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玉碎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
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
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汉水宽阔无岸,遥远的江心一船夫撑着篷子,向岸边移来,歌声堪堪听得出个水调歌头的调子,被江水滔滔声打得碎了拍子,雄浑苍凉之意却淋漓尽致,使人闻之动情,不由思及家国丧乱,别有哀伤。
张三丰立在岸边,听了半晌,鼓掌以为击节,运起真气和起他的曲子。他本就内功修习技臻绝顶,此时有意运功续曲,霎时间江面烟雨缭绕之下,波涛亦为之动容。
没过几息,那篷子便到了岸边,张三丰止住歌啸声,笑问道:“船家自何处来?好一曲水调歌头,尽得放翁余味!”
船夫将小舟停靠在岸边便一跃而上,端的是身手敏捷,想必也是个练家子。笑答道:“我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一揖在地,又道:“张真人有礼了。”
张三丰奇道:“船家何以知我?”
船夫答道:“真人有所不知,我本明教中弥勒宗一弟子,周主公当年起事时我在主公座下效犬马之劳,如今主公事败,鞑子追杀小主公到此处。”
“我有辱使命没能拦得住鞑子,让他们杀害了主公之子,听闻张真人来到,不得已渡江呼歌引起真人的注意。”
张三丰问道:“可是袁州周子旺?”
船夫道:“正是主公。”
张三丰疑道:“引我注意又如何?令主公之子已然枉死,我亦哀之,然而人死不能复生,老道也无能为力。”
船夫苦笑道:“真人可是耻笑我不殉忠贞之志随主公之子同去?我也是无可奈何。主公有两遗孤,一子一女,主公之子被害,我心恨不能代之死,然而其女仍在人世,我众兄弟杀出一条血路,只为我二人拖得片刻。今次遇到张真人,实属有天人指路,我只愿张真人可怜可怜这小姑娘,带她走吧。”
张三丰心道:我无忌孩儿也是中毒已深,命不久矣,自从翠山夫妻被逼死之后,无忌又中玄冥神掌,遍寻良医不得,已然无药可解,同为可怜之人啊。张三丰思罢将少年张无忌向怀中拢拢,长叹一口气,道:“你既已经脱逃得出,为何不自己抚养这女孩儿。托孤于我又是何意?”
船夫摇头道:“我此前便中毒已深,脏腑俱损,即使调养得当也活不了几月啦,况且一个四处流亡的大男人带着这女孩儿总是不利于她……唉……再者……”
张三丰听他话里有话,进而问道:“再者如何?”
船夫似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突然仰首笑道:“张真人便帮了我这个忙罢,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实话告诉您,此前虽突出重围,我却身负毒箭,路遇一女子救我一命,她为我指来汉江,说此处必遇真人,还说您心地善良一定会帮这个忙……我此时托付于真人,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张三丰只见他说话间拔出长剑,眨眼之间便自刎了结。一切电光火石毫无预兆,竟是神功如他,也无法阻拦。张三丰徒然抓着剑柄,而剑刃却已割断船夫的颈项,张三丰听得他的喘息声,“主公……臣……”话音未完便已气绝。
张无忌在他身畔惊呼:“船家叔叔!”
张三丰默然收剑入鞘,将船家的尸体在岸边埋葬。
他生性豁达,虽于正邪两道无甚偏见,却因两弟子一死一残介由天鹰教而起,是以十分不喜明教。但见此人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心中已是喜爱,突逢变故临时托孤,他既是无奈又是伤感。
张三丰把船舱中昏睡的女孩儿抱出来,见她姿容可爱,年纪虽仅仅和张无忌一般大,已初见倾城之貌,恐怕若将她托付给不了解底细之人会多生事端,反因貌美害了她。
又思及自己武当收的都是男弟子,收留如此美貌一女孩子恐有不便,于是便将这女孩儿托于峨嵋派。
此女名为周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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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韦一笑到破庙之前,周芷若就已在布袋中渐渐醒转,却苦于手足口经脉具封,呼号动弹不得。韦一笑解开口袋,提匕首欲杀她之时,她已打算慷慨就死。
没想到竟出现那一个白衣侠士,她佯装闭着双目受制于人,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白衣朦胧,听到那如玉般的声音:
“我虽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却不是那六大门派中人。”
“晚辈姓赵名敏,其实一生意人罢了。今日取您一血,以一血相还。”
周芷若听得此人声音,便在脑海中淡淡描摹出一个形象来。
她心道:此人虽是亦正亦邪的举止,说话间不拘小节,却又独有一番潇洒飘逸,况且……终究是救了我一命,他日若有缘相见,必要回报于他。
她在布袋中被韦一笑负了一路,身上的穴道之前被赵敏推拿过一番,韦一笑点住的穴位有了松动,此刻已然全部解开,却也不敢发出声息。
周芷若感到韦一笑一阵一阵的疾行跳跃,这般行了没多久,渐渐停了下来。只听得韦一笑道:“说不得!杨逍呢!”
