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终踌躇（三）

    第五十三章终踌躇（三）

    宋青书颓然坐倒在地，道：“你给我……芷若？你给我芷若？”

    他垂目良久，神情极是疲倦，仿佛宿醉在冬夜，了无生趣的模样。陈友谅侧眸瞧他，见他神色间全是心痛，重复了两遍自己的话，意志神气却仿佛一点点坚硬起来，最终抬头直视着自己，极尽讥讽冷笑道：

    “你以为，我会为了换得一个不爱我的周芷若，答应你的要求，叛出师门吗？”

    陈友谅喝尽手中所执茶水，清了清嗓子，应道：“宋少侠高义，我早有了解。不应陈某人的请求，亦在意料之内。我做交易，只求双方心甘情愿。既然宋少侠意志坚定，我也不能强求。”

    宋青书扶着墙一点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陈友谅。但陈友谅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瞧见宋青书捡起长剑“青枫”一步步走过来，气定神闲地又斟了两杯茶。

    宋青书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微抖道：“陈友谅，我现在……就杀了你……为我七师叔报仇。”

    陈友谅执茶杯，眼眸眯长地直视宋青书，仿佛没听到宋青书适才言语一般，嘴角噙笑，接着自己的话头，道：“既然你不要周芷若，那我杀了她可好？”

    宋青书身躯一震，道：“芷若在你手里？！”

    陈友谅将茶杯递到宋青书面前，道：“我陈某人从来不做骗人的交易，适才说给你周芷若，那现在我自然有周芷若，你是听不懂吗？”

    宋青书拳掌紧握，道：“你究竟是何居心！”

    陈友谅道：“听我所言，从我之意，忠我之事。我便将周芷若名正言顺凤冠霞帔地嫁给你。但你若是自矜高义，我也只能心痛地处理掉这无人问津的货物了。”

    宋青书咬紧牙关瞧着他，陈友谅接着道：“你若是应了我，我自然不会说出你杀莫七侠的事，江湖上也不会传出‘宋公子为了峨眉周掌门杀害亲师叔’这样的消息，你与峨眉掌门皆大欢喜地结为连理，成就一段佳话……”陈友谅说到这里眉头微皱，却又倏尔露出笑意，面不对口地苦口婆心道：

    “我从不强人所难，这皆是为了你好啊，贤弟。”

    宋青书银牙几乎咬碎，怒目看着他，道：“你这个……”

    陈友谅嘴角顺势一挑，接着他话道：

    “阴险小人。”

    他本就长相阴魅，不笑之时冷冷森森莫名骇人。此时皮笑肉不笑，眼睛里透着冰冷，反而却和他毒蛇似的气质长相极为合拍，莫名其妙地通透舒展起来，看得宋青书一阵阵心悸害怕。

    陈友谅看他面上又是纠结又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心中难以自抑的舒爽，道：“说了这么多，我虽不知贤弟……意下如何，不过……”陈友谅将手中茶杯在宋青书面前又晃了晃，道：“我要求的第一件事嘛，就是……把这杯茶喝了。”

    宋青书一把将茶杯夺过，仰头饮尽。

    只听得陈友谅接着道：“这第二件事，就是，随我去丐帮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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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野之外，一处“弥勒佛庙”门庭大开，虽破败甚久，但观此处门户方位，楼宇布置，仍可想象昔日雄伟。大殿前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高出殿顶甚多，枝叶密茂，冬日之时仍是青葱郁立。

    庙内大殿之中，黑压压的坐满丐帮帮众，不及细数，粗略估计也逾三百众。这些人均朝内而坐，面对着殿中央的五个空蒲团，显在等甚么人到来。

    殿中虽聚了三四百人，却无半点声息，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情景浑不相同。丐帮享名数百年，近世虽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尽去。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只是平日的情状。看来帮中长老部勒帮众，执法实极严谨。

    忽听得殿上一人喝道：“掌钵龙头到！” 群丐一齐站起，那秀才模样的九袋长老手捧破钵，缓步而出，站在右首。

    那人又接着宣道：“执法长老到！”

    “传功长老到！”“掌棒龙头到！”

    众长老尽皆到场后，鞠躬齐声道：“座下弟子，参见帮主大驾。”

    丐帮帮主史火龙从屏风之后大踏步走出，右手一挥，说道：“罢了！小子们都好啊？”群丐道：“帮主安好。”待史火龙在中间蒲团上坐下，各人才分别坐地。史火龙转头向掌钵龙头说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狮王和屠龙刀的事，向大伙儿说说。”

    掌钵龙头得令，将围攻光明顶一事细细数来，讲到明教自立新教主后一改往日四分五裂之势，扯旗拥兵，抗元自立颇成气候。又愤愤道：“我帮与明教积怨数十年，假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逐出鞑子，得了天下，那时候本帮十数万兄弟，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群丐情绪激愤，道：“帮主下令！我们定不会让魔教成事！”

