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山庄
张无忌见周芷若长剑指向他,眼眉轻蹙,面上是说不清的纠结,似有无数苦楚说不出口。他望她执剑而立,心中一动,竟觉得楚楚可怜。
周芷若侧身执剑捻了剑指,低垂眼帘思了片刻,再抬眸时目光决绝。她滑步向前,剑尖嗡嗡灵动,张无忌仰身同时避开灭绝与周芷若的剑尖,双膝弯曲滑将出去,姿势无比古怪。
赵敏只见周芷若再次撤剑在身前,正是一个峨眉剑法的标致起手,剑指正欲直刺,却突然一个剑花旋刃在颈。变故太过突然,众人皆是一惊,不知她为何忽然变攻击为自刎之态。
折扇咔嚓一声断在手里,赵敏双瞳骤缩。
张无忌与灭绝罢斗立地,张无忌惊道:“周姑娘!”
灭绝急叱道:“逆徒!你要如何!”
周芷若侧颈垂眸,泫然若泣,大声道:“师父!我……我不能说假……他……他所言属实!此间确是成昆挑拨!弟子亲目所见!绝无虚假!”
灭绝怒道:“你当时果真与这魔教小鬼在明教前殿!”
周芷若哽道:“是……是弟子……弟子。”
灭绝青筋暴起,喝道:“适才你突然出现!告诉为师说你趁韦一笑不备逃出来却是作假的了?实际却是你与魔教这小鬼有勾结不是!”
周芷若急道:“弟子未曾作假!弟子与明教并无勾连!”
灭绝冷笑道:“韦一笑杀人不眨眼,怎地,他还与你商议喝不喝你的血?!”灭绝冷着眸子,擦了擦倚天剑刃,继续道:“退一万步,你在魔头手下苟延,如何做到,呵呵,天下多少被魔教屠戮的无辜人做不到,偏偏你却是个毫发无损地入,毫发无损地出?你让我如何信你?”
周颠骂道:“老贼婆!……呜呜……”却是被说不得捂住了嘴巴,说不得悄声道:“周颠你此时骂那秃贼是助周姑娘还是害周姑娘?!”周颠闻言立时闭嘴不语。
周芷若沉默半晌,仰首道:“师父……弟子与明教……毫无勾结。师父不信,弟子只有…………以身成仁。”说罢侧颈向长剑撞去。
张无忌惊叫一声,飞身欲去夺剑。却只见当啷一声,周芷若右手被暗器所击,长剑坠地,颈项上的鲜红血痕渗出血珠,可见千钧一发。
众人仔细一看,这暗器却是一把折断了的纸扇。
暗器之中,多半是形小物重以镖石为佳,既可隐藏来路又便于偷袭敌人。但这纸扇形状奇笨,施展之人站的又远,来势却极猛如电光火石,让人目不及视。足可见此人功力之深,事发突然反应却如此之快。
赵敏将折扇掷出,尚不知能否来得及,只觉额上冷汗一阵,随即两下腾跃入了广场,直至周芷若身侧。
周芷若只觉手腕一痛,长剑即落,但颈项上已是鲜血渗出,心中凄凉仍不欲生,瘫坐在地伸手又去够地上的长剑。却只见剑刃被一双雪白的靴子踏住,抽不出分毫。
周芷若抬首望来人,阳光映得这人浑身白衣金光灿灿竟如神使,刺得她看不清这人的面容。
赵敏看她欲自戕,心中又惊又怒,痛其不争,怜其柔弱。击落她的长剑之后本欲奚落她一番。却看她跪在地上仰首望他时,眼神迷茫痛不欲生之状,心中不忍,撩衣蹲下夺下周芷若手中的剑柄。右手略略托住周芷若的身子,左手取手绢去捂住她流血的颈项,轻声道:“周姑娘,别动。”
周芷若心神重创之时听到赵敏的声音,哽道:“赵……赵公子?”
赵敏柔声道:“是我是我,你来吃了这玉露丸,千万别说别动,捂住这伤口别挣裂了,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了。”
张无忌早已凑在旁边,掏出怀中金疮药,道:“这个金疮药止血快极。”赵敏接过之后为周芷若涂在颈项伤口上。
灭绝仍执剑站在一旁,厉声问:“来者何人?”
赵敏毫不理睬,直到为周芷若包扎完毕之后,才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灭绝,冷声道:“小子向师太有礼了。”
灭绝哼一声,道:“你是何人!所来何事!”
