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擦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发间抹上香油,发丝整齐地束在脑后,精致的发环环在额间,丁平静地坐在祭台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台下跪坐祈祷着的村民们。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端坐在祭台上,被当做活祭品献祭给神明。

    他明明已经逃走了的……

    可是逃到最后依旧被抓回来,被选为活祭品的人是不能够拒绝的。

    在这愚昧落后、物资匮乏的时代,生命就如荒野中的石块,连存在都显得毫无意义。

    是他错了,不该借着酒劲儿做出逃离的选择。

    目光移向祭台前方,黑发的女孩被埋在土里,脖子以下被严严实实的掩埋,只有头部还露在干涸的田地上,丁觉得指尖发冷,他咬住下唇,努力保持着冷静。

    贝莉儿……

    是了,他和贝莉儿一起逃离村子,躲进森林,却没想到他们一直被村民们跟踪,森林反而成了村民们跟踪他们的掩护者,贝莉儿被箭矢射中,被意外抓住尾巴失去反抗能力,他和贝莉儿都被带回了村子,贝莉儿被当成妖怪斩断了尾巴,他们将她活埋在田地里献给土地神,而他作为活祭品献给雨神。

    跪在村民前方的村长虔诚地朝他所坐的祭台拜祭,丁听见他说:“丁,别怨恨我们。”

    “没关系,在这个时代也只有这种方法能让人图个安生……”丁双手紧紧合十,做出祈祷的姿态,他竭力保持平静,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一丝颤抖,“我不怨恨你们任何人。”

    他现在应该怨恨的是他自己才对,贝莉儿本来可以活下去的。

    是他的选择连累了她。

    但是被他连累了的姑娘,凭什么被那样残忍的对待?

    丁睥睨着祭台下的村民们,目光陡然阴鸷仿佛淬了毒:“但是如果真有彼世存在,我一定会让村子里的人死后都遭报应!”

    他要折磨他们,要他们承受比他所遭遇的重上千倍百倍的痛苦。

    绝不原谅!

    许是怨恨太过强烈,祭祀结束的当晚,无数鬼火在他身体周围聚集,鬼火融进他死去的身躯,切断的意识再次被连接,他从混沌的死亡中苏醒,以鬼的姿态获得新生。

    他跳下祭台,沉默地走到被埋在地里的小姑娘身边,彼时恣意强大的姑娘安静地闭着眼睛,睡得毫无声息。

    她应该已经死了。

    她胸口中了一箭,头顶还被几十斤重的石头砸了好几下,被埋在地里一整天也没见她醒来,就算是妖怪,应该也……

    丁抱着膝盖坐在小姑娘的脑袋边,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可是胸口闷得厉害,眼睛又酸又涩,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丢下这个姑娘离开。

    还是把她挖出来带走吧,要埋也要埋得离这个村子远一点。

    然后立个墓碑,他自己应该也需要一个。

    “虽然我们没机会长大结婚,但是死后还是能够合葬的。”丁俯低身子,伸手捧起小姑娘的脸颊,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取来祭台上的坐垫给她枕着,安置好小姑娘的头,他动手开始挖土,小姑娘个子矮,最多一米高,他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她挖出来。

    丁捋起袖子刨了一把土,山风吹过,手心的尘土吹了他满脸,他眯起眼睛,擦了把脸,继续动工。

    干涸的泥土如沙子般一挖就散,但是徒手挖坑的丁还是挖了大半夜才挖到小姑娘腰部的位置,手指挖得破了皮,他冲着指尖呼呼吹气,他似乎累得狠了,隐约间听见耳边传来小姑娘的低喃。

    “饿……”

    丁:“……咦?”

    ·

    “贝莉儿,快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叫唤,贝莉儿微微皱眉,一时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胸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她难受地呜咽起来。

    好疼……

    为什么会这么疼……

    贝莉儿仿佛置身梦中,周围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阴沉沉的黑暗让她想起漫无边际的宇宙。

    没有食物、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她一个人长久地休眠。

    她曾从梦中无数次醒来,每次满怀希望地苏醒,醒来却发现自己依旧孤身一人,眼前是浩瀚无垠的宇宙,无数恒星在遥远的边境闪烁,然后她得到答案——还未找到适合她生存的星球。

    所以这次,她要不要醒来呢?

    贝莉儿蜷缩起幼小的身子,胸口的疼痛令她连呼吸都充满绝望的灼烧感,这时,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叫唤声。

    “贝莉儿,你还活着吧!醒醒!”

    肩膀被人不停摇晃,贝莉儿只觉得胸口更疼了,肺叶仿佛一寸寸灼烧,剧烈的疼痛令贝莉儿头皮发麻,她愤怒地睁开了眼:“别……咳……别晃了……疼!”

    “贝莉儿,你醒了!”

