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似君影(三)

    天边的流云逐寒星,去了一遍遍,不知月升月落时光浅,只觉春寒拂面,便游缰信马,纵山林行远。赵敏作别张无忌之后,不论昼夜地行路,想起来了便在路过的乡村小镇上用个便饭,想不起来更是夜夜不眠,三更天行在山岭小道上,宛若孤蝶聊作蹁跹。蓦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瞧瞧月亮,只叹一句:“入夜了。”

    东风寒,行人畏。

    初时,乡野路上少见像她这般姿容样貌、锦衣华服的人物,即使是个心不在焉的模样,旁人也都退避三尺,敬畏有加。但几日风吹雨打去,什么丰神俊逸都被零落成泥碾作尘,深绛色的长衣上全是泥水留下的斑驳,脏兮兮近黑色。发髻多日未打理,散下些落在眼前,遮住了困殆无神的眉目,隐去她唯一的一丝神气,无论如何看,都像是一个饥寒交迫的江湖浪人。

    殊不知,饥寒交迫是真,失魂落魄更是真。这几日来,她望明月,赏春华,踏朝露,幻想那穹顶三千尺之上的神仙事:得道固然可喜,却不知是否寂寞。她或俯仰于天地,沧海之一粟似在眼前渺渺;或躯壳坐于马背,神思却已上穷碧落下黄泉,兜兜转转,总是遍寻不见,不得见,不得见。

    赵敏不知自己在寻些甚么,但觉自己如化周公沉梦湖之中,浑身瑟瑟不得控制,倏忽间又觉得自己变作了赤蝶,翩跹翩跹便扑向一片烈火之间,愈来愈近,她正自得意地展开双翅纵身而入,不知怎地耳边竟响起了一句话:

    方其梦为胡蝶不知周,则与殊死无异也。

    赵敏猛然睁眼,似从火焰之沼中拔身而出,回到现实,恍惚左右回顾,四下竟是无人,只有座下马儿在林间静寂之中不耐地打了个响鼻。

    赵敏多日来信马由缰的思绪被这一句话逾千里扯回眼前,便感觉自己的心瞬间如同被倚天剑生生刺了几十剑,却偏生死不了一样。她闭上双目,只觉像是有林间寒风透心而过,而缺得那块活生生便是周芷若三个字。

    她回过神来,觉得眼皮若滚过热泪般烫,伸手揉了揉,却发现烫得不是泪,而是眉目额头,赵敏不着边际地想道:即使有泪或也早被这热意烤干了。思罢,连日以来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法饶有趣味,苦中作乐的滋味也是非同一般,若不谈此时此景此情此貌,她或许也会因此放肆地笑一番,或许也不会。

    只是她此时因此自得其乐,虽无喜意,只是最单纯地弯了弯嘴角,笑意未完,便人世不省了去。

    她所不知的是,第二日附近山村传言,深夜林间有一妖狐,悲怆不自觉,泪垂双颊。忽而宛如鬼魅笑,若即若离。

    有好事者问:何以知。

    村夫答曰:天下岂有此年少,形容俊茂,月色泠泠下亦是非凡,所着服饰却像是从坟冢中捡来的,闻鬼魅妖怪多行此道,吸月华,练人身,此年少初将化作人形,不通人事假托旧服,若非鬼魅,则是狐狸。

    好事者更问其详。

    村夫难辞,续道:狐少年缁衣似绛色,难辨。月下拟人态,修炼半途,好似昏厥,老汉便壮胆打算上前去瞧一二,未曾想过此时一阵妖风刮过,林中突然飞过一个白衣女鬼……

    四下听热闹的人一时间具皆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村夫老丈见状得意,便接着道:那女鬼掠过狐少年,便将他挟走了。

    听众甲忍不住问道:为何女鬼要捉走那狐狸?

    听众乙插嘴道:那女鬼想必候了多时,就待得狐狸练功不得,奋起一搏,夺其功力。

    村老丈闻言隐秘一笑,道:非也非也。那狐少年生的俊,说不定女鬼也一见倾心。

    听众哄然大笑,都道:未曾想你是这样的老丈。

    那厢狐少年传闻正盛,这厢狐妖睫毛微动,便好似是要醒了,只是观察了半晌都不见她睁开双目。渐渐地,喘息紧了些,重得像是声声怨叹,旁边照看的人连忙取下她额上的湿布,放到盆中再次浸湿轻轻拧干,为她重新敷上。

    赵敏风寒颇重,又身中毒/药,内伤累累。此时一病便如百尺大厦被摧枯拉朽般击倒,隐患一时间全冒了出来,仿佛周身无处不病痛,也不知谁能独占鳌头。她好似昏厥过去,睡了一天一夜都不见清醒,却时时刻刻都极不安稳,忽而窃窃梦呓,忽而难耐地咳嗽,忽而又仿佛呼吸困难般发出些抽噎的声音,甚是折磨人。

    照看的女子想要唤醒她,却不忍心,想要将药汤直接灌下去,那赵敏牙关却咬得紧,忽冷忽热间有时竟发出些牙齿打颤的声音。

    女子叹了口气,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将药碗放在一边。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又来一人,小心翼翼地迈步进来,赶紧将门关上,唯恐邪风溜进房间侵了赵敏的病弱之体。他走路毫无声响,甚至那女子连头都没抬,让人以为她根本不晓得这人进了房。

    中年男子突兀地开口问道:“如何?”

    女子不为所动,左手抖开米黄色衣袖捻起手指,搭在赵敏腕上,沉吟了半晌,道:“不能服药好不过半分。风寒是表,十香软筋散和诸多内伤才是里……”她突然神色一凛,冷声道:“厉经年?她从哪里受到这么多的伤?我几天前见她还不是如此。”

    厉经年几步来到床畔,立着瞧了半晌,伸手替赵敏掖了掖被子,皱眉叹气道:“执念伤身是真,伤神更甚。唉……这点毒/药伤病于北冥神功有什么了不起?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对她来说也是唾手可得……只不过这孩子的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当年我就怕……我就是怕这卦象成真,为情执着是个一厢情愿之事,我倒宁愿周芷若那鬼丫头不喜欢敏敏,一绝她念,自和我修炼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去……”

    女子听到这才抬头瞧他,好像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道:“你莫以为你求长生,便人人都爱长生了。那周芷若性子是执拗了一些,或也有个歹毒的前途,但小郡主喜欢,你这作师父的便半个不字也说不得。二人若有个好结局,你也要祝福,若是结局惨淡,你也不要多嘴,用那些命途之说故作禅意,徒惹小郡主伤心难过。”

    厉经年早就被她这般寒似玄冰的教训刺习惯了,也不气恼,只泄气地瞧着赵敏因发烧而微微干裂的嘴唇,道:“敏敏身上的蝴蝶是你文的,周芷若也是你当年指引那汉子托付给张三丰的。如今却将命理玄学之事全赖于我,好似你不信似的。”

    黄衫女子心下微恼。她知厉经年年岁悠长,于八卦五行星象占卜无一不通,若是情致得趣,便是沧海桑田也见得,早就心性豁达超脱于世间百态。唯一记挂担心的便是这个小弟子,小时忧心她身体康健,长大担心她品行人格,如今又担心她感情爱慕。敏敏喜时他也喜,敏敏哭时他恨不得摘星揽月哄她笑,便是天下最好的师父也比他不过。

    黄衫女子想起自己初见这人时,便是他抱着襁褓中的小郡主,压着嗓子极为好笑地学小孩子讲那软软糯糯的话,敏敏向他挥手,他便也笑得神采飞扬,竟似陈木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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