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终踌躇(二)
天涯何处觅佳音,世路茫茫本无心。
无情未必真豪杰,知交何须同生根。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宋青书自识得陈友谅之后,犹如良马识得伯乐,伯牙识得子期一般,句句投机时时趁意,常常他前半句尚未讲完,陈友谅便能将他后面的心思都得了去,二人当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万般话语皆在笑颜中,不言而喻。
陈友谅此人同宋青书之前遇到的男男女女均是不同,他手腕老道,对事经验远在宋青书之上,又偏偏心意正直有礼有节。宋青书同他谈天聊地,发现此人观点又是邪门又是端正,是个有胸怀的枭雄人物。他父亲门下都是些一正皆正的侠士,同这亦正亦邪的陈友谅远远不同,偏偏却是这有些邪门的陈友谅三言两语极得他心意。
宋青书一个眼神不需开口,陈友谅便把他心中难事都处理得处处妥帖。由是十数日,宋青书便对陈友谅又是敬爱,又是视为千载难逢的知己,无话不谈,无言不欢。
聊得深处,陈友谅见时机成熟,便问他为何会沦落至此,可是出了什么事故?
宋青书一声苦笑,将自己是如何与周芷若青梅竹马暗生情意,万安寺一战之后如何同父亲大吵一架分道扬镳,这几十日来如何苦苦寻找周芷若,朝思暮想却只听闻她同张无忌互相爱慕,种种纷纷,万般无奈,慢慢道来。
听得陈友谅连连皱眉,嘴上唏嘘感慨他情根深种,心中却冷笑起来,心道:这样的人物放在如今武林,身份容貌,武功教养,皆是万众难求一的上上,年轻一辈之中哪有能与他相比的青年俊杰,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玉面孟尝宋青书要栽在峨眉周芷若身上,啧,真是有趣,有趣。
宋青书看陈友谅目光驰远,眉眼间疏无色彩,不知他心中所想,自己也不由得兴致寡然。于是起手添杯,又独饮三盅,发出一声喟叹。
陈友谅垂眸敛目,收回先前神色,又换上那副既邪且正的凛然无所谓,拿起酒杯与宋青书相撞,细细笑道:“我弟少年英雄,周掌门错失良人,是她的损失。”
宋青书苦涩笑道:“周姑娘身边良人颇多,只怕不缺我这一个。”
陈友谅不自觉齿间劲力一紧,脸颊上不满之色稍纵即逝,又无声地嗤笑道:“那我便让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客房外有人扣门,细听是亲信暗号。
于是便止住话头,道:“进来。”
那年轻小子穿着丐帮服饰,神色精明扫视一圈,仅几步便走到了陈友谅身边,附耳道:“莫声谷到了镇外。”
宋青书功力上乘,耳目甚佳,这么近地细声言语怎么瞒得了他,陈友谅心中明白,挥手让亲信下去,又亲手斟了两杯酒,解释道:“你七师叔到了,可要相迎?”
宋青书拳掌微握,摇了摇头,道:“无颜……”
“哎——”陈友谅摆手打断,道:“你先别忙着拒绝,总避而不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乃武当第三代大弟子,难道要因为周芷若而一直丧神失智地堕落下去吗?”
宋青书听闻周芷若这三个字便似不忍,闭目微侧,眉眼间尽失方寸。
陈友谅皱眉愈紧,齿间将周芷若三字咬合了数遍,胸中好似万千气息纵横不知上下何处去。于是又微不可闻地长哼出一口气,下颌微抬,道:“为兄敬你一杯。”
二人一谈周芷若,宋青书便止不住地饮了起来,他酒量寻常,没过几壶就开始有了些醉意,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直说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陈友谅瞧他目光愈发深沉,原本就浓黑似夜的眸子更是深不可测起来。
宋青书心中凄苦相思,一被引出来便满怀方寸皆付流水,只盼着多饮两杯可以在眼前瞧着周芷若倩影,再饮两杯就可以握住周芷若柔夷。陈友谅给他斟一杯,他便饮一杯,未过一个半时辰,陈友谅便看得武当第三代大弟子,玉面孟尝宋青书,手执一根筷子,殊无教养地敲着酒杯,唱道: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宋青书声音清冽,是那名副其实地世家公子腔调,唱起曲儿来竟婉转地不似江湖人。
他唱着唱着,便趴伏在桌子上,目光恍恍然向前看,好似都瞧到了心中所爱,酒入相思肠,早就忘却礼教大义,也不管什么“周掌门”了,喃喃叫道:“芷若……芷若……”
陈友谅望着他荣华姿容仍在,但清朗凛然的堂堂之气均付溃败于口中“周芷若”三字,法度四散,方寸大乱,不经意对视之间仿若一击即溃的初生稚子。陈友谅望着他英气尽失的软弱痴狂,口中的“芷若”二字却温柔不堪……
不堪其扰。
陈友谅心中想道。芷若?这二字太吵。
陈友谅站起身来,却觉得酒力微微上头,他定了定神,走到了宋青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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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声谷一路打听,终于在这小镇上听说宋青书在丐帮陈友谅长老处作客。他奉师门命令外出寻找宋青书,宋远桥口中说着“将那忤逆子捉回来”,他心中却清楚师兄对这独子是有多挂念,宋青书独自在外数月未归便已担心得紧。于是苛心尽职,清晨初到这小镇上,便马不停蹄地便去那陈友谅所在的客栈。
冬日之时天光乍破,边外小镇雪已铺了满镇,伙计正开了门板在客栈外扫着积雪,便看到一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啪的一声将剑拍在桌上,道:
“麻烦,店里可有个叫宋青书的少年侠士?”