    身体被人抱住,伤口被挤压,贝莉儿痛得直飙泪,她哆嗦着嘴唇低低出声:“放、放开我……”

    “抱歉……”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注意到她的情况,松开了手,将她轻轻放到地上,“我以为你死了。”

    “什么死了……咳……”贝莉儿低咳了声,长时间的昏迷与失血过多令她的视线有些许模糊,她眯眼看着上方的人影,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小丁……?”

    “嗯。”

    “发生……什么事了?”贝莉儿缓过劲儿来,她茫然地抬手抚过胸口疼痛的地方,一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受伤。

    “你忘记了吗?”丁拉开小姑娘乱按的手,“别乱碰,你中箭了,昨晚我们打算离开村子,村里有人跟着我们进入森林,他们趁你不注意朝你射箭……”

    “我想起来了!”贝莉儿猛地坐起身,断片的记忆终于回归,她气恼地按着因撕扯而疼痛的胸口,“有三个人!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的尾巴!”

    昏迷前的记忆里,她和小丁连夜离开村子,她不喜欢在黑夜中飞行,所以他们在森林中四处徘徊寻找出路,她爬上树梢探路时突然被箭矢射中,躲在灌木后的三个大人包围了她,她认得他们,是村里的居民,她打伤了两人,最后一个人却趁她不注意,抓住了她的尾巴,她因此失去反抗之力,被她打倒的两人趁机搬起大石头砸她,她被砸晕了过去。

    “嘶……头也好疼。”贝莉儿摸了摸被砸的后脑勺,触压的钝痛令她直抽气,“可恶,要不是尾巴被抓住……”

    “那……如果没有尾巴……”丁神色迟疑,试探地开口道,“没有尾巴的话……就没有人能令你失去力量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虽然被抓住尾巴就会失去力量,但是尾巴也会令我变得十分强大,所以还是很重要的。”贝莉儿说着,下意识地想要晃晃尾巴,企图控制尾巴的瞬间,身体突然失去平衡,猛地向后倒去,胸口的箭伤被扯到,贝莉儿痛得大叫,丁连忙搀扶起她。

    “你没事吧,贝莉儿?”

    “有事,超疼!”贝莉儿捂着胸口泪汪汪,她委屈极了,从出生开始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她超强的,竟然被一群弱小的人类伤得这么重!

    “知道疼就别再乱碰伤口了。”丁无奈地拉开贝莉儿捂胸的手,小姑娘的恢复力惊人,被箭射出一个窟窿的胸口没经过任何处理,竟然一天就自己止血结痂。

    “可是不碰也疼……肚子也好饿,我们去找点吃的吧。”贝莉儿揉了揉小肚子,慢慢起身,站起的瞬间身子陡然一歪,贝莉儿再次摔倒在地,她茫然地歪了歪脑袋,“好奇怪,总觉得无法保持平衡……”

    “大概是失去了尾巴的关系。”丁扶起已经摔了两次的小姑娘,瞅着她空荡荡的身后猜测道。

    “失去尾巴?”贝莉儿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没有见到熟悉的尾巴,她震惊地张大嘴,惊恐万分地惨叫,“尾巴!我的尾巴不见了!!小丁,你快帮我看看!”

    贝莉儿惊慌失措地撅起屁股脱裤子,丁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裤子往上提:“傻瓜,别在外面脱裤子!你的尾巴已经被村里的人砍掉了!”

    “砍掉了?!怎么会!”贝莉儿如遭雷击。

    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别伤心了,没了尾巴也挺好的,以后就不会有人能打伤你了。”

    “嗯……说的也是……”被安慰了的贝莉儿叹口气,迅速调整心情,傻乎乎地嘿嘿笑,“既然小丁这么说了,那我就不伤心了。”

    小姑娘真是听话地不得了,说不伤心就不伤心了,丁一言难尽地摸她头,憋了一句:“……乖。”

    媳妇儿不伤心了是好事,但是媳妇儿的性格真是令他感到棘手,总让他产生有劲儿没处使的无力感。

    两人在村中的祭祀广场磨蹭了大半夜,离开时时间接近凌晨,贝莉儿肚子饿得咕咕叫,没有尾巴的她走路总摔跟斗,丁想要背着她走,可贝莉儿一趴在他背上就不停打喷嚏,村里的大人为了祭祀特地将他全身上下打扮了一番,头上涂了气味浓厚的香油,贝莉儿不爱闻那厚重的香味儿,但在摔了几回之后,她还是乖乖地捂着鼻子跳到他背上。

    夜晚即将过去,山边浮现灰蓝微光,林间响起窸窣的鸟啁虫鸣,银圆的月亮高挂夜空,因为接近天亮,颜色变得极浅。

    丁在进入森林前停住脚步,遥望天空说:“贝莉儿,看,是满月。”

    贝莉儿抬头看天空,在看见月亮的刹那她急忙捂住了眼睛,跳下男孩的后背哇哇大叫。

    “糟糕!我不能看月亮!会变身的!啊!我要变身了!”

    丁:“……”什么情况?变身?是他想得那种变身?