一个粗鲁憨厚的声音道:“杨逍还在光明顶上。这小子硬气得紧,非得等六大门派攻上我殿,灭了圣火,才肯求我们的帮忙哩。”
旁边的一个声音略高亢的男声道:“硬你妈个屁,杨逍那小子是怕我们上去抢他明教第一的位置!我周颠呸他姥姥!”
周芷若只听得韦一笑道:“说不得,这次你倒是说错了。依得杨逍那小子的个性,怕是圣火灭了也不会低头来求我们的。”
说话间又来了几人。
韦一笑趁他们互相骂仗之时,轻声道:“布袋里的女娃儿,我知你穴位早解迷药也失了效,但此刻你是一句都不要讲一声都不要发,我与赵敏公子有约在先不会杀你,但其他这五散人除了冷谦和说不得不喜杀人之外,其他都是向来杀人不眨眼的,我恐怕一个不注意你就一命呜呼,到那时可莫怪我。”
周芷若点了点头。韦一笑问,“你怎地不回答?”
周芷若极轻地说:“你不许我……”
韦一笑淡笑嗯了一声。
周颠倒是言语之中处处炮仗:“他娘娘的我们五散人也从未想争过教主之位,五行旗四法王都是乱七八糟乱七八糟,姓周的我也搞不清楚这些混账东西整日都在搞些什么,今个明教因内乱而被这伙宵小围攻,他们还算懂得人事,知道一致抗敌,周爷爷也就不揍他们这群混账便是了。”
他这一番话将韦一笑也骂了进去,韦一笑闻言也只是笑笑并未恼火,道:“我听闻白眉鹰王已经派他儿子殷野王率领一众天鹰教徒赶往光明顶援助,他自己先行一步,应当马上就到,此时我们就应联手抗敌才是。”
一旁的冷谦寡言道:“所言有理。”不多一字。
说不得道:“反正他杨逍不来寻我们,我们去寻他便是。凡事总是明尊为大,我们这些人莫置气了,先化敌为友斗外人去吧。”
周颠怒道:“放屁!你们愿意向杨逍这小子低头我可不愿!”
说不得道:“周颠你也莫要激动了,难道杨逍双足断了不愿来寻你,你也瘸了拐了不能去光明顶吗?等此间急事了了,我们便是帮你胖揍那小子一顿也是可以的。”
周颠听得这软话,气也软了下来,六人一起去寻杨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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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半腰到杨逍居处其实不远,然而所行多是山腹的隧道,湿滑难当,轻功无用。是以六人走了大半天方才到达。
周芷若只觉一会儿寒气凛然,一会儿颠簸不已,上升了好一段路,突然听得韦一笑运气喊道:“杨逍!我和五散人寻你来了!”没过半晌,就听到一个冷峻男声回应道:“杨逍未能远迎,还望恕罪。”这人当的是杨逍。
周芷若早些年便知峨嵋派中有一师姐名唤纪晓芙,师父也是十分器重,没想到她竟受魔教光明左使蛊惑失身,被门规处置。想来这个光明左使就是说杨逍了。
杨逍与众人叙了一番,几次拔剑而起要成群斗,却被说不得和韦一笑,冷谦,说不得三人化解,此刻众人敲定计谋,杨逍道:“蝠王,你现在可以把这个女子杀了吧。”
周芷若一惊,仍是不敢言语。
韦一笑装作不知,道:“什么女子?”
杨逍劈掌去夺韦一笑身后的布袋子,冷笑道:“蝠王难道要说,你如今也学着布袋和尚说不得,没事就背个破布袋子不成?”