伙计吓得一跳,道:“……有……甲房客人嘛,哎!客官你不能就这么进去啊!”
莫声谷心知宋青书一路对他有意躲避,若是这次不把他捉住,只怕又要避而不见。于是也不管伙计阻拦,大步便嗒嗒上了楼,转身过了两个扶廊,认准客房名目,一脚踹开房门。
房门两扇应声而开,莫声谷提步而入,向里一望,便见一个裸身男子在榻上半坐而起,一手拇指正抵着剑鞘,对他惊怒回视。
莫声谷疑惑地“嗯?”了一声,转身看那伙计,伙计也是一愣,道:“……这是宋少侠的房间啊……”莫声谷又一回头,再一细瞧,那男子手中拿的正是他师侄宋青书的佩剑“青枫”,上面挂的剑穗还是他亲手所束。
莫声谷大怒,大步向前走到床榻之边,那男子持剑自护,他也没有要出手攻击的意思,反而伸手扯开一床软被,只见床被尽落,被中人眉头微皱,眼皮轻眨醒转过来,他睁眼不曾细瞧,迷迷糊糊便叫道:“七师叔?”
莫声谷将软被向旁边一摔,剑尖直指宋青书,怒喝道:“孽障!”
宋青书被他吼得一愣,待得发现自己衣衫全无一丝不挂,又是一惊,转头看见陈友谅一脸沉郁地持剑站在榻前也是几无一物,整个人如遭雷击,瘫坐在床。道:“师叔……师……师叔……我……”
莫声谷扬剑而起,怒发冲冠,咆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是要丢尽武当颜面吗!我……我还不如劈死你!”
武当七侠莫声谷一向以直来直去脾气暴躁著称,他个性刚烈不折是七人之最,有时连张三丰也拿他无奈。此时他举剑而立,心知宋青书与旁边这男子已有苟且,是真有一剑将他斩于剑下的心思。但他想到大师兄老来丧子只怕难以承受,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愤怒又是不忍,心神恍惚巨震,竟难以下手。
宋青书双目一合,昨夜之事尽皆想起,声音颤颤,道:“师叔……七师叔……便……杀了我吧……”
莫声谷闻言,更是痛苦,紧握长剑便要劈将下去。
便听得噗一声,莫声谷双腿一软,身子向前倾斜跪倒在地,他不可置信低头一瞧,胸前剑尖出没。剑尖抽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双掌难掩。宋青书听闻此声,张目欲瞧,不经意间便发生如此变故,更是彻底呆愣木然,瘫坐不知所言,连声道:“七师叔……七师叔……”
陈友谅将青枫剑抽出,用桌上的布擦了擦剑尖,又撤剑入鞘。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声谷双瞳扩散,鲜血流落一地。
他衣衫散乱,光着腿脚站在地板上,在这冬日早晨仿佛丝毫不觉得冷,反而转身端坐在桌椅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又觉得凉,侧身唤那站在门口的伙计加些热水来。
宋青书半晌终于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为何……杀了我……七师叔……。”
陈友谅此时已然喝上热茶,正吩咐伙计收拾地板,听他终于开口讲话,于是冷笑一声,答道:“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
宋青书从床上扑将下来,踉跄着跑到陈友谅面前,扯住他本来就开口甚大的亵衣衣领,道:“是你!你杀了我七师叔!我……我要报仇……”
陈友谅拨开他的手,道:“因妖女周芷若,宋青书与七师叔不合,出手相斗,终于失手一剑刺死了师叔。关我何事?”他衣领本就散乱不堪,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上面甚至还有没有拭去的莫声谷的鲜血,此时却在如此说着歪曲事实的话。
宋青书不知所措,向后又是踉跄两步摔在床沿,气息不稳,道:
“我……还不如死了。”
陈友谅眼眸微眯,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毕竟为兄刚刚救了你一命,贤弟不谢我,反而怨我。”
宋青书道:“谢你?!呵……多谢你……我竟……我竟成了杀害师门的罪人……我……我与你……与你媾和……还有何脸面见世人!!!”
陈友谅饮下茶水,眼眸阖上,道:“若是我给你周芷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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