    小姑娘从他背上滚到地上,虫子似的滚来滚去,滚了半天突然停住,她松开捂着眼睛的手,睁大眼睛望着天空中那轮圆圆的月亮赞叹:“真漂亮啊!我还是第一次看满月呢!”

    大喊要变身的小姑娘突然开始赏月,画风转变太快,期待了半天的丁险些控制不住一巴掌糊她脑袋上。

    要变身就快变啊!谁让你赏月了!

    不行不行,不能对媳妇儿暴力,也许媳妇儿已经变身了呢?

    丁硬是忍下揍人的冲动,蹲在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变身了?”

    “没有。”贝莉儿不好意思地吐舌头,“我忘记我没尾巴了,只有尾巴在,才会看见满月变身。”

    “没听你说过呢。”丁双手抱胸,探究道,“你果然是妖怪吧,变身是不是恢复成原形?”

    “我不是妖怪,是赛亚人,小丁真过分呐,竟然以为我是妖怪。”贝莉儿抱怨着嘟嘟囔囔,她重新跳到男孩背上,四肢缠着他,真像个黏人的猴子妖怪。

    “赛亚人?”丁惊讶地扬眉,他一直以为在山中发现时她才刚出生,所以从未特地询问过她的来历。

    “对啊,我是赛亚人,来自贝吉塔行星。”贝莉儿笑嘻嘻地将下巴搁在男孩肩头,鼻子适应那股厚重的香味后,她总算能放松地趴他背上了,“赛亚人都很厉害,变身后更厉害,不过这里的人类都太弱了,我不需要变身,所以没尾巴也没关系。”

    “赛亚人都像你一样,从石头里出生?”丁托着贝莉儿的双腿,背着她往森林里走,凌晨的森林里漆黑一片,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贝莉儿伸出食指,指尖冒起豆点大的白光,这阵光线足以照亮四周,夜伏的动物开始苏醒,丁只觉得后背一轻,背上的姑娘已经窜出老远,速度快得他看不清,回来时手上拎着一只兔子。

    “我不是从石头里出生的,我是人生出来的。”贝莉儿笑眯眯地回答男孩的问题,她走他身后,厚脸皮地又趴到他背上,“小丁,我看见前面有条河,我们去那里抓鱼。”

    小姑娘捕猎的速度达到新高度,丁斜眼瞅她:“你能自己走了?”

    “不能,但是捕猎还是没问题的。”贝莉儿得意地哼哼,她撒娇地靠着他脖子蹭,“我最喜欢小丁了,你就再背我一会儿吧。”

    受伤之后变得爱撒娇了……

    丁被小姑娘亲昵的行为惹得红了耳朵尖,他默许了她赖在他背上的行为,小姑娘的手指能发光,她引着他往河边走,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期间小姑娘又从他背上跑出去好几次,分明受着伤,丁却奇怪地发觉这姑娘比起受伤之前还要厉害,警觉性更提高了好几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她捕捉到。

    等到河边,她已经抓了一只兔子、两只野鸡、一只松鼠和一头小鹿。

    将捕到的猎物扔在河边,贝莉儿咕咚跳进水里,水面平静了不过几秒,她就扛着条大黑鱼跳出水面,嘴里嚷嚷着要吃吃吃,丁跑去收集木柴,等他将收集来的木柴摆好,贝莉儿迫不及待地摊手朝木柴堆射出一道光线,噗嗤一声木柴熊熊燃烧。

    丁吓了一跳,虽然她总会施展一些普通人类办不到的能力,但点火技能还是第一次出现。

    “你怎么办到的?”丁好奇地询问。

    “唔……不知道呢。”贝莉儿歪头想了想,说,“突然就会了,我家人都会啊。”

    “你还有家人?”

    “嗯,我有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贝莉儿掰着手指数,数完笑着挠头,“不过我爸爸很凶,第一次见面就把我打飞了,我就是要他抱抱我嘛,大哥也很凶,见到我玩娃娃就骂我没出息,妈妈也总担心我太弱会被人欺负,希望我能像大哥一样凶,他们都觉得我太娇气,其实我很厉害的,对不对,小丁?”

    贝莉儿满脸期待地等着男孩夸奖她,她是赛亚人的公主,虽然从未获得过任何赞美,但她在这颗星球上可强啦。

    “嗯……”丁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看着小姑娘,问,“你会去找你的家人吗?”

    “不会啊。”贝莉儿说,她郑重地将手搭在丁的肩膀上,乌黑的眼睛里有着丁看不懂的东西,她说,“我的母星被人炸了,我家人都死了,这个星球上我只认识小丁你,所以小丁你要跟我一起长大,不可以随便死掉。”

    “可……”丁抿起嘴,看着小姑娘的黑眼睛,低声说,“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贝莉儿茫然地歪头。

    “就是……”丁指指自己额头的角和尖尖的耳朵,说,“你没注意到吗?我已经死过了,现在变成了一个鬼。”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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