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肃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长笙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掉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
那一刻,鲜血和死亡,家国和仇恨,父亲睁着的一双不甘的双眼和母亲贞烈的身影,全部像是那漫天飞扬的大雪一般,一股脑都钻进了他的心窝,顷刻间就将他浑身上下炸了个哇凉。
他红着眼睛用一股完全陌生的神色怒视着骑马而来的少年,垂在半空的双拳紧到发白,牙关处被大力咬合的轻声作响。
他曾说过,不论他是谁,在他这里,他都是他的朋友。
可他再也做不到这样想了。
他是西汉人,他身上流着西汉人的血——
肮脏,残暴,阴险,狡诈......
哪怕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李二爷?”
南襄似乎对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十分意外,他原以为这位质子早就被夜北的人杀了,却没想到,他还活着。
神色从长笙的脸上匆匆划过,李肃虽然表现的云淡风轻,可在看到他那一刻陌生的神色之时,他心下尤为大恸。
“斥候来报,二爷昨夜已被草原人斩于九嶷高台,没想到还能再这里遇见。”
李肃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大氅之下,满是伤痕的身躯被完美的遮盖,他寒着一张脸看向南襄,冷声道:“如今你看到了,我还没死。”
南襄轻笑一声,说道:“是在下鲁莽了......不过这个时候二爷不该是直接去找梁将军,前来此地作何?”
李肃道:“我来问你要两个人。”
“哦?”南襄明知故问。
李肃手中的马鞭轻轻一甩,直指向长笙和小五,说道:“草原殷氏的三王子,还有那个牧民家的孩子,将军意下如何?”
南襄道:“不知二爷要这两个孩子做什么?”
李肃冷笑道:“这几个月来,他们草原人没少得罪我,尤其是他,如今我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不该将他带走好好教训一番么?将军想必也知道,我梧桐苑近百个奴隶,拉他回去哪怕是做一条狗,也好撒了我的心头之气。”
南襄装作不甚在意道:“既是之前得罪过二爷,不如在下就替二爷当场杀了这孩子,也好让二爷消消气。”
他一边说着,手中的长剑作势就要往下落,李肃喝道:“慢!”
南襄挑眉:“?”
李肃道:“将军动手,哪有我亲自解决他来的痛快?再者,肃的手段,将军想必早前也知晓过一二,我不会就让他这么痛痛快快的死,在没折磨他之前,你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
南襄意味深长道:“原来二爷还有这般乐趣,倒是在下想的简单了。”
李肃:“这两个孩子都给我,将军觉得如何?”
南襄道:“给二爷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个孩子可以,殷氏的孩子不行!”
李肃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杀意既显。
南襄道:“上头有令,但凡遇到殷氏活口,就地诛杀,属下实在是不敢违抗上头的命令。”
李肃:“哦?上头?将军指的是?”
南襄一笑,缓缓道:“自然是长生殿那位......”
李肃冷笑道:“据我所知,以将军区区五品官职,还没有资格得陛下亲口吩咐令下的资格吧?还是说,这命令,是将军自己凭空捏造的?”
南襄被他当场说的下不来台,气的咬着牙道:“命令是元帅亲口吩咐的,元帅的命令,自是陛下的命令,请二爷不要干扰属下执行命令,若是二爷不肯,属下就得罪了。”
他终于在这一刻耗尽了耐心,一只手轻轻抚上剑柄。
李肃垂着下颌看向下面的白地,碗大的马蹄将雪抛出几个小坑,不安的打着响鼻。
他安静了半晌,才终于抬头,面上已是一片寒霜,反问道:“我若是不肯呢?”
南襄硬声道:“那就别怪属下不客气了!”
刀剑相击的声音霎时间在耳边响了起来,周围的士兵们谁也不敢上前轻易阻止,李肃身手极为了得,很快就将南襄从马背上打了下去。
倒地的一瞬间,李肃整个人驾马冲长笙跑来,而后忽然将他整个人从后领处使劲一提,一把甩上了南襄的马背,大喝一声:“快跑!”
变故徒然发生,在场之人均面色一变就要阻拦。
然而少年像是头刚刚从牢笼之内挣扎而出的野狼,手上的剑毫不长眼的就朝地上没来得及起身的南襄刺去。
青年的将军睁大双眼,面上却丝毫不惧,甩出的剑猛的一档,堪堪格住李肃这致命的一招。
“你疯了!那是殷氏的余孽!”
他话音没落,马鸣声响起,长笙一把将小五拽到他背后,随后在李肃的掩护下,猛地就朝远处窜了出去。
“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拦着!!拦着!”
然而已经迟了。
李肃出手的剑气很快就将为首那个追赶的士兵一剑封喉,
其余十几人一看这局势明显不对,纷纷就朝李肃这边袭来,很快,李肃势单力薄的就跟一帮士兵们扭打在一起,而长笙已经骑着马带着小五跑出去老远。
冷风在耳边狂啸着,长笙脸上一片潮湿,不知是被这冷气迷的,还是眼中的泪水。
他完全不敢回头,一双眼睛直直紧追着前方空旷的白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活着。
小五在身后将长笙的腰楼的死紧,他们像是两只相互补给的鱼,漫无目的的在空旷的草原上狂奔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天空中的雪似乎渐渐小了,风沙却止不住的飘荡着,邙山上的积雪好似又厚了几分,阴郁的天空还是沉沉的压着,将整座北陆笼罩的像是一座远隔世外的古老苍域。
长笙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山崩势裂之时,有个人抓着他的手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在那碎石狂乱之间,问着他“怕不怕”——
怕不怕?
