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洞口停下来的时候,雪也渐渐小了,洞内还算是干燥,老黄一路上都挺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直到此刻休息的时候还稍微缓解了一点。
魏青废了老大的劲才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正准备起锅子烧些水,就被魏淑尤一屁股占据了领地。
“去,一边儿忙去。”
魏淑尤说着,毫不客气的解下腰间的酒就往嗓子眼里灌,那酒烈的很,饶是离得老远,都觉得气味冲鼻子,可他喝着就跟白水似的,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
魏青本想提醒他刚喝了药不能喝酒,不过说了也是白说,没来由还得挨一顿数落,想想还是闭嘴不去讨嫌,跟着老黄一起将拾来的柴火点上,周围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魏淑尤身子不大好,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哮喘总是犯,他又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大咧咧的一个人,经常不忌口,辛辣刺激的什么都往嘴里捣鼓,索性时常锻炼身子,体质还不错,再加上这十几年在九嶷山被匡子楚照顾的好,已经有两三年没怎么出现过大的毛病了。
火光噼里啪啦的在寂静的山洞内炸开,魏淑尤盘腿坐在干燥的草垛上看着那火光出神,照应的整个人仿若佛光笼罩,飘渺如仙。
他今年也快二十的年纪了,从小跟在匡子楚身边,山上都是一群光棍,没怎么见过女人,这一路从九嶷山下来,被路过的不少大妈大婶觊觎过,就连有一次有个路过的姑娘牵着的一条母狗,都想上前对他发个春。
好看的人总是这样,尤其是魏淑尤这种看起来就很水性杨花型的,到哪都是个祸害,再加之他本人放浪形骸,看到路过好看的姑娘,总用那双桃花眼给人家暗送两下秋波,不然也不至于连人家的母狗都被他给勾引了。
白毛子风划过洞口的时候声音戚戚厉厉的,老黄一路上跟个哑巴似的一句话都不说,魏青问了他两句什么,他也没个回应,要么就点头,要么就摇头,偶尔笑那么两下,露出一口黄牙,惹得魏青直嫌弃。
三人在洞内休息了一会儿,老黄把午饭拿上来递给魏淑尤,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但能填饱肚子。
魏淑尤也不讲究,三两下的吃完就倒在草垛上准备休息,他难得披了件狐皮大氅,雪白雪白的,衬得整个人倒是正经了那么几分。
原本他话是最多的,这好半晌的却愣是没怎么吭声,魏青难得耳根子清净了一会儿,准备出去探探路,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就见那翘着二郎腿呼呼大睡的魏淑尤蹭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神色警惕的问道:“什么人?”
这一路走来,他们不知道中了多少埋伏和暗杀,现在还能活着在这避风,全凭魏淑尤一身彪悍的本事,可他这会儿不知怎么的觉得身子有点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刚才灌了两口酒,把胃里的药力给压没了的缘故。
魏青拿着刀赶紧出去看,一匹足有半人高的黑色战马朝这边急急奔来,那马上还坐了个花花绿绿的人影。
“少爷,好像是个孩子。”
魏淑尤皱着眉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双桃花眼瞬间微微眯起,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由远及近的一人一马。
像是看到了他们,那马上的孩子隔着老远就朝着这边挥手,嘴里还大喊着什么,魏淑尤听不大清楚,不过有意思的是,在那孩子的身后,还跟着两三道人影,穿着银色的战甲。
很显然,是去追赶那孩子的。
“前面夜北正打着仗,这西汉的兵却来追着个孩子不放,有点意思。”
魏淑尤伸手摸了摸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那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十来米开外才露出那张清晰的面庞。
“有人吗,快,救救我!”
细微的声音支离破碎的传了过来,魏青横着大刀往魏淑尤跟前一站,问道:“少爷,要不要过去?”
魏淑尤一时间并没有开口,等到那人马跟他们只剩不到十丈距离的时候,花花绿绿的人影突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长笙猛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几乎连滚带爬的跑到几人跟前,大口的喘着粗气,说道:“求求你们,快,快救救我,后面有人要追杀我。”
也不知是不是魏青手中的刀太过锋利,长笙一时间并没敢轻易靠近,只停在离他们差不多五步的距离,他觉着那面皮发黑的少年看起来十分警惕,生怕自己若是轻举妄动的话,就会被他手下的刀一下砍死。
长笙一张脸青紫的有些近乎苍白,身上落满了大雪,眼睛圆滚滚的,像是随时都能滴出水来,他凌乱中看了一眼半隐在魏青身后的那个人,不知怎的,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看到了佛光的感觉。
情急危迫,他想都没想,碰的一声跪了下去,溅起一地的雪花。
先是磕了个头,随即喘着胸口急道:“这位少爷,求求你救救我,我父母被汉人杀死了,他们现在正在追杀我,求少爷救我一命。”
没有魏淑尤的吩咐,魏青也不敢轻易动作,老黄自顾自的在里面给火堆添着新柴,好似这外面的事跟他无关一样。
魏淑尤从半隐半暗处缓缓移了两步,静静的看了跪在地上的长笙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救你?”
