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风寒（四）
大雨倾盆，傍晚时分天色阴阴沉沉，仿佛郁积了长久的愤怒和怨恨都悄无声息地宣泄于地，赵敏站在周芷若面前沉默不语，只觉隐隐滚雷在天边响了起来，与胸腔内的心脏产生共鸣。
周芷若被大雨淋得通透，发丝贴在额角，黑白分明反而另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妩媚。她好像是看着赵敏，又好像是透过赵敏看向别处，赵敏忽然之间觉得面前这人虚幻似露似电，雨水一打便会消弭于天地间，她不由地握紧了倚天剑。
周芷若静静道：“赵敏……你究竟是谁……”
赵敏张了张嘴正欲回答，便听周芷若又道：“敏敏特穆尔，是绍敏郡主，是汝阳王的女儿……天之骄子。”
赵敏抬眸看着她，不讲话，周芷若却好像仍没看她，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你……将六大门派一网打尽……我不恨你。骗我这么些日子……我不恨你。”
周芷若颔首摇了摇头，瞬间声音碎裂，颤抖得几欲失声，道：“我只恨正邪黑白都是执念……我恨我……翻山越水，来赴的……竟是这样一场死局。”
雨声渐渐变大，赵敏看着周芷若眉目颦蹙之间眼神几欲崩溃的涣散，只能不知所言地欲言又止，她见周芷若在暴雨之中摇摇欲坠，想要上前扶住周芷若的胳膊，却被周芷若力气出奇大的一把挥开。
周芷若身子也颤颤巍巍，道：“我……我不恨你，我只当赵敏死了……下次若见到敏敏特穆尔，我必与她……不死不休。”
天空之中雷声殷殷，轰轰然震颤在赵敏耳中，直震得她心跳飞快难以抑制，赵敏从未觉得内心如此空空荡荡，宛若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她惶恐似的嘶哑开口，道：“芷若……”
周芷若看着她，目光空洞，又倏尔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还有，张无忌……他……”
赵敏听着她叫出张无忌的名字，又见她惨淡一笑。周芷若身形摇摇欲坠之间便更加不稳，还未说出后半句，便双眼渐阖昏了过去。
赵敏一惊之下抢上一步将她腰身托住，又伸手抄住腿弯将周芷若抱在怀里，运起轻功向客栈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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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距离张无忌此前住下的客栈最近，赵敏此时衣衫尽湿，怀里的周芷若又昏迷不醒，她只见前面客栈里面灯火亮堂，于是也不管门是否上了锁，一脚便踢开客栈大门，端的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破门而入。
小二正乐呵地擦桌拖地，突然见得半插着门锁的大门啪得一声大开，一双染满泥浆的靴子踏了进来，他脸色一僵，抬望一眼发现来人一身是水，怀里还抱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心里怕是江湖浪人招惹不起，哆哆嗦嗦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赵敏冷着脸，却不由自主地裂出一丝茫然，道：“住店……驱寒汤。”
店小二察言观色惯了，见她神色就知一二，此时仔细一瞧发现这公子怀里抱得是个脸色苍白的美貌少女，赶忙道：“要叫个大夫吗？”
赵敏道：“可能叫到？”
店小二看一眼外面打雷闪电暴雨不止，道：“公子能等俩时辰么……？”
赵敏摇了摇头，说道：“我双手占着，你从我腰间把那玉佩拿下来，去请大夫。”
店小二正心道你那玉佩难道价值连城不成，手下不停把玉佩扯下来，仔细一瞧，正是“汝阳王世子”五个大字，四角云纹蛇足精雕细刻，他一惊，立仆在地，连连叩首道：“世子恕罪！”
赵敏心神俱疲，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礼。店小二紧走几步将她引入上房，捉了把伞，把热汤放在床头，跑出去请大夫了。