他怕!
他以为当李肃中了蛇毒快要死的时候,他怕。
他以为面对那滚烫的岩浆时,他怕。
他被李肃从滚烫的火泥中朝那唯一的活口推出去时,少年脸上呈现出他可能今生都无法明白的神色时,他怕。
他拖着李肃从折胶堕指的冰窟里一步步走向下一个未知的死亡密室时,他怕。
......
他以为那个时候他是惧怕的。
其实是的。
他那个时候确实是怕的,他怕他们都死了,谁都活不了去看第二日的太阳。
然而,当目睹了自己的亲人和国家顷刻间全部葬送在汉人手中的时候,那种孤立无援的仓皇与悲凉,才更让他心生惧怕。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唯一给过他如此安定之感的朋友,从此以后,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鲜血和生命,再也回不去了。
疾驰中的战马忽然前蹄打了个弯,马上的两个孩子瞬间被这惯性的力道带的就从背上甩了出来,那马不知是不是昨夜一路从古尔沁河攻来至今都未曾休息,以至于此刻倒在地上大口的吐着白沫,随即身子猛烈的抽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长笙摔在地上的时候几乎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木然的拍了拍身上的雪,好似完全看不到自己手上的擦伤。
小五痛苦的哼唧了几声,还是坚强的爬了起来跑到长笙跟前,赶忙询问他:“怎么样长笙,有没有伤到哪?”
长笙没有说话。
四周空旷的连雪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马都死了,咱们可怎么跑啊......”小五哀叹了一声,忍不住朝来路的方向看去,生怕后面的人追赶上来。
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着——
李肃骑着马出现了。
他朝他们站立的地方疾驰了过来。
小五兴奋的跳着朝李肃挥了挥手,然而还没等他高兴的太早,却发现在李肃的身后,还跟着几名西汉的士兵。
小五不由自主的拉起长笙的手就往后退了几步。
“跑!”
长笙低喝了一声,两人发足狂奔,却听李肃在身后大喊道:“长笙!”
他说话间已行至跟前,手中长鞭一卷,就将长笙带了起来放到身前,小五一屁股栽倒在雪地上,就这间隙,长笙猛烈的挣扎了几下,正欲破口大骂,李肃突然将小五随意一刢,而后自己整个人朝雪地上扑去,动作间,也将小五甩上了马背。
“往北川跑!不要停!”
李肃从雪地上艰难起身的瞬间,一双眼睛无比眷恋的看着那两道越来越远的身影,他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活下去,长笙!”
那声音随着冷风很快就被吹散了。
长笙什么也听不见,他此刻的心已经到了羽不能加,蝇不可落的地步,哪怕稍有动荡,便会粉碎而逝。
可他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
李肃已经和跟来的士兵们再一次交起手来。
他身上还有在地宫内留下没来得及好好将养的伤口,长笙一直都知道,他身上大片被岩浆烫烂的肌肤,还有那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完全消失了作用的蛇毒。
可他现在已经想不到那么多了。
马儿半道上渐渐慢了下来,长笙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小五忽然伸手将他腰上的铃铛扯了扯,长笙问道:“怎么了?”
小五:“长笙,你放我下来吧,我不能跟你去北川。”
长笙:“不去北川你要去哪?回去送死吗?”
小五伸手擦了一把鼻涕,说道:“前面就是邙山了,长笙,我爷爷还在邙山等我呢......你走吧,长笙,往北川去,等你去了北川,那些西汉的人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长笙急道:“可是你怎么办!”
小五说道:“他们不抓我,你看,咱们两个人骑着这马,肯定跑不到北川的,而且我一定要去找我爷爷,就不能陪着你一起了。”
长笙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分明不是为了爷爷,他就是怕这马儿伏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半路歇脚被追兵抓住。
长笙鼻子酸的像是闻见了打翻在地的醋坛子,却还是坚定的摇头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小五从马上翻身下来,伸手摇了摇长笙的脚踝,露出那还在换牙的牙床,笑道:“长笙,我要是跟着你才会被你连累呢,我不想死,跟着你万一被抓,我怕死了,你也知道,我胆子小的很......”
他说着说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就落了下来,“你看,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你也不想连累我是不是?”
长笙坐在马上闭了闭眼。
小五继续道:“你把你那个铃铛给我吧,我瞅着你身上也没什么好玩意儿了,那铃铛你卸掉一个给我,说不定哪天我没钱吃饭,这铃铛还能换点钱呢。”
长笙二话没说就将腰上的铃铛卸下来递了过去,他哽咽着喉咙,胸口处剧烈的起伏着,比小五哭的还要惨烈。
“你走吧,咱们以后还能再见呢,剩下的路我就不陪着你了,我要去找我爷爷了......”
小五将那小小的铃铛十分珍惜的装进了怀里,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长笙在后面大喊着他的名字,可那孩子直到最后,都没有再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
白雪皑皑,长长的脚印延伸出去很远,直到长笙再次去搜寻他的踪迹时,却发现,小五已经不见了。
他要活着,长笙想。
他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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