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两个月,总的说来还是很完满的。比如在贺家老太太的调养下,华兰总算是再次有了身孕,并极有可能是个男胎,袁文绍欢欢喜喜等着爱妻先开花后结果。王氏则认为这是自己一段时间以来诚心求佛显灵了,自此张口闭口阿弥陀佛,日夜焚香祷告比老太太还殷勤。
只是到了京城,就不可避免地要与康家打交道。王氏被林姨娘压了多少年,如今管家权把得牢牢的,盛紘升官,女儿高嫁,又生幼子,简直是人生赢家,自然乐得对先前嫁得不错如今家道中落的康姨妈显摆。加上袁文绍结了差事便来了盛府,给盛老太太磕头请安,还有必不可少的齐家父子,盛家便开了正经两大席,招待内外宾客。
请康氏夫妇的事儿盛紘不置可否,给足了王氏大娘子娘家的颜面。只是外席上,盛紘只管与齐大人等说着官场上的往来人情,热闹酣畅,觥筹交错,少有理会康大人。齐家父子与他不熟,长柏更是无话。
那康大人外头看着还不赖,内里早已翻江倒海地怒火攻心。克制了半晌,他举起酒杯准备直入主题,向盛紘道:“妹夫升了四品,又是粮道,想是在户部的老大人面前有些人缘。你那不成器的外甥也正在户部做个检校,眼看就要考绩了,我这着实放心不下,还请妹夫务必助上一助。”
那头儿齐大人正与盛紘说着蜀王府和八王府的琐事,骤然听见康大人插嘴,眉心微微一蹙,姑且念及他是盛家姻亲,没有发作。
盛紘报以歉意地一笑,转头也举起了酒杯,却并不入口,只道:“襟兄这是问错人了,我虽升了四品,襟兄且看那蜀州是什么地界儿,只怕我说不上什么话。倒是岳丈先前乃是户部左侍郎,如今他老人家虽已先去,到底人情还在,襟兄与其来求我,倒不如姨姐往王家走一趟。”
“这……”康大人何尝不想呢?只是他先前用了自家大娘子的陪嫁,先在王家人眼里折了脸面,如今要他低声下气去求岳丈家,哪里比求盛紘来得轻松?“妹夫这话,便是不愿相助了?”
盛紘不动声色地转了转酒杯,缓缓道:“襟兄这是哪里话来?襟兄是没有法子才求到我这里,如今我给了襟兄一个法子,王家岳母最疼姨姐不过,若是姨姐出面,还有什么不成的?……到底,外甥也是王家的外孙呢。”
齐大人在一旁听着,这最后一句话便有两个意思了,一则是声明了康大人之子与王家的血缘比盛家更亲近,二则也是撇清关心,盛康两家只是连襟,并非什么手足亲故,没那个兴趣任康家予取予求。
康大人一听这话,心里思量一番,到底没那个胆子因此与盛紘决裂,只得仰头把酒先喝了,苦兮兮道:“那就谢过妹夫的好主意了。”
当夜送走宾客,乳母抱走了森哥儿去哄睡,盛紘听着王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与康姨母的炫耀过程,末了才说:“姐姐还让我务必关照着外甥的婚事。方哥儿如今在户部里领个差事,人又出息,也知根知底的,咱们家几个丫头若能过去,也不算委屈……”
及说至此时,盛紘才清了清嗓子,挑眉慢条斯理道:“方哥儿如今都二十了,自小与他父亲一样,房里是缺不了内宠的,你未必不知。如今说起这个事儿,你自是舍不得如儿,多半是要把这个缘分给墨儿吧?”
