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悦

    燕大将军失手时,所有人都在现场。

    当时的情况,是这么个样子。

    他轻飘飘地瞥了乐父一眼,一点都没有把尊长放在眼里的样子。

    只是那搭箭的手一顿,似乎是手的主人在思考着什么。

    燕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最终因为某种妥协烦躁得皱起眉头。

    众人皆以为将看到过目难忘的惊天之作,却见那狂妄少年手一抖,箭就飞中了靶……

    等等。

    箭呢。

    箭呢?

    姜瑜拿帕子捂住了嘴,她实在苦得厉害,心也酸。

    好歹也是七年情分,她又对他上心,怎么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箭几乎是蹭着靶子边缘飞出去的,再偏个一点点便能拿到这一分。

    “失误。”少年懒洋洋地说,仿佛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

    众人:这一点都不正常好吗快醒醒我的大将军。

    韩家嫡子当时就忍不了了,被自家父亲给摁得死死的,才没上去揍人。

    这一个俩个,都是冲动性子,真不知是韩家家风出了什么问题。

    在场的禁卫军有些见过燕青操练的样子,顿时觉得什么虚幻的东西被打碎了。

    他们知道虽然这将军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的,发起狠来十个壮汉都拦不住。平日里一副欠打的没骨头的样子,狂妄得好像从不把人放眼里;一到战场上却沉着冷静得完全挑不出错,敌军再怎么激将他也巍然不动,能忍得很。

    武斗就别说了,谁能打赢发疯的狗,更不用比表面发疯内心冷静的狗。

    射艺是他们佩服燕青的另一件事了,百步穿杨不为过。

    故此,虽然他平日里实在是气得人牙痒,但没人觉得不服,都对这个将军打心底里钦佩,看他发光的那种。

    现在告诉他们,燕青失手了。

    嗯?

    失手了?

    失他个西域昼夜温差大。

    乐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却似乎看到,他在射出最后一箭时,遥遥看了自己一眼。

    燕青归来时,恰巧撞见姬长夜兴味的神色。

    “怎的,这水放得我都不好看不见。”后者笑意吟吟地说。

    “寒冬将近。”燕青啧了一声,“我不缺一条熊皮。”

    “你倒是阔绰。”不怪姬长夜没听出深意,任谁了解过燕青后,都不会认为他是为一个姑娘着想。

    这人不好君子那套,不讲究待女子彬彬有礼。

    姬长夜曾经好奇他怎么这么大个还是孤家寡人,问过他。

    那时的情况是这么个样子的——

    “我曾经有个通房丫头。”他平静地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然后呢?”姬长夜来了兴致,追问。

    “她说那晚上外头风挺冷的。”燕青冷漠地仿佛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姬长夜琢磨了片刻,笑得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

    按燕青的性格,确实做得出把人家姑娘赶出房外站一晚上的事情。

    如今燕青不好美色的名声世人皆知,恐怕要在其伟岸形象边上,注上“不解风情”之类的小字了。

    “熊皮对我来说没用。”燕青忽而没由来地这么说了一句,“有些人冬日受不得凉,倒是比我需要。”

    姬长夜只当他在说慈善感言,应了几声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晚上,燕青回到帐中,小厮提起了他昨晚让自己查的东西。

    “少爷,您吩咐的事儿我办妥了。”若乐娇在,不难发现这人在佛心寺见过。

    “说。”燕青的脸上难得有些认真的神色。

    小厮墨玉清了清嗓子,才说:“乐娇是乐家的嫡出长女,年方十五,刚及笄。三年前据说是落了水,身子落下病根,格外娇弱。”

    燕青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没见过能跑马的娇弱女子。

    不过她确实很娇气便是了,冬日不能着凉,连雪球都碰不得。

    墨玉观察他神色,继续说:“乐小姐到佛心寺是为了去病气,虽然眼盲之事不知真假,但似乎是和那场落水意外有关。”

    燕青斜睨他一眼,说:“继续。”

    “乐姑娘名声清白,品性端正。”墨玉一股脑说了,“似乎是还没有夫家的,乐老爷在儿女里最宝贝她,舍不得她早嫁。”

    燕青唔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看不出是被取悦还是被激怒。

    小厮惴惴地转移话题:“您让我查的那句‘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郎君’出自《缺月辞》,是李家小姐写的。”

    “整首词什么意思?”燕青问,尾音不自觉上挑。

    “该词讲的是姑娘长大,情窦初开,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这首词重点着墨于女儿家的心思,刻画了她内心的羞赧和期盼。”墨玉照本宣科,按自己打听到的说法背,“少女不知情郎的心思,害怕这是一厢情愿……”

    少年蹙眉,打了一下小厮的后脑:“重点。”

    小厮委屈地简练语言:“缺月寓意人生的不圆满,《缺月辞》便是作在这个时候的。所以,这首词的意思就是,哪怕世上有悲伤离别、艰难困苦,女子也愿意陪伴他的心上人,共渡难关、喜结连理。”

    燕青指尖一颤,沉声道:“再说一遍。”

    小厮张口就背:“该词讲的是姑娘长大,情窦初开……”

    燕青脸都黑了,冷冷打断:“最后一句。”

    小厮:你也没说清楚啊,好气。

    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要说的:“哪怕世上有悲伤离别、艰难困苦,她也愿意陪伴你,共渡难关、喜结连理。”

