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那八王爷被长梧请去偏僻陋巷与盛紘相见,本还有些疑惑,更因心忧府中事,及听盛紘自我介绍一番,便压住了些许急迫,道:“盛大人风尘仆仆,本该早些歇息,即使盛把总的叔父,那改日入府,本王给盛大人接风洗尘即是。”
“下官岂敢劳烦王爷。下官在蜀州开府,该下官款待王爷才是。”盛紘的笑容谦和得体,眼见着八王爷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方才看王爷神色,似有紧急之事,可有下官能效力之处?”
八王爷想起在蜀王府门前的遭遇,面色微微一僵,道:“只是家中小女急病,府中郎中无计可施,这才去蜀王府上请太医。谁料蜀王也病了,太医们都守在榻前,不能□□前来。”
盛紘诧异道:“竟是如此?王女急病可不是小事,耽搁不得。王爷若信得过下官,与下官随行的倒是有一位医女,原是预备给小儿随行问诊。既是王女有恙,不如让她给王女诊治?这医女原也是出身太医院行医世家,于妇婴之科颇有心得的。”
“这……这自然是好!”八王爷眼神一亮,左右一看,“只是劳烦盛大人了——小女病重,若是这医女在车中,还请直接往八王府里去,待小女痊愈,本王与王妃当亲自上门拜谢。”
“举手之劳,何谈一个谢字。”盛紘温和道,“下官初来乍到,于蜀州民情并不知悉,还望王爷多加指点。”
八王爷满口答应,却又苦笑道:“能帮的,本王自然不会吝啬。只是盛大人也知道,蜀州一向以蜀王为首,本王不过空有王爷之名,官场上的事儿实在有心无力。”
盛紘只是平静道:“有王爷这句话,下官便感念于心了。”
当下八王爷也不敢耽搁,只当他是客套话,与盛紘亦不多加寒暄,便接了那医女回府去。长梧护送盛紘去往置办好的宅子,路上,盛紘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梧哥儿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此间并无外人。”
长梧这才疑惑道:“侄儿不明白,二叔在京城为官好好的,为何来这穷乡僻壤之地?侄儿走的武路子,在蜀边是最好不过,二叔……”
“梧哥儿这话,想问许久了吧?”盛紘淡淡一笑,整了整宽大的蜀锦衣袖,和颜悦色道:“文官若想位极人臣,要么出身权贵有所倚仗,要么古稀之年入阁拜相,要么……”
说到这里,盛紘微微停了一停,长梧不由得追问:“还能如何?”
盛紘眉目凛然一寒,压低了声线,“要么,扶保新帝,为从龙之臣。”
长梧闻言一惊,握住缰绳的手一松,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那青骢马是骑惯了的,颇通人性,踉跄了一下便稳住平衡。盛紘瞥了一眼,音色微冷,“怎么,这便吓着了?自古富贵险中求,梧哥儿,你在军中,何尝不是拿着性命去赌?”
长梧沉默片刻,仍是不解:“侄儿并非不知富贵险中求。二叔,侄儿虽不懂权术,寻常却也听岳父大人唠叨过几句,说圣上年老体迈,储位不明。现下京中放着一个三王,一个四王,彼此明争暗斗多年。为何叔父不去选他们,反而去选无权无势的八王爷?”
盛紘微微一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前看着权势滔天,也不过是瞬息的昙花,这两位王爷,三王深受宠信,可终究没有个儿子留下。四王倒是子孙满堂,可惜品性阴诡,绝非明君。”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望向东方。
谁不知道八王爷哪儿哪儿不行,虽有抱负才能、有明君之相,还只能三四十岁了被困在巴山楚水凄凉地,藏起尾巴在蜀王底下讨生活。可谁教人家运气好,就是能等到前面几个王爷都不行了,换他自己上去了。
“别人志得意满时,我只能锦上添花。唯有八王爷这般去了最低处,雪中送炭,才能让他记得长久。”盛紘缓声道来。当然这也仅限于八王爷品性及格,换了六王爷那样的,见过他最落魄的模样,来日不被灭口了才怪。
那长梧也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透,登时便也不问了。如此又行了盏茶功夫,便远远见“盛府”两个颜筋柳骨的大字映入眼帘。中门洞开,盛紘夫妇带着长梧和森哥儿先进去,余下管家在门口安排仆从们搬运物事。因着盛紘旅途疲惫,长梧连饭也留不住,径自家去了。
相比泉州、登州与京城,蜀州盛府并不那么宽敞华丽,但也玲珑别致,内有假山活水,亭台楼阁,不过只留了两个主子的正房和必要的客房,布置是江南的风格,预留了一大块空地来聚会游乐。
如此,主子的院子反倒容易分配。坐北朝南的一个院子,内有十来间正房,是盛紘夫妇居住,森哥儿还小,住着一个小抱厦,后头直通王氏的卧房。乳母并丫鬟婆子住在左右厢房,正房之左,又有一三层竹楼,盛紘美其名曰“集英楼”,充为书房,三日里总有两日歇在此处处理公务。