王氏能有多少心眼儿,转头就被盛紘说中了心事,倒显得她苛待庶女似的,面上有些挂不住,因强自撑持道:“老爷升了四品,如兰是咱们家的嫡女。配给方哥儿确实有些低嫁了,明兰又还小。墨兰后年就及笄了,便如华兰与袁姑爷当年,也不失为……”
“大娘子。”盛紘的食指轻轻扣了扣炕几,却并不急着发火,“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是仍记着墨儿的生母。但你可曾想过,如儿也十二了,墨儿出嫁时,也正是如儿谈婚论嫁之时。如今康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尚不如一般商户,方哥儿只是户部九品检校,我且问你,就这般把墨儿嫁出去,自降身份,又有哪家高门愿意来提亲如儿?”
王氏微微一愣,呆呆道:“如儿是嫡女……嫡庶自然不同……”
“谁人会管这些?大娘子可是忘了,咱们家的嫡长女华儿,也只嫁了个没落的伯爵府。外头也只会说,如兰的两个姐姐,一个嫁了破落户,一个嫁了九品官,稍微有头脸的人家,便是看上了如儿,也看不上盛家这名声。”盛紘加重了语气,指一指西南方,“再者,我虽是四品官,却远在蜀州,来日京城只能靠老太太与柏哥儿支撑,若此时不能兴盛门楣,待来日回京,即便我升官进爵,也终是于儿女婚事无助。”
“那……那该如何?”王氏顿时哭丧着脸,不甘心道:“难不成要把墨兰嫁入勋爵府邸,才能给如儿谋个好亲事?这虽说是小,如儿也十二了呀!”
盛紘一看有门儿,摇头轻笑:“那倒不必。墨儿虽样样都好,可到底是庶女,不宜越过华儿。我已想好了,请老太太费心,后年墨儿及笄,又是大选之年,只需在新科举子中寻一世家子弟即可。如此,门楣不低,又搭着清贵,对如儿说亲百益而无一害。”
王氏这才放心。虽说按她的意思不想让墨兰太顺心,可她绝不会把如兰也豁出去。所幸照盛紘所言,墨兰总不会越过了华兰和如兰,她又何必背上一个不慈的名声,因心虚道:“老爷说得极是,是我见识短浅了。”
盛紘故作低叹,“唉,你也别吃心。墨儿生母原先那个样子,又是过了身的人,祖坟都不容的。我看墨儿这几年,也不曾真学了她姨娘的做派,我的意思,是来日她出嫁,若还如大娘子的意,便也如明兰一般在你名下记个名,成婚时多少好看些。若不如意,便随大娘子做主。我这一番心思,说白了,不过是为了如儿和明儿,大娘子该知道的。”
盛紘已是这般,王氏还能如何,当下只赌誓道:“老爷放心,我岂是那不晓事的?不过记个名字罢了,当年明儿不也如此?我再没有为着个死了的姨娘,至今还为难个孩子的道理。老爷若放心不下,现在就写封信给宥阳送去便是。”
“那倒不必急于一时。”盛紘摆摆手,“有大娘子这份心意便足够了,左右墨兰也快十四了,如今才记名,亦无甚功用,索性等到成婚前即可,也还应景。”
秋日光景,昼短夜长,竟也比春日过得更快。转眼秋闱已过,枫哥儿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亦或是京畿的世家子弟少有学富五车者,竟叫他考了八十来名,比当年齐衡的成绩还要好些。榜单下来,盛紘又比照着柏哥儿当年设了个琼林宴,单单招待亲朋故旧,倒也不算大办。
为防枫哥儿被外头的纨绔子弟早早移了性情,宴会过后,盛紘严加管制了他的日常出行,日常诗文会友,都要盛紘和长柏一同筛选过与会人员,才准他赴约。时间一长,也少有狐朋狗友上门了,盛紘这才算放心。
如此安分了些日子,十月间,盛海两家开始过六礼。海家乃东阳名门,盛紘决意遵行全套古礼,并请了自己的好友、大理寺的柳大人前去海家纳采求亲。因海大人即将离京夫人,时间有限,当日便带回了海家小姐的八字庚帖,然后盛紘装模作样地请官媒核对问卜早就知道的八字,再放到先祖牌位前供了两天,当然,得出的一定是吉兆。
如此这般,才能文定下聘,海家也没有什么了指摘。婚事定于腊月十八,丰年瑞雪,大吉大利。
