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二悦

    “不脏吗?”这一声,令他从神祇堕落为修罗,恐怖如斯也不过如此。

    姜瑜害怕了,忙去抓他的袖子,哭道:“燕哥哥,我愿意把自己献给你,你看看我……”

    燕青为了躲避抬起手来,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间缠绕着的发带。

    那发带被人洗得发旧发白,一看便知缠了许久。

    “是那个人的对不对……”她浑身战栗,尖叫出声,“你一直喜欢她对不对?”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听人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我以为你懂事,姜瑜。”燕青说,冷淡得仿佛是个瞎子,“你不该碰你不能碰的东西,做你不能做的事。”

    顿了顿,他补充:“不脏吗?”

    姜瑜此刻仿佛被扒了衣服游街示众,她抛弃了自尊,却被对方弃如敝履。这不仅令她伤心欲绝,也令她羞愤欲死。

    “她有什么好的,已经三年了,还这样念念不忘?她做了什么……我们七年的情分也抵不上?”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任谁都受不住,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以为他喜欢那人,哪怕难以释怀,作一颗心口的朱砂痣,也只是浅淡地恋着,不会有多痴迷偏执。

    可是,能够做到将她的发带绑在腕上三年,日日夜夜带着,这股情意真的有消退过吗?

    它仍旧维持着当初燃起时的温度,烧着,星火燎原地烧着,在时间的作用下成为更加轰轰烈烈的大火,任谁也无法扑灭。

    燕青如见了什么垃圾一般看她,冷声说:“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姜瑜不肯死心,都做到这一步了,还要她回头,那她先前的付出都算什么?

    少女不知哪来的勇气,忽而解了肚兜,从跪着直起身,就要去吻他。

    燕青感受到鼻尖缠绕着一股甜腻的熏香,那大片的滑腻的皮肤就展露于眼前。烛光晕在她的肌肤上,红得……

    他目光向上,看着她的脸,后退一步。

    像一堆烂猪肉。

    恶心。

    怎么会如此恶心。

    哪里都恶心。

    “念我们相识一场,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早日回家。”燕青转身离开军帐,走到门口时不忘补充,“被子褥子都给我换过,你的衣服一件也不要留。”

    姜瑜尖叫一声,哭喊着摔了所有能摔的东西。

    那声嘶力竭的尖锐,甚至比得上厉鬼索命。

    “燕青,我咒你,我咒你终爱而不得!”

    “我咒你永远讨不到所爱之人的欢心!”

    “我咒你,我咒你!”

    燕青闻言嗤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生有隐疾,除了对女人恶心,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戾气。三年前,他打伤李家世子便是怒到发疯的结果。这样的他,能有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不成?

    这三年里,他虽然在战场磨砺去了锋芒,也舒缓了这股子嗜血暴虐的心性。可是,从佛心寺回来后,那颗心脏便埋下了一根针。

    这个针平日都看不见,碰到了一些人,便会捅穿他的心脏,让血液都注入愤怒的因子,让他失控让他疯狂。

    也是从佛心寺回来后,他才逐渐知道自己有这个病症,因为它似乎生得愈发严重了。

    燕青对姜瑜的诅咒不以为然,殊不知,有些事情,总会以某种方式应验。

    转眼间,秋季就来临,早前便放出消息的围猎也不日举行。

    边疆战事告捷,此举有犒劳功臣燕青之意,只是这事没有被挑明,消息闭塞如乐娇是不会知道的。

    乐父询问乐娇是否要参加,被护女心切的乐母好顿唠叨。

    乐娇既觉身子大好,又有机会接触昔日的爱好,心痒之下便同意了。

    乐父也是可惜,乐明诚虽会骑马,但技艺不精,倒对文玩喜爱得紧;唯有乐娇,八岁与他跑马便展露出过人天赋,一个女娃也能此般潇洒,实在让他欢喜。这一朝落水,忽然便不再有此等才能,他分外心痛。

    如今有机会,便让她再接触接触,图个乐便好,不必真的上场。

    乐明诚倒是不参与,一来怕让人看笑话,二来是没兴趣,便留在了京城。

    几日后,父女二人出发了。

    临幸前乐巧拉着乐娇的手亲亲热热好一阵,说了些意有所指的话。

    “姐姐,你此番前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乐娇来不及追问,便上了马车。

    一番舟车劳顿,乐娇最终随着大队到了安顺围场。

    少年皇帝此举并非真的为了游玩,而是笼络人心,故此第一日便勒令众人要放松。

    伴君如伴虎,各大臣又都是人精,便表面上客气热闹,实则都兜着一层假面。

    好在乐娇不必参与这些官场纷争,只是作为亲眷陪同而来。

    是日,一行人整顿好帐房时便到了晚上。

    皇帝姬长夜同几位重臣篝火边交谈,一干一品在旁烤肉的附和的都有。

    乐娇垫过肚子后就开始喂马,几年不见了难免有些生疏,她趁着这个机会与自己的马再亲近亲近。

    只是这马认主得紧,乖顺地在她手心下蹭蹭,温驯得不得了。

    她心都软了,不自觉弯起唇角。

    正在此刻,身侧穿来一声不敢确信的、几分迟疑的呼唤——

    “小瞎子?”