赵敏抱着周芷若，大步走到床前，将她慢慢放下。见她衣衫湿透，于是又轻轻为她除下外衫，但此时周芷若内衫也尽数湿得能拧出水来，赵敏手下顿了片刻，伸手便将她湿了的衣衫尽数剥落，然后手也不停地用棉被将周芷若裹起来。
此时周芷若浑身冰冰凉凉，雪肤白如寒玉。她从小便修习峨眉内功，身形是极好的，皮肤也温润细腻，执剑多年都不曾长出一茧。赵敏摸了摸她的手，发现掌心冰凉，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发现她脸也冷得惨白。
此时有人敲门轻声道：“世子，大夫请来了。”
赵敏拉下床帏，将昏迷的周芷若遮在里面。又去打开房门，将大夫让进来，小二抱着两身干净衣衫，放到床头。赵敏点头应谢，伸手摸出银钱交给他，道：“烧热水，沐浴。”
小二应道：“是是。”说着倒退敛门而出。
赵敏将周芷若手腕拉出一点，大夫静静诊脉片刻，斟酌了一会儿，道：“无碍，伤风感冒，精神消耗过度，导致身心俱损，但她内功底子温润养人，有自愈的奇效，好好休养，勿惹她生气伤心，过不得几日就好了。”
赵敏只得连声应道：“是是。明白了。”
大夫开好了方子，吩咐下去煎药，收了银钱，转身刚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皱眉问道：“周姑娘近些日子受得了什么刺激么？”
赵敏一愣，神色黯淡应道：“众叛亲离罢。”
大夫叹了口气，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切记！切忌！太过计较得失，纠纠缠缠到头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徒浪费大好年华罢了。”
赵敏听得神色一震，宛若当头棒喝，又方才反应过来他怎么晓得这姑娘姓周。仔细瞧那大夫，只见他虽然白发苍苍，但眉目沟壑之间难掩一种温润无双的神气，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慈爱又悲怜，不由叫道：“师父！你怎么易容成……”
大夫背过身去，摆了摆手，仍用故意变化过的苍老声音道：“世子认错了。”说着快步推门而出。
赵敏健步追出推门紧随，却发现门外空空荡荡并无人影，她眉目一皱，向堂下大喊道：“小二，你在哪里请到这大夫的！”
小二犹豫了一下，应道：“小的出门没多远便看见这大夫在檐下躲雨，世子事情急，就给请回来了，不会是个骗子吧！？”
赵敏缓了缓神，道：“不是。”
小二问道：“可用再请一个？”
赵敏长叹了口气，应道：“不必了，麻烦你了。”
她转过身去回房闭门，此时身上的衣服早就风干了，她自知风寒入体，于是脱衣入浴坐到了浴盆里运功逼起寒气来。
赵敏心道：师父向来神出鬼没，此时出现，说那番话，又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她想到周芷若在万安寺大殿之中质问自己是谁，心中无不苦涩：你问我究竟是谁？我是赵敏啊！可我……可我也是敏敏特穆尔……哪个是真的我？
赵敏双目轻阖起来，疲倦着自言自语道：“哪个不是真的我？……”
她正兀自逼着寒气，就只听得周芷若那边一记清脆的汤碗坠地碎裂声，赵敏一惊，站起身来披衣而出，随随便便裹上了衣袍跑到周芷若床边，只见周芷若额角上全是冷汗，身子抖得厉害，她本以为给周芷若灌下汤药就能好些，却没想到此时此景究竟是急病还是噩梦。
周芷若牙齿轻颤，迷离之中见眼前仿若有男子人影，模糊不清地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张……”
赵敏不由自主向后跌了两步，呆呆地听着周芷若叫着张无忌的名字。
只听周芷若继续道：“我……我不会让你……和赵敏在一起的……你不能……”
赵敏咬紧牙关，却只觉眼眶酸涩，她背过身去将衣袍整理端正，又黯黯然向后望了一眼，也不管右手受伤，拿起倚天剑，推门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被门槛一绊又是一个趔趄，却依旧是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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