    史火龙咳嗽一声，道：“莫吵，听说关于此事，陈长老还有要事要报？”陈友谅站在众长老身后，抓住不甚情愿的宋青书的胳膊将他带了出来，道：“众家兄弟，这位宋青书宋少侠，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那魔教教主张无忌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因此魔教中的种种情由，宋少侠尽皆了如指掌。”

    “数月之前，宋少侠和我偶遇，说起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

    执法长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数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侠却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请教。”

    宋青书道：“这……这是因为……”他本不清楚此事，陈友谅不过担心暴露自己，拿他当个幌子罢了，此时执法长老问起，他便只能依靠陈友谅先前编好的说辞，道：“在下在山东救了一对父女，叫武烈武青婴，本是大理南帝一阳指的传人，他们因为知晓金毛狮王先前所在，被灵蛇岛的金花婆婆抓了去，后来趁金花婆婆去找谢逊之时，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

    执法长老道：“原来如此。”

    陈友谅接着道：“兄弟和宋少侠乃刎颈之交，得悉了这讯息之后，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灵蛇岛，意欲生擒谢逊，夺获屠龙宝刀，献给帮主。不料魔教大帮人马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兄弟们虽然竭力死战，终于寡不敌众，一时间血肉横飞，甚是惨烈。我伤重垂死，昏厥之后不知何时醒来，却只看得剩了我一个活人。兄弟一人回来已是侥幸，本不想独活，但心中愤恨难平，怒意填膺，要将这血海深仇报了才是！”

    听到此处惨状，丐帮众弟子尽皆哗然，群情激奋之间，便有数人大喊道：“踏平光明顶！扫荡魔教！为死了的弟兄报仇！”“宰了张无忌，宰了谢逊！”“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帮主快下号令，天下丐帮弟子，齐向魔教攻杀！

    史火龙皱眉道：“此事需……嗯。嗯。需从长计议，众弟子不必急于一时，先听陈长老将事讲完。”

    陈友谅对史火龙一拱手，道：“帮主，弟子确实还有一事，这位宋青书宋兄弟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分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

    宋青书闻言，身子一震就要向后退去，却被陈友谅牢牢抓住手臂，他又震又惊似的抬眼看陈友谅，张口说道：“这……”

    陈友谅目光沉沉回视于他，道：“宋兄弟恨不过张无忌那魔头横刀夺爱，抢了青梅竹马的周掌门，又苦于武当张掌门太过维护张无忌，心中郁闷，说与兄弟我听，我便以性命担保，帮他夺回周女。”

    史火龙和众长老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道：“这是自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宋兄弟和周掌门，一个武当未来掌门，一个峨眉掌门，相配得紧啊，哈哈。”

    史火龙哈哈笑音未落之际，便听得庙门外有人道：“配你个大头鬼！”

    众人一愣，便见一双青底银靴缓缓迈过门槛，来人玉立长身，一身白衣作底银蓝色娟绣纹饰于其上，本是极为阴柔的一身长衫，但他身高腿长，腰带紧束下摆微微提起，显得既是干练又是侠气。众人再细瞧他面容，姿正颜色难以言喻，却均被那凛然目光中的霸道之气摄住心神，竟一时忘了呵斥之词。

    陈友谅被这声音吓得心中乱了方寸，再看那来人面容，哪里是他，分明是她。

    赵敏缓步走入了庙院之中，来到大殿之前，众长老方才回过神来，执法长老恼怒道：“来者何人，扰我丐帮大会，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赵敏本就面色不佳，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他一眼，冰凉之意让执法长老连连皱眉，她又转头去看陈友谅，开口道：“不知道丐帮何时竟开始做这拉郎配的媒婆生意了，真是笑话。”

    执法长老闻言欲怒，喝道：“来人，把这厮给我拿下！”

    赵敏道：“你有空捉拿我，不如先拿了你的陈友谅陈长老。”

    执法长老喝道：“你此话何意？！”

    赵敏阴沉着脸，道：“陈友谅。我问你！当时……后来是不是你奉……命在灵蛇岛上悄悄下了十香软筋散，还将我放上小船送回中原，又盗走了我的倚天剑！捉走了谢逊？！”

    陈友谅闻言一头雾水，他本以为赵敏是来质问“成昆抓走谢逊和周芷若”之事，却没想到赵敏是问“灵蛇岛中毒刀剑尽失”之事。本已想好了谎言编排，还提前安排了宋青书当作挡箭牌，就怕未来赵敏怪罪，可以将部分责任推到宋青书身上。

