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似君影（五）

    第六十七章似君影（五）

    厉经年闻言眉头一挑，引经据典道：“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你大梦既醒，知道前尘往事都是幻象，也不算走一遭两手空空。”

    赵敏尚未答话，就听身旁黄衫女子冷哼道：“你念万般诸相皆法障，便自己出家去作老和尚，在这里妖言惑众，哄小郡主遁入空门做什么？她年华尚早，不必听你那无相言辞。”

    厉经年被噎这一句，忍不住反呛道：“如何就算得无相言辞了？你倒讲些有相的来听？”

    黄衫女子神色不动，依旧冷冷清清，道：“我用旁人的道理来讲，你定有百句等着反驳我……罢了，用你的道理也未尝不可。”

    赵敏二人不禁侧耳倾听。黄衫女子道：“且有大觉，然后知此其大梦也。也就是说只有醒来，方知前尘为梦？”厉经年道：“正是。”

    黄衫女子道：“我此时不醒，便不知我此时是否还在梦中，也不知我此时所谓的一切有为法，是否还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厉经年沉吟道：“……是。”

    黄衫女子面不易色，仿佛此间之事都与她毫无关联，侧瞧赵敏，见她垂眸敛目若有所思，于是接着开口道：“相外有相，此相在彼相之中，彼相又是彼相的此相，环环相套，本就不是单单有无二重相而已。你不知你为蝴蝶，以为自己是人，梦中却又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真真假假，是耶非耶？”

    赵敏为她的“蝴蝶”二字一动，又不由自主问道：“那……如何辨别……什么才是真？”

    黄衫女子微有笑意，道：“小郡主冰雪玲珑，一点就透。你莫忙提问，先答我一问。”赵敏忙应下，听黄衫女子道：“你说……触景生情四字，哪个为真？”

    厉经年皱眉不答，赵敏望了一眼师父，迟疑道：“景字非真。”黄衫女子展眉驰目，喜赞之意却依旧不形于色，道：“对，海市蜃楼亦是景色，却皆是虚妄。”

    厉经年沉声道：“触字……也非真，生字亦然。梦中亦有此行止，如蝴蝶翩跹，不可辨识。”

    三人所论行到此处，便都止住不谈。但心中却都清楚，唯情一字，不可言说，即使是梦中所恋，亦算不得假。

    赵敏望着天上众星宿，心道：自己初初身涉江湖，亲身所历的江湖事都多半与周……有关，所以才对这江湖恋恋不舍。若没有遇见这人、也没有绝世神功——甚至自己不是那绍敏郡主，没有众人前呼后拥也无能运筹帷幄，那样的武林江湖究竟是什么趣味？此情又会是如何？

    赵敏摇了摇头：自己并不知晓。

    厉经年见她神情，知她心思，开解道：“莫被这万物皆虚幻的道理套住了手脚，这不过是个教人不要着眼于相的说法，有什么困惑都可以直达本心，将自己问个明白，却并不是让你对这脚踏的山河湖海、亲友骨血生出些惶惶不定来。”

    赵敏应道：“弟子记下了。所历之事若有遗憾，绝无后悔之心。”所历之情若有遗憾，亦绝无后悔之心。赵敏在心中默道后半句，只觉胸中郁气长舒，淤塞豁达，转而眉眼间微微带笑，却故意压沉声音，道：“只是……”

    厉经年最是欣赏这弟子身上那股蒙古女子的豪气干练，听她讲前半句便心中自豪，心道我徒儿果然天资聪慧，毋需担心。喜意未结又听见这深沉的“只是”二字，吓得他忙问：“只是如何？”

    赵敏应声道：“只是……弟子……想那桂花酒了。”

    黄衫女子寒冰也似的面庞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无声的转过头去。只听厉经年被敏敏这话噎住，坐起身来，连道了两声：“桂花酒……桂花酒？”

    赵敏作弄完师父便行云流水的卖起乖来，侧了侧脑袋枕在了厉经年腿上，作起那小时候的形状。她寒症初好，单单沐浴了一番，随意寻了个绸子束了一头秀发。此时侧枕在厉经年腿上，正是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满面讨好的孩童俏皮，哄得师父连黑起脸都没有法子，只得认栽作罢，屈起手指用关节轻轻一敲赵敏额头，佯怒道：“你这小鬼！”

    赵敏作鬼脸道：“杨姊姊在这里，师父奈敏敏何？”

    厉经年皱起鼻子吓唬她，道：“长本事了？！惹急了为师……为师点了你的穴！给你编七七四十九条小辫子！”

    赵敏装作一惊，道：“杨姊姊救我！师父又要拔我头发了！”

    黄衫女子淡定道：“不救。”

    厉经年凶巴巴道：“拔光了也好，拔光了你的头发，看看还有哪家姑娘喜欢你。”

    赵敏作讶异道：“敏敏就不能同少年郎互相爱慕吗？”说完这句，又装作略微沉吟的模样，发出“嗯”的一声，道：“还是不要少年郎的好，万一各个都同师父一般束发的技艺，连个梳子都使不好，敏敏这一头乌发恐怕是再也长不出来了。”

    厉经年被她一顿没大没小的好气，嚷道：“你来随我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我便不信寻个几十年，还找不到一个束发束得好的少年郎来！”

    赵敏同黄衫女子一起忍俊不禁，均道：“你便对自己和木梳这般不信任，让敏敏练长生功，却是去找别个厉害少年郎，还以为你是要自己练几十年那梳子功来证明自己呐。”

    厉经年哼哼唧唧道：“我自然晓得，我纵然练几十年也比不过个姑娘家，罢了罢了，敏敏找个温柔漂亮的姑娘过日子也不差，几十年以后，便是两个老婆婆互相梳头发、编辫子。”

    赵敏听到此言，神情略一恍惚，又转而笑道：“师父豁达得不似凡间人，哪里却又有这么多漂亮温柔的姑娘愿意同我在一起呢？”

    厉经年诧异地瞧她一眼，道：“你何时开始对自己如此自毁，我逍遥派向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纵使不欺侮别人，却也从不作那自卑之状，快给我速速收敛了去。莫不论你巫行云师祖和李秋水师叔祖，别门别派的女子互相爱慕为师早也见过不少。不信便问你杨姊姊就是了。”

    赵敏闻言心中略有惊讶，便请教起杨姊姊来。

    黄衫女子道：“你师父说的莫不是孤鸿子、方艳青，那两个小丫头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