杨逍的一掌受韦一笑一阻,掌未至而掌风至,布袋登时碎成一片片,他这掌力十分巧妙,竟没伤袋中人,布袋一破,周芷若就露了出来。周芷若这一日一夜虽几经辗转,被困于袋中略有憔悴,却无损于她的姿容。五散人一见这韦一笑袋中装的是个美貌女子,登时笑道:“蝠王竟也破袋藏娇。”
韦一笑苦笑道:“此女我本是掠来做一筹码要挟灭绝,可是路上寒毒发作,幸得一无门无派的白衣少侠相救送我一少男饮血,他用那人换此女一命,我已应了他。不好有违。”
杨逍听罢,仍是冷冷地道:“她已然听了我们这么多筹谋,留她一命终成祸害。”
韦一笑作怒状道:“杨逍!你是要陷我于不义之地不成?此人我韦一笑自己看管,她若逃了以我的轻功难道追不上?追到则立地格杀吸干鲜血!如此可以了罢!”
杨逍轻呵一声,背过身去,韦一笑以为他应了自己,便松懈了精神。没料到杨逍的乾坤大挪移已有小成,倏乎间就背行到他身后,施展开乾坤大挪移运功击向周芷若。
周芷若只觉一瞬之间掌风已到头顶,不自觉闭上双眼。
危急关头,天灵若碎,立时香消玉殒。
韦一笑被他谎骗心中恼火,寒冰绵掌击出截住杨逍往来掌力,又挥袖将周芷若推到一旁。怒喝道:“杨逍!”
周颠在一旁看得不顺,也破口大骂道:“杨逍匹夫!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和你周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杨逍冷冷道:“峨嵋派我见一个杀一个。”
杨逍和韦一笑打得风生水起,招招都要越过蝠王的防备,趁势取那周芷若的性命。周芷若看得明白,朗声道:“魔教残杀无辜,身为峨嵋弟子受魔教众人庇护苟且得生,我心不愿!便杀了我罢!”
说不得在一旁笑道:“这位小美人,你先来回答说不得一个问题,是灭绝老尼的倚天剑下斩的人多?还是韦蝠王吸血的人多?”
周芷若道:“一般多吧,但我师父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说不得笑眯眯道:“什么是该杀之人,什么是不该杀之人?你可知韦一笑饮血的多也是烧杀掳掠的罪犯,你师父杀的我明教教众也有许多是善良之辈?”
周芷若一愣,诘诘道:“……我不知。”
她心道:魔教之人也有心胸豁达仗义豪爽之人,正派中却也有那斯文败类。韦一笑应了白衣侠士的话便誓死坚持。而如今这杨逍非杀我不可,想必是知道了我是峨嵋派弟子,心生恨意。从此却看出他对纪师姐确实一片痴情。纪师姐犯了门规因而亡于峨嵋之手,但……但这真心相爱却又错在何处了……
说不得见她神态已迷惘一片,只是淡笑两声,转而观战。
这边周颠先耐不住摩拳擦掌地进了战局,接了杨逍一掌,没想到杨逍施展开乾坤大挪移之功竟然将寒冰绵掌的掌力转到他处,他大叫一声:“娘的救我!说不得!”
说不得见他呼救,连忙也跃将过去一掌相接,欲助他一臂之力。
冷谦和铁冠等人看得说不得助掌之后脸色骤冷,也是一惊,均过去伸掌助力。
霎时间七人粘连在一起,寒冰内劲与诸多内力被乾坤大挪移所驱使,游走在七人之间,却是谁也无法抽身。
韦一笑道:“周姑娘你可莫逃跑,在这里我尚可护你一护,若是出了这殿,外面的明教教众可识不得你是我护着的人,只需识得你是峨嵋中人,就香消玉殒了。出了这门,生死由天。”
周芷若低声道:“多谢你照拂,可我们终归各为所属,我不敢当你的照护,在此别过了。”
韦一笑见她一片慷慨毫不畏死,只得又劝道:“我受人所托护你在光明顶上的平安,你是要我违约不是?”