年底喜事多,今年平宁郡主的父亲襄阳侯七十大寿,遂大开筵席,因盛家算是齐家远亲,齐大人与盛紘是挚交,长柏又与齐衡多年同窗,便一道请了,也算是襄阳侯府的政治投资吧。
此次六王府与平宁郡主没能搭上关系,自然不会来人。盛紘和长柏是外男,只是同齐大人一起到老侯爷面前祝了个寿,便退出去外席上攀谈,王氏则带着三个姑娘在内席,收回无数红包的同时又送出了不计其数的锦囊,想也知道到大娘子有多肉痛。
期间,明兰小姑娘如常拜见了混在一群表叔中男猪脚顾二叔,并被齐衡少年设计在偏僻处如愿相见。二人虽不像书中那般不欢而散,到底也还叙说了些许别情,也只是须臾便各自离去。而明兰在回席途中被顾廷烨截住问话,不免又是一番口舌。
好在如兰心眼不多不会多问,墨兰与身边人聊得正欢也不会留心于她。这都是是内席上事,细节盛紘不得而知。外头齐大人则是给盛紘引荐了几位回京述职的蜀州官员,盛紘会来事儿,三言两语便问清了每人来历,相谈甚欢,甚至还与一位同品的参政定下长柏大婚后结伴赴蜀。
这一日喧闹自不必说,只是齐衡不曾在人前露面,有心人问起,郡主只说儿子身子不爽快,与老侯爷磕了头便家去了。从襄阳侯府回家后,盛紘把明兰叫到了书房,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问道:“今日你当是见过齐家公子了,如今为父只问你的意思。”
明兰面色一红,想了想,自己的根底是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在盛紘眼里的,索性也不扭捏,直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当日父亲说要我以父亲也倚仗,谁知父亲转眼要去蜀州了,我虽还有三年才及笄,齐衡却比我年长些,郡主与齐大人可还能等上三年?”
盛紘噗嗤一笑,“难为你如此直接。这你且放心,我说他们等得,他们必定等得。为父虽人在蜀州,可有些事早已预备下了。圣上龙体欠安,三年之内,为父必定要回来的,你安心即可——三年后,你的出身必定能配得上齐衡。”
明兰撇撇嘴,“人家是公府嫡孙、郡主之子……”
盛紘将茶杯在书案上一磕,连连摇头:“齐国公府当年也不过是京城公府末流,只因自幼由皇后抚养的平宁郡主下嫁,才有如今辉煌。然而,齐家在官场上人脉不丰,人丁又单薄。齐衡若想出将入相,缺少的并不是名门贵女,而是清流仕宦,这便是为父的赌注。”
“那……就只能仰仗父亲了。”明兰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释然道:“其实有时想想,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去拼一拼。我先前只想逃避,也不过是还没遇上那样一个人罢了。”
盛紘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如今万事未定,为父亦不能多说什么,但你放心,齐衡如今只是羽翼未丰,你且耐心等上三年,他……值得你去拼这一回。”
腊月初二,王氏便请了□□阁的师傅来给儿女们量身段,海家的嫁妆也流水价地抬进了盛府,家具包括床桌椅屏,一色泛着好看的红光,衣料足足有几十大箱子,还有各式摆设装点,还有陪嫁过来的几百亩田地和不知多少家店铺。好在盛紘盛维的食盐生意一本万利,聘礼颇为丰厚,外人看不出什么高下,失了脸面。
婚礼当日,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帮着长柏娶回了新妇,新婚第二日,长柏领着新妇叩见盛紘与王氏。大娘子端着婆婆的架子给了一封红包,又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镯给海氏戴上,寓意团圆圆满。