    此时赵敏所问却出乎意料，他一时之间的满面不解却是发自真心出乎实意的了。

    赵敏看他神色一片疑惑困顿，心中一惊，心头热血便凉了一半。

    她此次前来，不外乎要弄清楚，究竟是谁下毒盗剑将她放上小船送回中原。据赵敏心中推测，当日她放陈友谅离去报信，极有可能是陈友谅去而复返，和成昆一起奉汝阳王之令回到了灵蛇岛，下毒盗刀剑，将自己放上小船送回中原。

    此事细想起来虽然诸多不顺，但是赵敏心中却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情，这也能解释为何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的道理。

    但看陈友谅此时面色却好似没有作假一般，赵敏心中不忍放弃，又逼问道：“你盗走了倚天屠龙，抓住了谢逊，此时却对你家帮主谎报，该当何罪！？可是有私吞的野心！”

    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均是哗然，但未过两瞬，便见史火龙摆手叫静，道：“众弟兄不必惊慌，本帮主对陈长老爱帮之心自然是信任的。”

    赵敏闻言略感讶异，此人难道竟有如此胸怀，对陈友谅如此推心置腹毫不起疑。陈友谅皱眉轻咳一声，待得众人安静下来，拱手道：“如此说辞，请问可有证据？！”

    赵敏道：“你告诉我，二十日之前你在何处？”

    陈友谅略一沉吟，道：“我在从边关赶往此处的途中。”

    “可有人证？”

    陈友谅道：“没有。”

    “那如何证明灵蛇岛之人不是你？“

    陈友谅思索了半晌，道：“边关离海滨不止这几日路程，一月不到之前我曾在边关盘亘数日，皆有在座的几位作人证，然后我便启程奔赴此地，十几日绝不够我先去灵蛇岛再赶来。”

    赵敏本就是强打精神询问，她自知陈友谅这解释多半是真的，那下毒夺剑之人应不是陈友谅师徒，但还有谁能拿到十香软筋散，又不动声色地下药，那最合适的人选，她却想都不敢想。

    陈友谅见她神色黯淡，心中长出一口气，不由地放下心来。

    执法长老见二人话毕，喝道：“你还有何话说！来人！给我拿下！”

    赵敏突然仰天惨笑，又凄又苦，极是哀愁，吓得周围的丐帮子弟以为此人所求不得已然魔怔，均望而却步不敢上前捉拿。片刻之后听得她冷哼一声，开口道：“宋青书，你以为他会为你找到周芷若吗？！他师父亲口告诉我！周芷若……周芷若已经死了！”

    宋青书闻言浑身大震，抓住陈友谅衣襟，道：“她……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陈友谅没想到赵敏会来如此一出，还未回答，便见宋青书复抓住自己双臂，奋力摇摆，大声道：“她说得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你说啊！你不是说周芷若还还活着吗！”

    陈友谅扯开他得手，怒道：“她的话你也信！”

    宋青书摇摇欲坠，不知所措道：“对，对，她是妖女……赵敏的话，定然是假的……赵敏一定是在骗我。”

    掌钵龙头道：“赵敏！赵敏可是！？可是那个将四大门派尽数捉到万安寺的妖女！？”

    此言一出，全场瞬时大乱。

    宋青书摇摇指着赵敏，手指颤抖道：“你说谎，你说周芷若死了，可有证据！”

    赵敏冷笑道：“好！我赵敏是妖女，自然是在说谎，那你倒是让陈友谅说，周芷若现在何处！？”

    众长老哪里还管他们在此争辩，执法长老不待赵敏说完，便劈掌直捣赵敏太阳穴，赵敏身形微侧躲过一掌。掌棒长老见她身法玄妙，拿起手边短棒一跃进场，斜撩而去封住赵敏退路。

    若是平常时日，便是四个长老齐上赵敏也是不惧，但此时她中十香软筋散未解，身无内力，只能靠灵巧至极的凌波微步行走遁形，腾挪躲闪。其余未参战的两位长老见她一味躲避身法诡异，那两人一时捉拿不下她，便也卷袖入场，向她攻来。

    躲避两人攻击赵敏尚能凭借身法抵挡，但此时四人合围，又均是功力颇深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时之间竟显出些脚力虚浮难以招架。陈友谅看在眼里，眼眸微眯，负手而立。

    赵敏躲了那人一掌，又躲不过那人一棍，不过百招之间，连中几记重击，胸中气血翻涌难以自持。虽站立不稳，但仍以剑尖抵地，冷眸瞧他们，一派孑然独立的气势不怒自威。

    执法长老见她已无力抵抗，正待叫弟子上前用绳缚住，便听到轰然一声，殿前那棵柏树上的树冠竟突然倒坠大半，砸到院中大殿阶前，这寺庙本就年久失修，这下沙石也跟着四下弥散，丐帮弟子连同帮主长老们一时间吓得全散了去。

    此时却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用破布蒙面的人闪跃而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赵敏抱在怀中，远遁而去，待得丐帮众人反应过来，早已遍寻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