赵敏伸手欲摸腰间折扇,却想起折扇已废置在地,只拭了拭衣摆上的灰尘,面色不变道:“小子姓赵,与周姑娘在光明顶前殿偶遇。”
灭绝叱道:“魔教中的妖孽——”
赵敏还未等她将话说完,便打断道:“赵某生来妖孽,可惜不是魔教中人!我却觉得师太方才是魔教中人!”
灭绝怒道:“一派胡言!”
众人听他说自己是妖孽,也毫无违和感,反而都觉确乎其实。看他白衣玉冠,长身玉立,面容雍容俊美极尽精工细琢,疏豪之中毫无江湖人的匪气,却一片凛然不可侵犯的霸气,当真是一辈妖孽。
赵敏冷笑两声,向灭绝师太那边行了两步,回应道:“胡言?那为何师太要逼死自己的弟子?只是因为周姑娘从韦一笑杨逍这些大魔头面前活着回来了,她便要死吗?我怎么觉得和放人一条生路的魔头相比,逼死自己爱徒的师太更加无情呢?”
灭绝扬剑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敏不理会灭绝的杀气,继续道:“从前是掌毙纪晓芙女侠,现在又要一剑杀了周姑娘,师太对自己的得意门生当真是太好。”
殷梨亭远远地听得清楚,又惊又悲道:“师太……师太……他所言可是真的?”
灭绝冷哼一声,硬声道:“不错!纪晓芙那逆徒!宁死不愿杀了杨逍魔头!被老衲清理门户。”
殷梨亭目光怔怔,一时竟不敢相信,蓦地跃到场中央,呆呆地看着杨逍,突然怒道:“她既委身于你,为何不护她周全?”
他这两声喊得极为愤怒,真气浩荡震得本就重伤的杨逍咳起血来。
杨逍边咳边道:“我……错。”
殷梨亭怒喊之后目光又怔然半晌,转而变悲,沉声道:“这不能怨你。”
他低头呆了半晌,转头悲戚地问灭绝道:“她既是你爱徒,如何下得去手……”灭绝还未答话,他一顿,又摇头道:“这也不怪你。”
赵敏等人只见得殷梨亭趔趄着向武当众人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一直反反复复地念道:“这能怨谁?”竟是已经半只脚入了疯魔,众人只觉殷梨亭用情甚深,陈年往事竟能惹他如此癫狂,心中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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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敏叹了口气,软下声音对灭绝道:“师太,小子也不多言……周姑娘是我机缘巧合救下的,与明教无关,赵某武艺不精,但趁着成昆与明教众人混乱之际,将周姑娘偷偷带了出来。”
他这话里半真半假,本就难以分辨。灭绝将信将疑,问道:“芷若,此人所言可属实?”
周芷若道:“是……是真的。”
灭绝看他武艺深不可测,料想多半是某位不世出的高人所收弟子,说从明教魔头中救出周芷若之事并非不可能,已是信了半分。见徒弟又应了,心中已差不多完全相信。想到周芷若刚刚激动之下愿意以身成仁,更是完完全全信了。
灭绝沉声道:“那好。”
灭绝说好便是此事揭过再也不提,赵敏心中明白,他将周芷若送交她师姐妹手中,退出了广场。
灭绝提剑转向张无忌,接着道:“胜负未分,再来。”
张无忌胸怀悲伤,道:“师太自创灭绝剑法,凌厉迅猛,武艺无双,小子不才,自是打不过师太的。”
灭绝冷哼道:“那你是替明教认输了?”
张无忌接着说道:“即使今日立地便死,小子也不会认输,只是希望师太在小子死之前……让我……让我了结心愿。”
灭绝志在必得,道:“等你两刻,你若能接我一剑,我便自认败了。”
张无忌转过身去面对明教众人,一揖在地,又走到白眉鹰王殷天正和殷野王面前,撩摆下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殷天正急道:“少侠你——”
张无忌抬身起来,殷天正见他竟满脸泪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无忌轻声叫道:“外公。”殷天正闻声如遭重击,声声颤抖,道:“我……我无忌孩儿。”
武当众人听得此言,登时哄得一声哗然起来。
宋远桥莫声谷等人飞跃过来围在一旁,急道:“无忌?”
张无忌转身又对着宋远桥等人磕头,泣不成声道:“师伯师叔。”
灭绝冷冷地说道:“原来是张翠山和妖女的逆子,认过亲了就再来一决生死罢。”
宋远桥又是激动张无忌还尚在人世,又是无奈于当前形势,摇头道:“师太!你当真要杀我武当的人吗!”