周芷若果然停下脚步,叹气道:“罢了,是生是死何足道哉。虽然我资质鲁钝年纪尚轻,却也懂得人活在世最不能违的便是誓约,我留下便是。”
韦一笑长出一口气。
半盏茶时间过去,七人已是精疲力尽,谁也奈何不了谁。众人都心知值此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际不应内斗不已,却总把控不住,混战不停。
冷谦道:“外敌当前,罢斗,一齐撤力。”依旧是惜字如金。
众人点头,杨逍也运功收起了乾坤大挪移神通。
当此一瞬,一股寒冰指意直击杨逍背心,沿着众人尚未收势完全的掌力进入各人经脉之中。巨变一生,七人均是呕血扑地。大殿中七位明教高手,竟一齐身受重伤。
杨逍双膝不稳,坐倒在地,咳嗽道:“…少林…弹指功夫……怎地是幻阴指内劲……来者何人?”抬眼一望,只见一灰袍人站立在众人面前。
周颠惊道:“……幻阴指?!糟糕!……”
灰袍人哈哈大笑:“兵不厌诈,贫僧乃出奇制胜罢了。若不是你们内斗在先,比拼掌力,贫僧也不能一击得中,一指七鸟。如今我圆真一人便打败你们明教在座所有高手,还不服气吗?”
周芷若目睹全程,心中惊怒,心道:何以少林和尚行为如此龌龊,竟无明教中人来得坦荡。她朗声道:“峨嵋派周芷若,敢问阁下师承哪位高僧?”
圆真挑眉望她,端详一阵,轻笑道:“周芷若,原来如此。”
说罢又转头过去看向明教众人,竟是对周芷若视若无物之态。
周芷若五味杂陈,出于武林正派的原则,不能手相助明教中人,但她也不愿违背良心帮助圆真偷袭明教教众,心中煎熬。只得不安地站在一旁,心道:若是他们斗起来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己愚蠢,六大门派与明教本就势同水火,今日一见必会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八人谁又会放过谁一条生路。
五散人等人中了幻阴指之后为了拖延功夫运功克制,纷纷诱得圆真回忆往事,众人方才知圆真乃是谢逊师父成昆,拜入空见神僧门下却害死师父,与明教原教主有夺妻之恨。此次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就是他从中作梗,为报当年之仇,他偷偷从密道溜上光明顶,没想到竟坐收渔翁之利。
圆真说得兴起,竟没注意韦一笑自背后突然一掌,韦一笑本就是强弩之末,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偷袭圆真背心,一击得中,自己也瘫软过去。
圆真大骂一声:“混——!”话未说完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他向后退了几步,扶墙而立,恨恨地望着韦一笑众人,望了几息,蓦地哈哈笑了起来,道:“看你们一副将死不活的鬼样子,哈哈哈哈,六大门派已在送你们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阿弥陀佛,老衲先行一步。”
说着圆真转身跨出大殿,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周芷若喊道:“慢着!成昆!”
说不得道:“咳咳……周姑娘为何要拦着他……就算他受伤了你也是打他不过的……”
周芷若急道:“难道就放他这么离去?现在我既然知道了六大门派围剿明教全因此人而起,又怎能让此无谓杀戮之事继续?当捉拿此人去师父面前解释清楚才是。”
周颠道:“姓周的小姑娘你倒是可爱,比灭绝那贼光头讲得话倒是中听得多!那些人尽是喜欢放屁!放的屁臭不可闻自己还他娘的引以为豪。”
说不得道:“你打不过他又何谈捉他,况且你觉得你就算捉他去众人面前,他会说实情吗,到时候他瞎说一通,你师父和少林是信他还是信你?”
周芷若道:“不能坐视不管!”
说不得道:“唉,各安天命罢。”说罢闭目运功。
周芷若向韦一笑道了声不是,向铁冠借了长剑,紧几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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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若跟着地上血迹绕过回廊,又看到前面几个倒地口吐白沫的明教弟子,想必是身中有毒的暗器。
越过几个院落均是门户紧闭,看到前面有个屋子木门半掩,想来成昆必是进了这个屋子。
周芷若定了定神,长剑出鞘,正欲跳将进去。忽然腰身被人从身后一捞,就背对着坠入了一个陌生的怀里。她惊吓之下几乎大喊,反被人以手捂口,只发出了呜呜声。
长剑已然出鞘,手肘却受制无法动作,周芷若犹如一只被困住利爪的小兽,心怀被轻薄偷袭的惊怒,顺势就一口咬住了偷袭者的手。听到身后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定了片刻。
背后的人低声笑道:“赵某不知周姑娘牙口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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