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棋落蜀边

    春末夏初,长柏与海家姑娘过了文定,婚事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三月,一切都算有了定论。盛紘着人在京城置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预备给长柏夫妇居住,并田庄店铺若干。年底他的任期就要到了,盛紘早早给京中的世叔们送去了书信,其意按下不表。

    无论接下来的官职是什么,盛府上下都是要搬家了,故而自夏末起,在盛老太太的主持下,全家再次开始清点家产仆众,有些置办的田产庄子当脱手则脱手,有些当地买来的仆妇杂役当遣散就遣散。另一面,盛紘打点起两伙儿管事,一行人去往京城,一行人赶赴蜀边。

    待家产清点得差不多了,宁远侯顾家的二公子顾廷烨,原著前期一言难尽的男主角,也作为余家大姑娘的议亲对象第一次出现在明兰的世界中。当然,很不幸,他给明兰的第一印象的确不算好,尤其是在身为公府嫡孙却洁身自好的齐衡少年的对比之下。

    并不能说顾廷烨不好,但是明明可以选择,盛紘何必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填房而不是正头娘子呢?说出去未必好听,尤其是在明兰好巧不巧地解决了顾廷烨外室曼娘的事后,盛紘越发坚定了这种想法。明兰是女主角不假,但她完全可以把解决麻烦的聪明才智与外挂金手指用在其他地方。

    于是,在盛紘的“帮助”下,余阁老顺利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家大孙女订了云南大理段氏的嫡孙,转头许了余侍郎继室所出的三姑娘给顾家,生生恶心了余太太一把。

    本来盛紘想着,明兰记名给王氏的事儿一早办好了,梧哥儿也没娶了康允儿,老太太和明兰也不必走这一趟宥阳。谁知这头儿余大姑娘下了定礼,那头儿宥阳老家便来了消息,说是松哥儿媳妇文氏刚生了一对儿龙凤,请盛老太太过去吃酒。

    该来的总是要来,盛紘左思右想,也罢,路上明兰虽会遇上贺弘文,于盛家也并无坏处,来日华兰的事还要借重人家贺老太太,至于议亲,左右明兰还小,也不必太担心。因此,这日下午盛紘早早下衙,与儿女齐聚寿安堂说话。

    都是家里人,王氏又是身子正重的时候,盛老太太便示意大家都坐下,盛紘陪着她老人家坐在堂上,下首两排桐木高脚椅上各按齿序坐了长柏等人,哥儿一起姐儿一起,倒还算其乐融融。

    盛紘呷了口热茶,抬眼扫了扫几个儿女,神色愉悦道:“你们也听说了,你们大伯父家的大堂嫂生了对龙凤胎,说起来咱们家还没出过这样的喜事,合该好好儿去赶这热闹,也添些喜气。”

    盛老太太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热闹便罢了,人定是要去的。这是大老太太的重长孙,就是不来信,我也要去走一趟。我已着人打点起给松哥儿媳妇的贺礼,万事俱备,只一对长命锁还在万安寺里给老方丈念诵着,需再等几日才功德圆满。”

    王氏因肚子里还有一个,近日来越发慈善悲悯,抚摸着浑圆的腹部笑着说:“难怪老太太这样费心。这也是松哥儿媳妇争气,吃着双份儿的辛苦,才享得这双份儿的福分。”

    盛紘看一眼王氏,捋着胡子笑道:“大娘子说的不错。我昨儿也跟老太太商议了,月底便启程去宥阳。再等两个月,我这知州任期即满,大娘子也要生产,都去不得了。长柏近日便要去京城整理新置办的宅邸,长枫要备考秋闱,长栋还太小。我的意思是,让几个丫头陪着老太太过去,正好也见一见老家的姊妹兄弟,你们可愿意?”

    墨兰是几个姑娘里最年长的,不免要先开口笑道:“这样的喜事,原本我是极愿意去的。只是咱们就要搬家,母亲即将临盆,家事繁杂,忙都忙不过来,若是我们都去了,怕到时母亲支应不过来……”

    若说墨兰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宥阳一行舟车劳顿不说,那边儿的人也未必待见她。倒不如留在登州,没有嫡女的妨碍,她就是盛家唯一的女儿,所能得到的目光也远甚于往日……尤其是齐衡。

    如兰转头也猜出了她的心思,小嘴儿一扁就要发作,却听盛老太太在上头呵呵一笑道:“墨丫头大了,有姐姐的风范了,也知道体恤嫡母。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太太生产的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要累她来照顾你,得不偿失。”

    王氏端着慈母的微笑,一遍遍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介意,道:“我这院子里多少人伺候着,原也不用墨丫头费心。你还是跟着老太太去吧,有老太太照顾你们,我也放心些。”

    说完,她还警示地看了一眼如兰,后者明白她的深意,缩了缩脖子,脆生生笑道:“母亲说得是。不过女儿已经大了,会好好照顾祖母和六妹妹的。”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明兰看了看如兰,又看了看众人,明白是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乖乖地躬了躬身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也会好好帮着姐姐们照顾祖母的。”

    她说得好笑,屋内气氛顿时一松,众人一起说笑了几句,便传了晚饭进来,吃了顿小小的家宴。

    饭毕,盛紘叫上了长柏,沿着花园缓缓踱步消食,闲言絮语:“你祖母方才说的长命锁,过几日你记着亲自跑一趟取回来,也算诚意诚心了……你此去京中,记得去拜会几位学士,尤其周学士,周家与咱们家老一辈子就有来往了,不可轻慢。你岳丈和舅兄那里自不必说,勤着些走动,置办田产店铺时多去请教请教,往后我不在你们身边,世交来往,都要仰仗着你岳丈家。”

    长柏点头,过了会儿,忽问:“父亲此次任期满,还不能进京么?”