灭绝避而不语。
张无忌站起身来,凛然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要接师太一剑,绝不反悔,师太若是没能一剑结果小子,便请师太遵守诺言。”
灭绝心道:我若一剑刺他心房,他必死无疑,但武当却要和我峨嵋不死不休了。我只需运足内功一剑震得他昏迷重伤,也算是我胜了。思罢运起峨嵋九阳功,扬剑一剑向张无忌刺去。
张无忌伸展双臂,胸膛直迎着向灭绝的剑尖。殷天正宋远桥等人心中悲不可言,想着刚与无忌相认,便要遭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难。
倚天剑锋利无双,一剑透胸又猛地拔出,直刺得张无忌胸前大片鲜血,伤口之处血如泉涌。这伤口虽然看起来可怕,但灭绝其实是刻意错开了心室。真正的杀招其实是剑气中的九阳功。
灭绝本打算用这九阳功震得张无忌经脉闭塞昏厥过去,但没想到峨嵋九阳残缺之卷哪比得上张无忌修习的全本九阳神功。峨嵋九阳功一入张无忌的身,便如鱼入大海,瞬间不知所踪。
只见张无忌捂住胸口的创口,踉踉跄跄爬起身来,反手点住穴道之时已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灭绝见他晃晃悠悠走到自己面前,确实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但心里却知此番是自己败了。
灭绝心中叹口气,心道魔教果真气数未尽,转身率领峨嵋众人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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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众人行了两日,穿过一片黄沙茫茫,终于走到人烟之处,正要入玉门关之际,只听得玉门关内一片乱哄哄人声嘈杂,灭绝正待派遣弟子前去查看,突然之间一匹马狂奔出来,只见马后用绳倒吊着一个男子,双腿森可见骨,身上是血肉模糊,五官已经看不清楚。
灭绝皱眉,身后峨嵋弟子均是不忍细看。
一行人进了玉门关,看到一队元兵正策马绕着一群妇女幼儿连声吆喝,用马鞭抽着人群中的男人,又让马队分开一个缺口让妇女跑出去,自己驾马在后面追逐挥鞭抽打。
儿童尖叫哭闹之声,妇女哭泣之声,元兵兴奋地呼喝叫骂之声嘈嘈杂杂混在一处,全然是一派乱世丧乱疯狂之景。众人都知道自蒙古人入主中原以来,汉人皆是过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这般生不如死的场景见过不少,但此次一见,仍是怒到目眦尽裂,悲到哀怜不忍。
灭绝见得妇女哭到声音涩哑,被那些元兵折磨得衣不蔽体浑身血痕。又怒又哀,暴跳如雷难以自已,这便要拔出倚天剑冲上前去。
灭绝尚未拔剑出鞘,便听得“嗖”一声凌厉得破空声,只见那名领头的元兵被一箭透胸坠马而死。循声而望,一行猎户打扮的人马从峨嵋派众人身后缓缓行来,这一箭应当便是其中打头那名猎户所发。
那队人马个个神色威武,精神从容,看上去竟都是武林中一流好手。灭绝心中不免讶异,这十几个武林好手竟都貌似循令而动,进退法度之间竟似家奴一般。
峨嵋众人均向后张望,只见众人簇拥之下,一个白衣公子骑马缓缓行来,灭绝远远望到这人丰神俊逸,心下便即了然,只道果然不出所料,这姓赵的果真大有来头。
元兵行伍队长被一箭射杀,其余人是又惊又怒,另一名队长喝道:“哪里来的盗贼,竟敢管大爷的事情!”
头名大汉策马向前几步,道:“我家公子命你们放了这些妇女,如此胡闹,刚刚那一箭只是略施惩戒。”
元兵闻言均是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扬鞭便是一抽,直抽得地上奄奄一息的妇女登时昏厥过去。他不屑道:“你家公子?在这玉门关!大爷才是王法!”瞅见人群中的赵敏,他突然淫荡地笑了两声:“呵呵,公子也是个小美人儿,不如——”
他那一声污言秽语还没出口,便只见表情一滞,仰身落马,围观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他竟是中箭立毙。
灭绝心中赞道:“好箭法。”
勒马回身一看,竟是那一队伍中另一个围在赵敏身边的猎户,这一箭比方才又是远了数十尺,仍是一箭贯胸,其势之猛其准之骇人,足可见射箭者的功力深厚,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更遑论寻常猎户。
众元兵大怒,呼哨之间聚从在一起,撇下掳掠的妇女,纵马扬刀便要杀将过来。
赵敏微微蹙眉,面上略露不悦,侧首低声说了几个字,灭绝观其口型,大致是“一个不留。”电光火石之间,八名猎户勒弓齐发,又是倒毙了不少元兵,余下元兵慌乱之下四处逃窜,八人纵马追逐,风驰电掣之间元兵便尽数被杀,当真是一个不留。
灭绝观其始末,心中激赏。她本就嫉恶如仇性格古怪,此刻见赵敏令行禁止高手风范,对付元兵如此杀伐凌厉,毫无繁冗迂腐的俗态,不由叫了一声:“好!”