既是新官上任,初来乍到,总不能毫无表示。待到盛紘处理好手头积压的公务,一应事宜交接完毕,已是半个多月过去了,许多人情来往不可再拖延,便着人给蜀州地界上数得上的人家发了帖子,邀请同侪赴开府之宴。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蜀王府与八王府。当然,人家蜀王眼里压根看不上盛紘这个四品官,推脱了精神不济,只派了家丁送了些许薄礼。倒是八王爷,还不等请帖送到王府,便领了王妃亲自上门拜谢。
原来那周医女到王府中为王女诊治,发觉不过是王女胎里带来的弱症,看着凶险,可若现在调养着,三五年内也能好转不少。这八王妃疼惜幼女,只恨不得将周医女供起来。谁料周医女倒念着盛家恩情,不肯长留于八王府,只答应会多多给王女复诊调理,八王妃才勉强安心。
这不,不等盛紘去请,盛府要办开府宴的消息一传出去,八王爷夫妇便一早登了门,盛紘带着王氏亲自至正门外迎候。八王妃沈氏为人随和,待人温厚,也不端着什么架子,王氏便殷切地请人去了内院正席去说妇人间的体己话,八王爷则是留在正堂与盛紘叙话。
“小女平安无恙,全赖盛大人仗义相助了,本王真是……”
盛紘微微一笑,截住他的话,“举手之劳,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既是王女平安,下官也算能放心了。”说到这里,他停一停,有些感慨道:“只是蜀王毕竟是王爷的叔父,是王女的叔祖,当日之举,未免让人心寒了。”
八王爷这些年夹着尾巴过活,当中艰辛,又何止是一个心寒能说得清,不过不为外人道罢了。如今盛紘说起女儿病状,不免想起那日周医女说王女病得凶险,多半是从前耽搁了的缘故,这心里便生出不知多少怨恨来,因苦笑道:“盛大人不是不知道,蜀王叔原是先帝长子,其母位分也仅在静安皇后之下,原本也是先帝所属意过的。若非那些旧事……唉,不提也罢,总之也是先辈之事了。”
静安皇后。
盛紘在心底仔细品度着这个称谓。在这个时代,静安皇后与琉璃夫人一样,都算是世间少有的女子——然,对于他而言,这二位与姚依依小姐一般,都不过是穿越大军的一员罢了。起初都是走二流穿越小说玛丽苏,然而时移世易,她们终究有了三种不同的结局。
如静安皇后,是困于盛名,一朝身死,却让自己的血脉与皇位永远延续下去,令太宗武皇帝永生不忘,更令诸如盛老太太、孔嬷嬷、齐国公老夫人之流惦念至今。
如琉璃夫人,是随了她的名号,半生流离,但始终不曾因爱情而舍弃自己的坚持,最终与那探花郎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甚至在多年以后,成为顾廷烨那朵烂桃花曼娘的偶像。
明兰更像琉璃夫人,不同的只在于三观,琉璃夫人更像是小说里的人物,而明兰多了许多复杂的人性罢了,相对而言,活得更加真实。
这三者之外的盛紘,便是将人性本恶发挥到了极致。明兰人性的弱点多半出于自保,而盛紘,是为权势财名罢了。或许低俗,但他并不以为耻,人活一世,已是难得;能再世为人,没有道理庸庸碌碌。
毕竟从结局来看,明兰也并不是安安稳稳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而已——到底也是主角,所以,有些小说里主角说什么安于平淡,听听就够了,有几个结局是当农民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去了?
“蜀王是太宗长子不假,可那已是从前。如今王爷是是皇上亲子,蜀王是皇上异母兄,血脉亲缘,如何能相提并论?”盛紘压低了声线,音色中有难以察觉的引诱与劝进,“王爷,您的才干秉性,蜀州谁人不知?不过是咱们这些底下的人,知晓了也不能说给皇上知晓罢了。”
八王爷到底敏锐,听出了一星半点不同寻常的意味,皱了皱眉,谨慎道:“盛大人快快慎言!如今谁人不知,官家有意过继六王幼子给三王,再扶三王为储君,本王有什么能耐且不说,便是说与官家又有何意义?”
盛紘挑眉,察觉出他这话的语病,虽是斥驳,但非是不愿,而是知难而退。毕竟流着一身皇家血脉,谁能对那把龙椅不心动呢?便是那六王,也未必就甘心相让,否则也不必舍出去一个儿子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汝窑茶杯,声音如流水潺涴,“皇上如何想是一回事,但两王相争多年,便是为了自保,这步棋也收不回来了,如今看似平静,实则京中危机四伏。旁人不知,难道王爷您还不知晓四王为人?他能坐视三王为储君?”
八王眉心一紧,半晌方道:“盛大人是想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盛紘摇头,“等待鹬蚌相争,便是将自己落了下风,无异于守株待兔。时机是要等,可既然有了‘机’,倒不如推波助澜,自己创出一个‘时’来。”
沉默,长久的沉默。八王爷的脸色变幻莫测,可盛紘看得分明——他,的的确确,为刚才那番话动心了。
八王爷心里明镜儿似的,盛紘说的话,必定是已有了什么手段,所缺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点头。想他活了三四十年,至今连个正经的郡王之封都没有,还连累一家人过委屈日子,怎会不怨?
