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时,乐娇在河边洗完头发,便散着步走回去。头发能在河边洗,身子可不行。
红秀和蓝莠提了两桶水回去烧,毕竟这荒郊野岭也没有沐浴的桶,洗澡只能在自家帐子里擦一擦。
这天还没有冷下来,乐娇这么一洗倒也不会冻着。
她边走边擦头发,心思倒是飘着,不知不觉就走过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燕青这会心情起伏得厉害,遥遥见她,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稳住身子后,他便端着气儿打算无论对方怎么叫也不搭理她。
姑娘走近了,他憋着气。
姑娘旁若无人地擦着头发,他抿唇不说话。
姑娘走远了几步,他忍不住了。
原本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的,这算什么?
没看到,还是不想理?
“站住。”燕青低沉声出。
只见姑娘动作一顿,片刻后步子还越迈越大。
燕青也来气,冷冷威胁道:“再走一步试试。”
乐娇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跑了,但转念想自己肯定跑不过他。
她一点都不怀疑树上那人会亲自下来抓她。
“回来。”燕青说,声音却如喟叹一般无奈。
乐娇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挪着走到了树下。
怎么洗个头发都能碰到他呀,还总待树上,他是猴吗?
不过或许姓燕是有道理的,身形轻盈矫健,高处胜寒。
猴青……燕青下巴枕在小臂上,垂眼抬眸的小动作做得极缓,仿佛一个眼神就能慢成万年时光。
月光下,姑娘刚洗的头发仿佛裹上了一层银浆,明暗交接处浮着一层细腻的辉光。发丝不乖顺地垂在身侧,因为遇水分成一股一股,不难令人想到她的水下风光。
燕青想起梦里那细腻的触感,眸光有所柔和,却更晦涩。
姑娘缩着肩膀,本本分分地站在原地。
这幅换了别人会讨燕青嫌的模样,换成她就怎么看怎么乖,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忽然便想起那句“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郎君”,想起梦里那贪慕溺人的眼神。
心念流转,他不自禁地动了,落地的时候扬起一地枯叶,掀起阵阵草木的味道。
乐娇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防备起来。
这种反应落在燕青眼里,和受惊兔子没什么区别。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怀着丝丝哀怜,如一掐即折的芙蓉,催生出人心中的欲望。
可是,她怕他。这一认知,激起了他的暴虐心。
她怕他?
她凭什么怕他。
是她骗他,不告而别,折磨他,使他痛苦。
燕青朝着她的脸伸出手,脸上的戏谑与憎厌怎么都掩不住。
乐娇害怕,忍不住偏了头。
“嗤。”恶鬼在她耳边冷笑。
而后,骨节分明手钳住了她的下颚,中指以下的三指抵着她的咽喉。
她看起来是那样娇小脆弱,以至于他的手掌可以轻松环住这纤细的颈脖。
燕青的鼻子轻皱,透出一种忍耐边缘的痞气,迫使她扬起头。
“你知道掐住脖子意味着什么吗?”他另一只手用指尖刻画她的轮廓,眼里混合着矛盾的爱慕与厌恨。
乐娇拉住他的手腕,颤声说:“你别这样。”
她能感受得到——
意味着支配与掌控。
“哪样?”他俯身,进一步逼仄空间,“怕人看见?”
因为前几次不愉快的经历,乐娇这会下意识地害怕,整个人抖得厉害。
燕青觉得焦躁,接着便是狂怒,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暴虐欲望。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她排斥他的样子,真的让他很想毁坏她。
修长的手指繁复抚摸她的下唇,揉捏搓拭,不厌其烦。
“怕让人看见?”燕青睥睨她,“你名声坏了我娶,你又不愿意。”
乐娇阖上眼眸,睫毛轻颤,痛苦低语:“求求你……不要这样……”
她不想嫁给他,也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想要挣扎,却怕触怒他,招致更大的祸患。
该怎么做,才能破开这被掌控的局面,她害怕,她害怕了。
恐惧程度一点一点攀升,即将到达她能承受的极限。
绷着的心弦刹那绷断,他狠戾地咬住她的下唇,瞬间满口血腥。
乐娇疼得身子一震,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这样带着恨意的,不能叫吻。
说燕青喜欢她,她是太阳西边出来了也不信。
他就是变着法地在羞辱自己,折磨自己。
燕青没有经验,这吻也就毫无章法,咬了之后根本不知该怎么做,便又起身。
乐娇性子迟钝,但身体敏感,对于触碰的反应极大。被啃咬的痛苦激起了恐惧,从心脏开始蔓延,一寸一寸破开皮肉,在胃中种下了痉挛。
她的手一阵阵乱抓,面色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燕青见势松开了手,正要关心她,却见对方拂开他的手,迅速蹲下身去。
她的双手痛苦地做着抓取的动作,身子弓成虾米模样,一阵一阵地干呕起来。
她恶心得厉害,眼眶被生理性的泪水冲刷得湿润不已。
燕青想要触碰她的手顿在空中,好半响,才收了回来。
他没有发怒,没有冷笑,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里古井不波,他就这样如行尸走肉一样看着她,失去人间气般没了魂魄。
乐娇呕了几次,只吐出一些酸水,整个人像散架的木偶。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红着眼站起身看他。
燕青凝视她,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方阴影,仿佛就能遮住什么。
他微微启唇,沙哑的声音就从腔儿中跑出来:“我放过你了。”
乐娇恨恨看他一眼,想也不想便转头离去。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哪怕她真的骗他又如何,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彼此能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浪费在对方身上?
