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眠

    第八章共眠

    周芷若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的，毕竟……毕竟造化弄人。

    凤冠霞帔，红盖覆头，莲步轻移间珠玉相撞，叮琅作响。

    周芷若手搭在喜婆的手上，被引着下轿，跨朱红色马鞍，步红毡，小心翼翼向喜堂行去。

    喜堂应当很近，她却仿若走了很久，走得她内心渐渐空落落的下沉坠落，就在那一刻，一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将她的手护在手心里，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芷若今日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赵敏。

    对，是赵敏。

    今日是他们大喜之日。

    原本紧张的心瞬间放松了。

    喜堂上焚香袅袅，一片馨然暖意，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想必都是来往祝贺的宾客拥站在喜堂两侧。

    赵敏居左，周芷若居右。周芷若透过盖头隐隐约约看到赵敏一身红装，脑中已想象到了那俊俏得如天神一般的打扮，她从未想过赵敏脱下了白衣穿上红装竟也俊美得像是天神下凡一般，大红轻纱礼服线条流畅，勾勒着赵敏挺拔削瘦的身姿，她痴痴地望着赵敏的方向，直到喜娘打趣般催促，二人才在堂上最终站定。

    听得赞礼者拖长了声音喊道：“行庙见礼——上香叩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周芷若只觉得恍恍惚惚之间，便礼成被推搡着回了卧房，卧房灯火通明，喜婆在她头上轻点施礼之后，便退了下去。赵敏端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周芷若只觉如梦如幻，不知言语。

    赵敏轻声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周芷若更是低头不语，脸色已是晕红一片。

    赵敏慢慢地将盖头接下，把她的脸轻轻捧了起来，周芷若不由得直视着赵敏的眼睛。赵敏早喝的七八分醉，神色间既是深情款款又是戏谑挑逗，眼波流转之间早将男子气概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挑眉的动作都是妩媚动人，再勾起嘴角更是邪气纵横。周芷若瞬间只觉得自己是被个修炼千年的妖精擒在了掌心。

    赵敏红冠在顶，眸色深深地望了她两眼，站起身来面对着她，边伸展双臂边道：“芷若快替我宽了这腰带罢，束得又厚又硬，硌得我浑身不舒服。”

    周芷若依言替赵敏解开了腰带，腰带一松，衣袍便松松垮垮地垂落了下来，赵敏的婀娜身姿立显，周芷若愣愣地看着赵敏大开的衣袍领口，蓦地便明白过来究竟是何处不对……这赵敏……

    这赵敏分明是个女儿身……

    赵敏是个女子……

    赵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笑得格外邪佞，道：“若是我爱上的人，无论身世无论男女，我都要抢到手，你……”

    你逃不掉的。

    话音未尽，周芷若惊坐而起，竟是大梦一场。

    然而赵敏最后一句话仍是清晰地在脑中回响。周芷若侧身看看躺在身边熟睡的赵敏，努力平缓自己的心跳。这话并非她自己梦中妄想，而是赵敏真真切切对她说的……她今夜做这大逆不道的梦……多半也是怪赵敏之前与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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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芷若只记得赵敏在用了晚膳之后，便靠在床边看书，看得一阵便和衣躺在床上一副正待就寝的模样，周芷若尴尬地站在床边，垂眸看赵敏，问道：

    “赵敏……只有一张床，我们有两人……如何睡……？”

    赵敏单手撑头，散着一头青丝，歪脑袋看她，说：“当然是我睡床……你睡……你也睡床啦。”

    周芷若一脸尴尬，心道平日里与师姐妹出门也是二人同睡，为何今日却这么别扭，定是因为这赵敏太过妖孽了，说话又没分寸，让人好生不自在。

    赵敏三两下就脱了衣袍，扯开被子迅速地缩进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可怜兮兮地问：“周姊姊可是嫌弃敏敏，不愿与敏敏同榻而眠。”

    周芷若无语，不愿与她辩驳，也解了外衣爬上了床榻，赵敏把她让进里侧，侧身又是继续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周芷若被她看的心里发毛，问道：“你……你望我作甚……”

    赵敏软软糯糯地学小孩儿的腔调，说道：“敏敏要听周姊姊讲故事。”

    周芷若心中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心道赵敏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会儿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一会儿是雍容华贵的美人儿，一会儿又扮可爱的幼童，真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的本性。

    周芷若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闭目说道：“周姊姊没有故事讲。”

    赵敏突然用孩童声音一本正经道：“那就让敏敏给周姊姊讲个故事罢。”

