走近一看竟是个拿剑的江湖人。生逢乱世女子混江湖并不少见，不过如此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江湖女子却很少见，独身一人、貌美如斯，怎么也称得上“奇、怪”二字，他心中私揣：这女子若非高人、便是怪人。

    他走近自家门口，见那女子正在解拴在门柱上的缰绳，低垂着头，冷冷清清，丝毫没有要和他通报招呼的意思，于是也不敢妄自搭话，径直走到门口拉起门栓敲了敲，大声叫道：“陈老，开门！”

    周芷若背对着这年轻男子，低头将披风叠作一团，捏在手中，心中暗道：这披风是谁的……我尚且不知，大不了便是住这家的好心人给我盖上的，难不成梦中是赵敏，便真的是赵敏不成？

    她思罢转过头去，开口道：“……那……那位公子？”

    孟朗君听得这清甜若芷之声，心中一动，转身躬身一礼，道：“姑娘何事？”

    周芷若道：“这披风你可识得？”

    孟朗君断没有想到这女子搭话来，讲的竟是个披风，也不知她是要用这披风的来头吓唬自己，还是真的询问这披风的主人是谁。于是仔细察看一番，一五一十答道：“这披风我……未曾见过。”

    说话间门闩一拉，门便被个老头推开了，老头开门瞧见两人，也是愣了一瞬，然后招呼两人进来，道：“表少爷带了朋友回家来啊！”周芷若连忙解释不是，又听那老头咦了一声，道：“这披风不是老爷才从西市寡妇裁缝那家订的吗，前日回来未曾见到，老陈还以为丢了，原来送给这位姑娘了啊。”

    周芷若闻听此言，忙将披风递还给陈老头，让他还给此厢主人。

    陈老头道：“哎呀，若是老爷送给姑娘的，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这披风再贵重也不及老爷的善心贵重不是？况且最近老爷订了好一批绸缎锦裘给敏敏小姐讨喜，不缺这一件。姑娘就放心收下罢。”

    周芷若听到“敏敏”二字神情一怔，道：“敏敏小姐？这敏敏小姐可是姓赵？”

    孟朗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道：“姓什么我却不知道，莫不是二位认识？敏敏小姐如今住在家中，姑娘要是想见见她，不如入府一叙？也聊作修整？”

    周芷若道：“应……应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敏敏姑娘。就不劳烦你二位了。”

    老头唠唠叨叨道：“哎呀，只是你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就这么趁雨上路也不合适，姑娘你往哪里走？”周芷若道大都。老头接着道：“前几日谣传从这儿到龙城又是闹鬼又是闹狐妖，一个个都是言之凿凿说亲眼目睹，老头子都不敢去自家的小客栈收账，只得麻烦表少爷，阳气旺盛嘛阳气旺盛哈哈哈！”老头说着讪讪地笑了起来，又神神秘秘道：“只是从孟宅再往大都那个方向走要过个山隘，官道附近常有盗贼绿林，我们寻常老百姓都不走那条道，走那山隘能快些，你要是不嫌弃，先入府歇脚用个早膳，等雨停了我让个小伙子给你领路去。”

    周芷若推辞不过，只得被陈老引入府中，孟朗君同她一起去中厅用膳。

    二人刚刚坐定，便见旁边的丫鬟婆子走了过来，摆起了盘子碗筷，孟朗君喜气盈盈地打招呼道：“阿婆好啊，吃饭了伐？”婆子伸手作打他的样子，假恼道：“又哪里学来的吴侬软语笑话侬阿婆哩。我们早起个就吃过了，给敏姑娘备膳来。”原来这婆子竟是个江南人，如今不知为什么住在了北地，口音也还带着软糯的腔调。

    周芷若听得他们打趣觉得好笑，嘴角不由得翘起了一点，想再听些家长里短的下文，便见这些下人突然都敛了嬉笑打闹的神情，连旁边的孟朗君都站起身来，正襟危立在一旁。只听有个粗犷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笑道：“哈哈哈，你们在聊什么故事，这么开心。来，给叔叔讲讲。”

    那中年男子身材极壮、肌肉遒劲，连太阳穴都紧鼓鼓的凸着，仿佛也是个外功练家子。但却穿了身财主的绸缎衣服，留着贵气十足的柳叶胡须，气质隐隐违和，他自己被佣人簇拥着入了中厅，又返回身去撩起了水榭回廊的珠帘，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敏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