赵敏目光一转,看到峨嵋众人。微微颔首示意,收拾神色转而温和地策马行来,直到灭绝面前,拱手道:“师太有礼。”
身后的神箭八雄也是神色恭敬地行礼齐声道:“拜见峨嵋掌门。”
灭绝点头,心中也满意这进退有礼之举。应道:“赵小公子侠义之举,老衲佩服。”
赵敏稳稳牵引住所骑的骏马,闻声笑道:“小子还怕师太记怪光明顶上顶撞无礼之罪呢。”
灭绝摇头豪爽道:“你在光明顶上所言非虚,还好有你告知老衲真相,不然老衲当真要痛斩爱徒不可了。如今见你行事坦荡光明,如此侠义心肠,老衲当真是佩服。”
赵敏心道:这灭绝也是个怪人,当初口口声声要杀周芷若,如今又不怪我那时阻止她,反而要谢我。
他不知灭绝生性刚烈凶狠,且向来正邪不两立,为人处事手段激烈,非黑即白。周芷若此番在光明顶上与明教和张无忌说不清道不明,于她来讲便是多年爱护的玉胚被魔教染瑕,又思及当年有纪晓芙与杨逍的孽缘,心中怒火中烧,当着六大门派的面,便只能忍痛割爱宁杀勿放。
赵敏在光明顶上的解释,实际是替她从她自己的倚天剑下救了爱徒。灭绝对他的冒犯其实并无甚在意,反而在意的却是黑白正邪,犹恨张无忌为甚。
如今又见赵敏杀元兵的行止,当真是欣赏异常。
赵敏听得出灭绝所说确实是发乎内心,心中虽觉得奇怪,却仍旧恭敬回礼,谦谦君子一般,开口道:“师太和峨嵋众师姐妹路途劳顿,此时兵荒马乱,盗贼四起,沿途客栈鱼龙混杂,我知师太武艺高深,但这些跳梁小丑却也是烦人得紧。不如饶小子个人情,去赵某名下的庄子歇脚可好,权当是陪光明顶上冒犯之罪了。”
灭绝听赵敏这番话彬彬有礼滴水不漏,且将自己抬得甚高,心中喜悦,也不客套,便道:“峨嵋谢过赵公子了。”随即吩咐众人,和赵敏一队人马汇合上路。
赵敏在和灭绝攀谈之时便用余光打量着峨嵋众人,发现峨嵋派精英十余六七,大都身上有伤。他瞥了几眼,在人群中没发现周芷若,心中奇怪,心道周芷若乃灭绝爱徒,即使此番光明顶上有所误会,但毕竟误会澄清,灭绝怎会不把她带在身边。
于是边行边问:“师太,怎地不见令徒周姑娘。周姑娘受伤甚深,赵某记挂伤势,此番队伍里有大夫带了上品伤药,可要给周姑娘看看?”
灭绝笑道:“芷若所受的伤不宜骑马,我安排了大弟子静玄陪她一起在后面坐马车慢行,就缀在四五里地左右之后,劳赵公子挂念了。”
赵敏牵住缰绳慢下速度和灭绝匹马同行,应道:“那师太我们先回庄子,我派吴六破知会周姑娘一声便是。”说罢转头对神箭八雄中一人道:“吴六破,你去后面替周姑娘引路。”吴六破应声拱手,策马便走。
这般行了又是小半日,众人便来到了一处庄子外。庄子从外面看便知造势极伟,格品俱佳,庄外环绕一圈河流绿柳风景独致江南,高粱挑檐红顶绿瓦,门户庄严护卫森严。
赵敏在庄门口率先下马,侧身冲灭绝作礼,道:“师太,这便是赵某的庄子。”
峨嵋众人抬首望檐上高悬匾额,只见四字:
绿柳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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