    乐娇身子一僵,手也跟着顿在半空。

    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她反应极快,当做没有听到一样,将缰绳系好,便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燕青先前还有些不敢确定,此刻却有十成十的把握。这双眼睛他不可能认错,再者,怎么解释对方避之不及的举动?

    他原先还因为紧张而吊在半空的心,顿时又因为对方的逃避冷得发痛。

    乐娇还未走两步,就被他握住了手腕,其用力之大,仿佛要捏碎她的手骨。

    “小瞎子。”他说出一个肯定句,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的脸上。

    “你弄疼我了。”乐娇平静地看着他,淡漠的神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被她的神色刺痛,他愈握愈紧,低声问她:“你看得见?”

    正因为看得见,所以无论如何找他的小瞎子,都找不到她。

    嗤,他多傻啊。

    乐娇吃痛地皱起眉头,试图拉开他的手。

    “说话!”处在愤怒边缘的燕青以为她还是想逃,忍不住发了怒。

    从头到尾,被思念折磨的只有他。

    “你真的弄疼我了。”乐娇委屈,瘪了瘪嘴便要哭。

    这什么人啊,重来一次还要折磨她吗?

    燕青心中一刺,就势放开了手,只见月光下,她细瘦的手腕布上了一圈青紫。

    他有心道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讨厌我,是不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无论他有多英勇果断,无论他有多沉着雍容,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十四岁被抛弃的少年。

    乐娇抿唇,绕过他就要走开。

    燕青就要伸手拉住他,身子却顿住了。

    他启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他停下了。

    微不可闻的——

    “罢了。”

    对方既嫌他,他又何必自找不快?

    他摇头苦笑,眼底一片寒意。

    他燕青,何必这么狼狈。

    他是恨着她的,恨不得掐住她的颈脖,用铁链将她困缚,令她哭泣着匍匐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情感早就变质了。

    他想,他是恨着她的。

    当晚,燕青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得愈发烦躁。

    第二日,顶着青黑的眼圈上了马。

    “燕卿因何事气色不佳?”姬长夜见状好奇询问。

    这位好友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脸是一天到晚臭着,却很少有这么臭的时候。

    “无事。”燕青咬牙切齿地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看那人。

    乐娇今日换了身窄袖衣,三千青丝编成一股辫,突出小巧的脸庞,清爽又英气。

    她看向燕青,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受自己影响,登时放心许多。

    他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落不进他的眼里。

    围猎很快就开始了,乐娇不必去争那个名头,骑着马瞎逛也乐得轻松自在。

    这种久违的驰骋的快感,令她忘却了所有的不愉快,只能感受着风从手边飞过。

    她不知跑了多远,心脏砰砰地传达着兴奋之情,就连头发丝也因愉悦舒张开来。

    骑得久了,她有些乏,疲倦后知后觉地起来,腰部以下开始变得酸软。

    她一转马头便要回去,一匹狼便在草原上现出形。

    碰到狼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周围还有一个狼群。

    乐娇取弓搭箭,却因疲乏拉不开弦。

    狼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泛着嗜血的光,却又因为力量制衡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又跑出了第二匹狼,幽绿色的眼睛不转动地注意着她的动向。

    乐娇不确定是不是该跑,因为一旦前面存在狼群,她就会面临两头夹击的危险。

    正当此时,一阵破空声传来,一支箭就插入了第二匹狼的眼睛。

    耳边马蹄声不断,便见少年挽弓站在她的身侧。

    燕青觉得自己是疯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她,远远的还不想让她发现,生怕她出点意外。

    那匹狼被激怒,躲过了他的第二支箭,就要朝着他的马匹扑来。

    燕青翻身下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在恶狼扑起时狠狠捅向它的肚子。

    乐娇紧张地握住缰绳,担心他因此受了什么伤。

    燕青的动作很利落,中间被其中一匹咬住了腿肚,便毫不犹豫地砍下了它的头。

    血液飞溅,他的下颚也沾上了几个血点。

    最后结果便是地上多了两具狼的尸体。

    乐娇见状松了口气,疲乏得太久,这人一放松,意识便阵阵犯晕。

    燕青拿了绳子将狼系着绑在马上,便看见小瞎子快要掉下马了。

    他意识还没到,身子先一步过去接着,将人抱了个满怀。

    狼群可能就在附近,两人不好久留,他抱着人上了马,一夹马肚向营地进发。

    后头的马见前边跑了,也很快跟上。

    燕青抱着她的时候,面色冷淡看不出神色,手却一再地擦了擦裤腿。

    他想摸一摸她的脸,手上的鲜血却让他顿住动作。

    她温柔、乖顺、一尘不染,他似乎没有资格触碰这样光明的存在。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就仿佛并没有流逝过这些岁月,她的马车陷在雪里了,而他去接她。

    可是,不是的。

    她讨厌他。

    她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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