“……王爷自己也就罢了,只是可怜两位王子,听闻至今没有个像模像样的恩师教导,只怕要耽误了。”盛紘幽幽一叹,目光微悯,“还有王女……一个女儿家,连一个哪怕县主的诰封都没有,来日谈婚论嫁,却不知她那两位‘好伯父’肯不肯给王女寻个好人家?”
“住口!”八王爷冲口而出,面部的肌肉隐隐地抽搐着,话音落地,他又好像放松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少顷,他承认般轻声道:“本王……需得想想,想想。”
“这是自然的。”盛紘微笑,“下官随时恭候。”
八王爷匆匆起身,顾不得多说什么告辞之语,便向门外走去,步履散乱。及至门口,他却又回转身来,好奇地问:“为何……是本王?”
盛紘笑容不减,却微添了一丝真挚,道:“这天下之万民,终归是需要一个贤明的君主。”
八王爷一怔,亦不回应,回身匆忙离去。不久,管事来福便进来禀报,说八王府有急事,王爷先回府中料理,只留下八王妃一无所知,继续在后院赴宴。
盛紘点点头说知道了。毕竟不是小事,盛紘有耐心,更有自信。而八王爷没有带走王妃,便说明他是顾念盛紘的颜面,让王妃给筵席添彩。既有此举,他的决定便已呼之欲出了。
一场开府宴,请遍蜀州官宦人家,落得主客尽欢。而不出盛紘所料,在开府宴后的第七日,八王爷独自登了门。其意,自是不言而喻。
“你当日说要创造时机,且待如何?总不是要本王直接去夺嫡吧?”书房被细心开辟的隔音小密室里,八王爷端了杯碧螺春轻轻嘬饮,袅袅的茶烟与清雅的沉水香萦绕在一起,沁人心扉。
盛紘失笑,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先前下官说过,两王必有一战。陛下立三王为储之心,已昭然若揭,若此时点燃一根□□,那便是翻江倒海之乱。”
八王爷放下茶杯,挑眉问:“何解?”
盛紘食指轻轻敲击着茶几,“听闻六王爷小女嘉成县主正当妙龄,六王妃正在京中择婿。”
八王爷心思活泛,隐约知晓这是要在嘉成县主的婚事上做文章,因问道:“本王离京已久,不知六王妃属意于哪家公子?”
“先前么,自然是平宁郡主家的独子。只是齐二公子找广济寺的方丈批了命,说是不能早娶,需得等上三年。六王妃生怕耽搁了县主,又怕八字有冲,只好作罢。”盛紘娓娓道来,想着如今齐大人在家中的艰难处境,勉强忍住笑容。“如今么,是看中了英国公家的三公子。”
英国公家便是后来那个将嫡出独女嫁予威北侯沈从兴为继室的张家——自然,这也是碍于圣旨。他家的子孙大多从军,唯有这位三公子不爱习武,反而一身文采风流,加之品貌俱佳,自齐衡不再出现于众人眼界之中后,便“一不小心”在几场大型宴会中脱颖而出,成为许多闺秀的怀春对象。
而因为剧情不可逆等不可抗力元素,这些心仪张三公子的闺秀之中,恰好同时包括嘉成县主和寿昌伯之女、荣妃侄女荣飞燕。听闻如今张三公子已经被英国公打得不敢出门了,人家张老公爷手握军权,中立了一辈子,临了偏偏叫亲儿子给惹了两朵烂桃花上门,焉能不恨?
八王爷耐心听完,眉头微微蹙起,“盛大人所说,莫非是借机从中挑拨,令荣家与六王府结仇?”不等盛紘点头,他又连连摇首道:“这如何使得?荣妃那是什么身份?六王幼子即将成为储君嗣子,便不说这个,他也是堂堂郡王,区区泥瓦匠出身的外戚荣家,怎敢与六王争持?即便荣家不懂事闹了出来,也注定一个输字,对本王又有何助益?”
盛紘摆摆手,道:“荣家是不够火候,可王爷别忘了,荣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可是极为得宠的。她若是为了侄女向四王投诚,在宫中为人内应,又待如何?”
八王爷心内一惊,怔愣道:“盛大人是说,逼四王造……犯上?!”
盛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徐道:“不过是给四王一个由头。即便是没有荣妃娘娘协助,四王爷也未必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王爷远离朝局多年,等不得太久了。”
八王爷深吸一口气,“左右不过是抢个女婿的事,抢得到抢不到也没什么相干。难不成就为这,荣家便能与六王翻脸不成?”
“自然不会。”盛紘摊手道,“荣家怎能抢得过六王?只是六王非善与之辈,如若此时有人秘告荣妃娘娘,说六王发了话,荣家与县主抢夫婿,来日三王继位,头一个便是拿寿春伯府开刀——为了自保,荣妃娘娘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八王听罢,微一沉吟,道:“而这个告密的人选……”
盛紘拱了拱手,肃然起敬:“只好有劳淑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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