盛紘很满意这个儿媳妇和她身后清流权贵的人脉,嘉勉了儿子儿媳几句‘举案齐眉开枝散叶’的话便赐座。之后,几个小的也赶来拜见兄嫂,海氏一一给了见面礼,和和睦睦地结束了初次会晤。
此后一直到新年,海氏都按照长柏的嘱咐,不遗余力地侍奉着大娘子王氏,在婆婆面前狠狠地刷了一把好感之余,也成功让府里怨怼起大娘子对盛老太太的侍奉不周。最后,在大娘子的坚决拒绝下,海氏被要求实行与王氏一样的行为准则,三五日来给大娘子请安一次即可。
新年伊始,除旧迎新,盛紘赴任的旨意也下发到府,盛紘与那位参政大人商议过后,请先生看过,定于正月十八启程,也好过了上元佳节。大娘子更加忙碌起来,去往蜀州长途跋涉,盛紘与森哥儿的桩桩件件都要她亲自打理,实在无暇分身管家,只好大部分都交给了新妇海氏。
好在海氏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纸美人儿,虽先时也忙得不可开交,但在去寿安堂请教了几回后,海氏的管家任务终于步上了正轨。恰好几日后海夫人来府中看望女儿,两家一对离京的日子,竟在同一日,便也约定一同启程。
正月十八,三行船队整整齐齐泊在码头。海家子侄并长柏兄弟几个,齐家父子,京城故旧,在十里长亭摆下些许薄酒,为盛紘等人践行。
因是年后赴任,无需披星戴月赶路,王氏与森哥儿倒也还能适应,不过是晚上睡不稳当,需饮用安神汤助眠。这期间盛紘不与王氏同住,每日多半是与同行的吴珲吴大人谈天说地,夜里推杯换盏,偶尔靠岸时,也会请琴师清弹几首曲子,微酌助兴。
至蜀州地界时已是二月中旬,早已得到消息的梧哥儿带着几个军中的弟兄在码头迎候。数年不见,梧哥儿黑了许多,也更加精壮高挑。多日行船,一行人都是疲惫不堪,便一路直奔蜀州盛府稍事休息。
盛紘本来迷迷糊糊地在马车里休息,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却突然急急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便听见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来,约摸是什么“快离了这里”、“我们王爷也病着”的话。
盛紘掀了帘子,问外头策马的梧哥儿道:“出了什么事?”一面向前方望去,只见左前方一高门府邸门口,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正在争执,旁边还停着辆朱轮乌篷马轿,不知是何人物。
少顷,马车上下来一位着淡金色蟒袍的中年男人,与盛紘年纪相仿,上前与那小厮理论。梧哥儿微吃了一惊,道:“那是八王爷?怎么却在蜀王府门前?莫不是又有什么短缺处?”
经他提醒,盛紘才意识到这人便是未来的皇帝、如今落魄的八王爷。盛紘想了一想,道:“梧哥儿,你去问一问发生了何事?若有什么咱们能效力的,只管说了便是。”
梧哥儿想了想,“叔父不下去拜见么?”
盛紘摇了摇头,道:“蜀王府前头,我若下去如何能不去拜见蜀王爷?然八王爷正是尴尬,必不愿叫人看见。如今我先去前头侯着,你请王爷移步即可。”
梧哥儿点点头,下了马小跑过去询问。盛紘的车马稳稳过了蜀王府,停在一个偏僻些的街角。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梧哥儿便引了八王爷前来,盛紘这才整顿衣裳,庄然下拜,自报家门:“新任四川布政使司参议盛紘,叩见王爷千岁。”
“盛大人不必多礼,平身吧。”
八王爷却没什么架子,显然这么多年过得着实清苦,又或许出于与梧哥儿的交情,亲自上前扶了他起来。四目相对,盛紘在心底悠然轻笑:
他这一生的荣耀,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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