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似君影(四)
初见距今不过十数年,便同他相熟得好似认识了几辈子,这感觉着实奇妙。
想她素来冰若寒玉的心里头,那时也不由得拂起了一漾来,无故的就漂散出一圈圈涟漪。往后这般起了念,竟似再不能歇地频频注意起这个超然物外的男子。虽别无他想亦无所求,但见他为爱徒忧喜深重,见他对众生淡泊冷漠,见他同自己相识相交,互敬互重,两个岁月绵长者终引为知己,竟也在漫长岁月中长出了一枝生趣来。
她向来心中所想便是口中所述,有时语出带刺,有时冷冷冰冰,但厉经年从不放在心上,便好似对待一株初春新绿的小草,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一样。无偏爱,无偏私,所以无怒无惧。
黄衫女子突然忆起十数年前,厉经年为赵敏卜姻缘一卦不佳,又去庙内求姻缘签。签上道:“相见便相倾,相倾难相守,相守未相知,相知恨相杀,相杀终天涯,天涯再相逢,相逢不相识……”她记忆多年无一纰漏,沉吟间便已轻声念毕。
厉经年听她念起这只下下签,心中一动,两人均皆沉默。半晌,他长叹一气,无奈地出门去。
赵敏睡得昏昏沉沉,根本不知晓两位师长竟苦于自己的情。事,殚精竭虑伤透了神。她一入梦魇便忘尽生前身后事,忽而变成了牙牙学语的稚童,被师父抱在怀里,喃喃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忽而又变成了绍敏郡主,扬鞭纵马看尽花开花落,兴致得尽归家去,父王正备好了宴席唤她。
绍敏郡主跃马而下,像孩童一样蹦蹦跳跳进了宅院,仆从婢子都笑着瞧她,还有阿姆连声喊小郡主娘娘慢些。小郡主志得意满,跑进了宴厅,头也不抬便扑进了汝阳王怀里。赵敏心中满是欢喜,多得像是蜜糖满满地溢出来,她同汝阳王讲无数江湖轶事,惹得他哈哈大笑,她便也乐得承欢绕膝。
宴席罢了,她回屋沐浴完毕。端坐妆奁前,捉起木梳,蓦然与镜中之人对视,惊觉镜中竟是个白发老妪,满面皱纹,伸手去抚摸,却发现指节都好似肿得弯曲不得,再抬眸去看,却觉得眼睛愈发浑浊,朦朦胧胧似是掩上了一层翳。赵敏惊骇难以,心瞬间失重如坠深渊,转身跌跌撞撞推开房门,却发现外面景色陡变,欢声笑语尽皆作云雾散,荒凉野地种着一方巨大的坟冢,上书“汝阳王之墓。”
她反身望镜,欲再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瞧那镜子里的人,越凑越近,痛苦挣扎了半晌,终于发现天地倒置,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上,骤然睁开了眼。
旁边女子冷静道:“终于醒了。”
男子道:“快!先把药喝了!”
赵敏的唇动了动,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一脊梁的冷汗热汗几乎完全将衣服浸湿,只能弯曲手指抓住床单,勉力配合着黄衫女子的搀扶,颤巍巍坐起身来。目光终聚焦在一点瞧清了人,又徒然张口无声地叫了句:师父,杨姊姊。二人见她居然还敢开口,干脆将药碗凑到她唇边,让她一个多余的字也讲不出,只能将繁文缛节先搁一边,安安静静将汤药尽数喝下。
赵敏药尚未喝完,厉经年突然一拍后颈,道:“哎呀,敏敏很久没有用过饭了,这药莫伤了肠胃!”赵敏还尚不清醒,被他惊得一滞,和他一起呆呆地瞧着黄衫女子,黄衫女子冷冷地觑了一眼厉经年,道:“莫要一惊一乍吓她了,用药我自然有考量,不会有差池。”
厉经年听得此话,也知道是自己惶惶过了,低头怏怏地摸了摸脖子,却听敏敏好似是被他吓糊涂了,终于喝完了药,捉住黄衫女子的手腕,哑着嗓子急切问道:“师父,父王……父王还好吗?现在……现在年岁几何?”
二人均是一愣,厉经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爱徒,讶异问道:“出何事了?”黄衫女子也反手一抓,搭脉道:“神志未伤……”
赵敏道:“适才我在王府,一时发现父王坟冢……”厉经年温柔打断她道:“适才你昏迷不醒,是噩梦罢了,不要担心。”
赵敏接着道:“……再照镜之时,又发现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人老珠黄……”
厉经年闻言哈哈大笑,黄衫女子也一时失笑,道:“不过是噩梦罢了。”厉经年笑道:“敏敏也会忧心人老珠黄之日,曾几何时,你还同我大义凛然地讲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不好。此时却变卦了。”
赵敏摇头道:“未曾变过,只是梦中独自一人一朝容颜老,亲近家人都不见了,孤寂骇人。”
厉经年伸手轻轻拍了拍赵敏的额顶,安慰道:“不必忧心梦中事,岁月漫长趣味无穷,老之将至也无甚了不起。好在为师同你杨姊姊会伴你终生,只怕到时你还要同旁人介绍我们——这是我孙女,这是我儿。”他装声弄调,故意作老妇声音讲话逗笑,满口胡言乱语,罔论师道尊严,直截了当地便把自己降了辈分,却洋洋得意地好像是自己占了便宜。
黄衫女子哑然失笑,道:“你不要作师父的脸面就罢了,不要占我一辈的便宜。”
赵敏闻言也笑了起来,一时将扰人噩梦抛诸脑后去了。
赵敏沐浴梳洗一番恰到晚上,三人一起用过晚膳,直至夜色深湛,也无一人有困意要去歇息。他们三个无一人是那循规蹈矩的作息,此时厉经年坐在房顶,垂下一腿坐的极不规矩,抬头望着天上星河,赵敏披着厚重的皮裘站在下面瞧着他惬意的模样,叫了一声师父,厉经年便瞧出她心里的跃跃欲试。露齿一笑,摆袖纵跃,眨眼间便挟住她的双臂,将她捉了上来。
黄衫女子无奈,抱着毯子也跳了上来,给赵敏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团子。忍不住呛厉经年道:"小郡主风寒还没好全,你就带着她胡闹。"
厉经年见她已经将赵敏裹得一丝不苟,便放心地向后一躺,面朝夜空,拖长音感慨道:"月淡星河灿,天穹盖吾身,何冷之有?……胡闹又怎么了?我巴不得带着敏敏脱于万物之外,见山水更迭,冬雷夏雪,在天地间胡闹,自然趣味无穷。"他眯着眼睛斜斜地瞥赵敏,又道:“敏敏在江湖中玩够了吗?”
江湖?赵敏正神,温沉着声音道:“江湖中事不过是尔虞我诈,你杀我来我亦杀你,同朝堂上的事无甚区别,所谋不过都是美色钱权罢了,处江湖之远也能见庙堂之高的无用功,真是无趣。”
厉经年道:“那周芷若呢?”
赵敏语气不变,似是天边猝然有冷星划过,仍旧不为所动,道:“亦在美色钱权之列罢了。”
厉经年笑叹道:“你经此一劫,竟能感悟至此,我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感慨。众生庸碌,生来所求便不出于美色钱权,不过有时也有意外之喜,这便是漫长岁月中的知趣了……现下你身子感觉如何?”
赵敏顿了半晌,道:“仿若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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