长笙两条裤腿已经完全湿透,满头的小辫子也十分凌乱。
他抽着鼻子,尽量不让眼里的眼泪掉下来,腰板挺的直直的,开口道:“回这位少爷,我是费城商户的孩子,西汉人带兵打到了我们草原,昨日攻进了费城,我父母和兄长全都被西汉人乱刀砍死了,是我出去贪玩儿捡了条命,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有西汉士兵在奸污街头的女人,我被吓坏了,就往北都城跑,可是西汉的人太厉害了,昨晚上就破了北都的大门,王帐死了很多人,我趁乱骑了匹马准备逃跑,却被那些汉人误以为是大君的儿子来追杀我,求少爷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长笙说着,又朝着雪地磕了个头,再抬首时,眼睛里已经一片通红。
魏淑尤缄默了半晌,嘴角牵起一丝莫名的笑意,问道:“你被误以为是大君的儿子?”
长笙心头一跳,赶忙点了点头,说道:“大君的儿子失踪了,他们为了充数,想抓我回去顶替,求这位少爷救救我吧,若是被他们抓走,我会死的啊。”
魏淑尤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笙:“我叫商羽。”
魏淑尤意味深长的挑眉道:“倒是个好名字。”
长笙被他不疾不徐的样子给急坏了,下意识扭头,那追来的两个士兵越来越近,他赶紧道:“求求少爷,救救我。”
魏淑尤一双眼睛往长笙脸上扫过,而后将他略微打量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腰间那块巴掌大小的白色玉佩上,心中的讶异一闪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
问道:“这么怕死么?”
长笙道:“是,我怕死,很怕,请少爷救我,从今往后,给您做牛做马,商羽在所不惜。”
“做牛做马?”魏淑尤似是被他几番言语给逗笑了,漂亮的眼睛里闪着莫明的光。
眼看着那两名士兵渐渐逼近,长笙一颗心在即将到达绝望顶端的时候,连呼吸都谨慎了起来。
就在他濒临崩溃之际,魏淑尤突然朝魏青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食指放在嘴边发出一声尖锐的轻啸,那瞬间,不知从哪跳出来的黑衣武士齐齐跪在身边,只见魏青稍一吩咐,黑衣人立刻会意,朝着那追赶而来的西汉士兵骑马奔了过去。
“你过来。”
魏淑尤朝长笙开口。
他忽然伸出自己的右手,将指尖轻轻递在他眼前,长笙想都没想便浮起身子一把抓上那只冰凉的手。
这一触碰,似乎是将两个人的命运此后都紧紧的连在了一起。
“做什么牛马,不如我来做你的兄长如何?”
他说的轻巧戏谑,可在传到长笙耳里,分明是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
他像是着了魔似的重重点头,惹得魏淑尤当即大笑出声。
“先叫声兄长我来听听。”
长笙有些呆呆的望着魏淑尤在笑,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心之如何,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
“兄长。”
长笙几乎是下意识般轻轻的张了张口。
那一刻,他却没来由感到自己像是被重新给予了一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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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荒历七九零年。
这一年,夜北近万的流民在逃往邙山的途中被近三千的汉朝军马追杀,十五岁以下的孩童全部被血洗砍掉了头颅,所有灾民们一时间都暴动了起来,然而却被这些手刃鲜血的恶魔一个个再次斩于刀下。
这一年,屹立北陆五百年之久的夜北草原在半个月之内被西汉大军瞬间吞噬,曾身为铁尔沁王后裔的北陆雄狮最终死于西汉第一将军梁国英的刀下。
夜北就此灭亡,千里之外的帝京之内,一片欢腾。
没有人知道这次惨败的杀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那些不敢在白日里抛头露面的罪恶种子却不会随着时间的消失而被渐渐的遗忘,有些仇恨,即便是被封存了百年,也依旧能够在它破土而出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离开夜北的马车开始缓缓的向前奔走,碾压着厚厚的积雪,留下两条深深的沟壑,随着下一轮风沙的涌起,又将重新被掩埋在土地里,越来越远,直到远处的天际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他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长笙走进马车之前最后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北地。
寒风止了怒吼,雪花也停了下来。
草原的天际终于露出一丝暖和的阳光,静静的照着大地,融化了积雪,冲洗着满地的鲜血。
战士们的尸体将永远长埋于这片土地,就像仇恨的种子,终有一天,发芽成长,成为曾经那些敌人的灾难。
张宗移将浑身是血的殷平扔在自己的马背上,朝着背驰的方向越来越远。
多年以后,当曾经的少年们再一次相遇到一起,这扭曲的轨道,不知要经过怎样的血礼才能被缓缓搬回原来的位置。
天色已经很黑了,北斗七星在破碎的冷风里终于露出了光芒,总有一天,那光,会大亮。
七九零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终于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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