    周芷若惊讶地睁眼，说：“哦？讲甚故事？”

    赵敏微微坐起身子，先是不说话，勾唇笑了一会儿。

    低垂下眼帘，答道：“讲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这个故事说起来追溯到宋太宗淳化二年的时候，在大理无量山有个门派叫逍遥派，师父逍遥子开山建派，大弟子叫无崖子，他有三个师妹，其中两个是双胞胎，姓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分别名为秋水和沧海。”

    周芷若笑道：“这起名也是有趣，‘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意？难不成她们还有个师姐妹叫巫山还是乌云？”

    赵敏抬眸笑着瞥她一眼，说道：“周姊姊英明，她们确实还有一个师姐妹，叫巫行云。这个逍遥派名为逍遥，实也逍遥，这几个弟子不是俊美潇洒，就是清秀飘逸，样貌长相智计武功无不非凡。”

    周芷若打趣道：“那你说到这里我便是不信了，哪里来那么多机智无双武功盖世的俊男美女，偏偏还都投入他门？讲的竟似神话绘本一般？”

    赵敏笑着摆手，道：“周姊姊莫打岔，听我继续讲你便信了。这逍遥派择徒确实要求严格，非俊美非凡不收，非聪慧异常不收，非骨骼清奇不收，你若是还不信，看看你面前的赵某人就是了。”

    周芷若会其意，竟是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幽幽道：“你……原来师承逍遥派？”

    赵敏瞪大眼睛直视她的双眼，道“现在信了？”

    周芷若幽幽地继续说道：“非自恋异常不收。”

    赵敏抑制不住地笑道：“对对对，这原也suan是一条门规的。因这他恋莫若自恋，若是恋自己，可能还能收放自如，而恋上他人，却往往不如意者八九。”

    周芷若道：“听这讲着，好像这睡前故事指的是是你门中前辈的流言绯事。”

    赵敏接话道：“确实如此，这其中便复杂得紧了。”

    “他们同门相处，朝夕日暮，弹琴共饮，论八卦五行之妙，争百家诗书之长。渐渐地，这李姓双胞胎，李秋水和李沧海，二人均恋上了师兄无崖子。但可惜的是，虽是面目相同，二人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师兄无崖子只爱李沧海。”

    周芷若叹息道：“那这却是一个两情相悦，第三人暗恨的故事了。”

    赵敏摇头道：“若是如此，那又有甚复杂的。这故事复杂之处在于，还有第四人遗恨黯难收。”

    周芷若疑惑问道：“巫行云？”

    赵敏长叹一口气道：“巫行云倾心李沧海久矣。”

    周芷若沉默不语。

    赵敏挑眉看她，道：“周姊姊怎么不讲话？却是不信吗？”

    周芷若轻叹一声，说道：“信，又有何不信的？世间最难懂唯情而已，只是这禁忌之情我不懂，也不愿妄加揣测罢了。”

    赵敏回应道：“周姊姊倒是豁达，我听师父讲这故事的时候却是吓了好大一跳，我惊问师父怎有女子爱上女子的道理，你猜师父是怎么回答？”

    周芷若侧耳倾听。

    赵敏将长发在指尖卷着玩儿，笑着自顾自接着道：“师父说：‘你巫师祖美若仙人俊雅无双，与你李师叔祖日暮耳鬓厮磨关系亲密，她二人本就绝配，只是李沧海不自知罢了。’”

    “我惊讶于师父的开阔豁达，师父却说：人心本就是一种冷而硬的东西，能在这冷漠骇人的人世间，对另一个灵魂有所倾慕，已是百般难求，此时还要要求这人是男是女，却是苛求了。”

    赵敏说着，面上是温软的笑容，偏偏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神色：“师父这话实是触动了我，长大之后，观世事苍凉，更是深以为然。”

    周芷若见她神色不佳，有意岔开话题，问道：“那巫行云是你的师祖，你师父的其他同门呢？”

    赵敏闻言笑着应声，说道：“其实确实如芷若所言，我门中弟子万中难求一人，当年在李沧海师叔祖离世之后，巫师祖与师兄妹关系崩裂，她一人离群索居，后来世事变迁，她又云游四海行踪飘忽。历经近百年，才收得我师父一个徒弟。”

    周芷若惊奇不已：“逍遥派内功竟如此厉害，能让人延年益寿百年？！”

    赵敏摇头道：“这并非逍遥派内功之效，而是门内一门武功秘术的缘故，当年创派祖师发明了一门功夫，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此功修炼后每过一段年岁便可以运功返老还童，是以巫行云师祖当年收师父的时候，虽已百岁高龄，但仍看起来像二八少女一般。”