    燕青伸手掐着下半张脸,才控制自己没有失态。

    片刻后,他斜睨小厮一眼,说:“你最近是不是爱抖机灵。”

    连人称都给他改了。

    小厮墨玉心说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吗可别装了。但面上要敢这么乖张,他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故此,墨玉垂首摇头,只说:“人家姑娘给你背《缺月辞》,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燕青没说话,也选择性地忽略了人家说过的“输了”才来给他唱歌。

    完了,他又有点想蹲树上。

    小厮是三年前目睹全部经过的人,看着自家少爷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的数大得没边。

    他跟别人不一样,自小跟在燕青身边,心思又活络,看法最是一针见血。

    且不说燕青十四以前有多么混账,单是他身上从心底里看不起别人的神态,就能让人一眼恨上。再看他现在,虽然还是漫不经心地看不起别人,但是那股带着锋芒带着刺的感觉已经内敛许多。

    要说这一切没有那位姑娘的影响,他下次皮的时候就把内心话说出来。

    少爷有在反思自己,这种反思好,也坏。好在他整个人端上了许多气度,坏在他变得更加暴虐易伤。

    再者,燕青不近女色的传言是真是假他最清楚。

    少爷厌恶歌舞已经到了两者不能共存的地步,每每皇上宴请,有他在定是一片肃穆。他最讨厌媚腰娇颜,对着人间绝色都能睁着眼睛仿佛瞎了一样,甚至还评上一句“不过如此”把人家气哭。

    就这样的燕青,还能开出桃花,墨玉表示十分纳罕,也可见人家姑娘的影响力之大。

    故此,别人或许还不清楚燕青心里那些心思,墨玉可是装聋作哑憋得好辛苦——按少爷这性子,要是知道自己明明清楚却不提点他,自己还能见到明日太阳吗?

    墨玉冤啊,燕青从佛心寺回来后人就沉默得厉害,那股子阴鸷神色他看了就小腿发软,哪里敢说?后来燕青慢慢走出来了,他寻思着也不必说,讨人家不快。如今再当马后炮,下场太美他不想去猜。

    照墨玉看来,燕青怕是这辈子都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何止不自觉地对人家好,简直捧着怕摔、含着怕坏。

    偏偏他不自知,谁都不能欺负她,就自己往死里欺负。

    你说这姑娘可怜不可怜,能喜欢上人家才鬼了。

    他墨玉赌上他下半辈子的口腹之欲,他主子要是不能为今日昨日的所作所为后悔得肠子青了,他就再也吃不到白面馒头。

    这台好戏可要怎么演喔?

    墨玉看着又出去晒月亮的主子,如是想到,嗯,晒太阳容易黑还白不回来。

    燕青一碰到想不清楚的事儿就喜欢找个树挂着,美其名曰清静。

    可是这一招,对于他的小瞎子,是完全不起效的。

    碰到她的事,自己就像面对乱麻,失去了快刀。

    他认为自己是恨着她的。

    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的满口谎话,恨她招惹自己却又置身事外。

    他恨她。

    恨死了。

    恨得牙痒,恨得发狂。

    可是有些东西能骗人,有些不能。

    他今年十七,十五的时候,忽然在一个夜间经历了成人。

    那梦境委实昳丽靡艳,红帐融暖,青丝蜿蜒。

    她素白的手如无瑕好玉,在烛火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泛着粉嫩光泽的指尖一一拂过禁忌,撩起燎原星火。

    那含羞带怯的眼闪烁着令他颤栗的爱慕,成为无言杀人的刃,逼着他臣服于她。

    殷红唇瓣微启,吐露出如春朝花蜜一般甜腻的情语,连模糊音儿都拥有塞壬歌声的魔力。

    就这么,她温柔地剖开他的心骨,直直触摸到其深处的万千疮痍。

    肌肤相贴带来的热度,一处一处释放着爱情的烟火,拥有让人头晕目眩的力量。

    他像喝了酒,醉熏不得思考,就想这么疯狂地沉溺于极乐。

    这一场荒唐又迷醉的欢愉,用情爱冻结了时光,将暧昧做成了偏爱。

    蜡烛愈燃愈短,柴火终将烧尽。

    爱而不得的等待里,温度最是冰冷。

    盼着,盼着,遥遥无期,或许下一秒,或许下一生。

    后来,梦里慢慢换了色,铺陈着幽色的蓝。

    她着一裳素色,青丝松松束着,背对于他站在冰天雪地里。

    像不可触及的镜花水月,像高不可攀的天上宫阙。

    他欣喜若狂,他唤她,一声声,从渴盼到疑惑——

    最后到绝望。

    无论他怎么求,都求不到她回眸。

    于是他去追逐那海市蜃楼,背对山河,一步步走向她。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一遍遍地,永远差上那么些许。

    只要她回头,他便可以抓到她。

    可是无论怎么喊,哪怕他倒在那雪地里,哪怕他泣不成声,她都没有回头。

    而终于,十六那年,他碰到了她。

    手指穿过她的软发,滑下了那条发带。

    墨玉说他醒了后,看着腕上的发带忽然发了疯,差点要砍下自己的手。

    感情是会变质的。

    他想他恨她。

    恨不得为她束上镣铐,挑断软筋。

    囚禁她,折辱她,逼迫她。

    可是他又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

    他想不明白,他不知道。

    这种事,他不知道啊。

    她啊,就像一场与他无缘的人间喜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