他这样做,她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这辈子的,加上上辈子的,早就还清了。
自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
一别两清,各生欢喜。
燕青看着她的背影,掌心无知觉地覆上胸口。
他是恨着她的,所以她也讨厌自己的话,明明……
修长的五指攥紧了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攥紧心脏,抑制疼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怎么会.....这么......
痛苦。
翌日,传出乐家姑娘身体不适,要即刻回京的消息。
她已于昨夜收拾好细软,今日一早便可启程。
姜瑜来说了些讨喜的话,约着有缘再见。
乐娇不知她接近自己的原由,也就想不到那晚游戏被利用了,故此接受了她的好意。
姜瑜走开时,遥遥看向一个地方,挽唇扬起讽刺的弧度。
她跟李家嫡女关系也不错,偶尔会去品诗会坐坐。
她曾经问过那家的门客:“你说这世间什么最难得?”
据说那门客是有名的才华横溢,最善妙答。
只是他似乎有什么心结,这两年连笔都落不下了。
彼时,那青衫男子思忖片刻,轻轻回答她——
“徒手摘星。”
这世间什么最难得?
徒手摘星。
爱而不得。
燕青的目光追随着那辆启程的马车,眸子里复杂的情绪地涌动着。
待那马车的影儿都消失于眼前,最后一点扬起的尘沙都落回地面,他的眼中忽而出现了闪回的幻觉。
一幕一幕,一场一场,荒唐又浪漫的人间喜剧在他的眼前消逝。
她在他的身下细声哀求的,她在大雪纷飞里对他笑的,她在月华沐浴下永不回头的,一幕一幕,一场一场,如走马灯在他眼前放映。
那沿途开出朵朵心血浇灌出的爱恋之花,如火如荼,靡艳至极。
却又陡然间,十里万里的钟意与垂青都枯萎成痛苦与悲寂。就仿佛它们的主人,也一并失去了爱的能力。
他像经过了一生,年岁都如白马过隙,道一句“忽然而已”。
他看见自己等在高高的树枝上,那个眼蒙黑绸的姑娘站在雪地里;他看见自己牵起她的手,跨过火盆,走入喜字张贴的乐府;他看见自己挑起她的盖头,那殷红的唇瓣轻启,唤出一声“夫君”。
可忽而,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在月华下,背对着自己。
他伸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回头了。
那双清丽的眼眸被一层黑绸遮掩,显得冰冷而不可触及。
她微张双唇,说出致死的判词。
“我们之间,纵然你追逐而来万里迢迢,心也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原来梦里、那层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鸿沟,那永远也突破不了的距离,不是因为他没找到她、没见到她。
只是因为,两颗心,再也不能靠近一步。
砰地一声,他的思绪绷断,所有画面如泡沫一般碎散在咫尺之处。纷纷扬扬的白光,就像三年前的漫天大雪。
所有雪片如河流汇聚起来,汩汩的涓流拥有了生命的温度,执拗地编织成一条女儿家的发带。
千百个梦境在同一时刻终止,引爆了他心脏里的针。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忙跟着过来。
只见俊美无俦的少年静静地倒在地上,失去了他所有的轻狂颓懒,失去了他的满身荣光。
那疲惫又苍白的脸上,再不复凌厉的神色,只剩一道又一道的泪痕,濡湿了他的鬓发。
他想,她是一场与他无缘的人间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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