    周芷若惊叹道：“若是一直修炼，岂不可以长生不死不成？！”

    赵敏长叹一口气，道：“长生不死又有何益？人生在世，活得越长便越是孤独，我赵敏可不愿修习这门功夫，轰轰烈烈一世圆了愿望便是了，难道老了快死了你愿意与所爱之人生死相隔？”

    周芷若默思片刻，道：“原是此理。”

    “巫行云师祖云游百年，将本门功夫和自身内力尽付与师父，自己一夜白发，不知所踪去了。当时师父问她为何要传功与自己，这无异于自戕之举。

    师祖说：‘我心爱的人并不在这世间了，我寻了那么久，也该断了妄念。’”

    赵敏学着巫行云说话，眼神缥缈，声音低落，听得周芷若心中也是随之而痛。

    周芷若安慰道：“想必是物是人非之景太过伤人，痛不欲生不不若一死。”

    赵敏嗯了一声说道：“世人皆知世间有七八百味，却不知苦楚滋味最妙，甘甜酸涩汇聚舌尖，无一辩白，却让人处处留心，前尘往事全然翻涌成一团因果。复杂之处，无可言喻，必细品之。

    这………但这，但这品的仔细，也是不愿意再活着了。”

    周芷若叹气道：“世上不如意者八九，而其中过半都是求不得三字罢了。”

    赵敏突然哼了一声，硬声硬气地说道：“若是我赵敏爱上的人，无论身世，无论是男是女，我都要抢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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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芷若回忆至此，侧身撑着头看着熟睡的赵敏，心中只觉得刚刚一梦定是因为赵敏所言……并非是自己所想。

    她见赵敏睡得甚熟，侧脸本是棱角分明，但如凝脂的肌肤在夜色中却显得三分柔和，仿若有一层光晕，颧骨高傲眉眼清秀，合在一起另有一股雍容娇媚。周芷若不禁悄悄地伸手轻触赵敏的脸颊，赵敏并无反应。

    赵敏的睫毛平素就很长，不过因她常扮男装，并不做仔细的女儿家妆容，睫毛也不卷曲，现在赵敏闭目沉睡，睫毛地搭在眼睛下方，显得有些不可置信地长。周芷若看得惊奇，侧手指便是又轻轻蹭了蹭赵敏的睫毛，赵敏依旧未动。

    周芷若见赵敏睡得深沉，便大着胆子又想去碰碰赵敏在月光下几近透明的耳垂，刚刚碰到。

    突然之间，却被赵敏一把抓住了手腕。

    周芷若只见赵敏眼睛缓缓睁开，手里抓着她的手腕不松手，活脱脱是个人赃并获。不由得脸红到脖子。嗫嚅道：“怎……怎么……”

    赵敏睁着眼睛平躺着直视她，还是不放手，平静道：“怎么醒了？我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若是被你这样摸来摸去都没有反应，那师父早就被我气死了。”

    周芷若更是烧红一脸，偏头不愿意看她。

    赵敏还是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芷若这是在摸什么呢？”

    周芷若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回答道：“我只是在想……巫行云李沧海她们美如天人，与你比却是如何……？”

    赵敏突然一使力将周芷若拉倒在自己身上，笑得极其撩人，道：“我自然不与师祖她们比脸。”

    周芷若挣扎片刻，脱不开身，只能恼羞成怒道：“放开我。”

    赵敏并不理睬她，凑在她耳边兀自笑着说道：“当初我听闻峨眉有一周芷若气质出尘貌比天人，心中不屑，便去一睹真容。”

    周芷若只是愠怒地哼了一声。

    赵敏接着说道：“可惜，这次比脸比的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芷若被她抓住动弹不得，愠怒地说：“又如何？”

    赵敏伸出食指轻轻地划过周芷若的脸颊，道：“那日破庙，初识周姑娘真容，赵敏心中只剩一句：纤腰凝脂流水卧，指尖忍轻侧。”

    说到后半句之时翻转手势，轻轻在周芷若鼻梁上刮了一下。

    周芷若气极反笑，道：“你原是个艳词词人？！”

    赵敏微笑放开周芷若，平躺身子，闭目道：“赵某原是个生意人，也懂那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周姑娘摸我一次，我不能让姑娘吃亏，定也要摸回去才对。”

    周芷若被她说得不知如何作答，干脆闭目入睡。

    赵敏轻声笑笑，侧身替她扯了扯被子，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