    盛紘轻飘飘一笑,道:“柏儿,我与你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途,此刻你不必细问,等旨意下来便都知晓。咱们家三个男孩儿,你是科举翰林,清贵无比。枫哥儿学问不如你扎实,却有些聪明伶俐,考个举人也能成,我只求他能外放个实任即可。栋哥儿瞧着没有书性,倒还算机灵周全,等大些了便让他经商置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柏儿……咱们盛家总有一日,是要交在你手里的。”

    长柏看着父亲语重心长的模样,轻轻咳了咳:“老太太这次去宥阳,怕是又要遇上三老太爷了,大老太太……很了得。”

    盛紘喟然道:“三老太爷家里不说也罢。我会让你母亲提点几个丫头,对他们敬而远之,尤其是你四妹妹。你大伯父家里这几年才顺心了,淑姐儿和离又出嫁,松哥儿夫妇好容易有了孩子,劳动老太太过去一趟也好,不为别的,只看在两个孩子面上罢。”

    “孩儿明白。”长柏挑了挑眉,不再接话。

    月底,按着先前的准备,盛老太太带着三个孙女从登州出发,先车后船,带着几箱子贺礼和一大堆仆从往宥阳老家而去。这路上果然遇见了贺家老太太与明兰未来夫婿候选人之一的贺弘文,盛老太太先前已得到盛紘的请求,如今正好请了贺老太太给华兰调理身体,以期早日生下男孩儿。

    老太太这一去,带走了府里一半正经主子,转眼八月秋高风怒号,长柏去了京城置办产业,长枫请了先生关在书斋里做最后的考前冲刺。盛紘寂寞之余,也不耐烦天天看着王氏吐酸水,索性搬去了书房住着。

    朝廷的旨意迟迟不下,生活也颇索然无味,只明兰不曾忘记隔三差五写一封信回来,顺带交代一下老家见闻,譬如李家那两个有学识的哥儿,以后要去京中盛家读书;譬如三老太太家的几位姑娘,品行各有不同;又譬如品兰与如兰性情相投,墨兰举止也很得体,那李家舅太太看了颇有心思。

    宥阳老家的几位姑娘盛紘都是清楚的,只是这回多了两个人过去,许多事就不一样了。李家那两个哥儿,李郁是秀才,李都是廪生,的确是有出息。只李家毕竟是商贾,墨兰以后若是足够懂事,盛紘也不至于就这么把她嫁出去,于盛家也无大益处。

    不过现在都言之过早。墨兰才不到十四岁,如兰明兰更小,才十二,怎么也要及笄之后再说。墨兰虽然连个嫡女的假名分都没有,但若自己争气,有些事也不是不可能。

    可显然,盛老太太是比盛紘着急的。九月中旬,一封家书送到了盛紘书房的案头,是盛老太太口述、房妈妈代笔,大意无非是说有意与贺家结亲,只是还未想好人选。如今明兰并未养在老太太身边,但她的秉性是老太太喜欢的;而墨兰在寿安堂养了多年,虽然安分,老太太却总是忌讳着她学了亲娘。

    放在贺家老太太眼中,墨兰和明兰都是懂事孩子——至少表面上是。可对贺弘文而言,或许由于主角光环的缘故,他显然更喜欢明兰。

    顺便,老太太还提了一句,那李家舅太太对墨兰明兰都很看好,同时她家有两个适龄的儿子,还有盛纭家的胡泰生,只是老太太都不怎么相中。其实这李家也好,胡家也罢,都不过是商贾庄户人家,不敢去肖想如兰这个货真价实的嫡女,只能在墨兰明兰身上下功夫。

    等到盛老太太带着六艘船浩浩荡荡地从宥阳老家回来时,恰恰赶上盛紘考绩结束,意料之中地还是个优,只这官职有了变化——调令下来,盛紘升了正四品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参议,主管粮储事宜。虽是个地方官,粮道却是难得的肥差。

    得知此事,有人欢喜有人愁——当然貌似只有盛紘自己比较欢喜,所得如所求,其他人,譬如大娘子王氏,听了消息就差点没晕过去,然后紧急之下就要临盆,唬得一大家子人提心吊胆地捱了大半日,幸好天擦黑王氏便生了小哥儿,白白胖胖,母子平安。

    虽不算老来得子,到底也是难得之事,盛紘的窘迫在看到小儿子的瞬间烟消云散,上至老太太下至明兰都乐得合不拢嘴。洗三那日,盛紘在府里办了一场算大型的宴会,一是庆生,二也是让登州相熟故旧欢送自己升迁。

    齐大人与平宁郡主夫妇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便是齐衡,也寻了一块上好的玲珑羊脂玉璧给小哥儿保平安用。那齐大人看着乳母怀里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馋得很,看盛紘的眼神更加幽怨无比。

    当着众人,抱着儿子,盛紘头一次有了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这是他两世为人都没有过的。齐大人虽然羡慕,也不免过来瞧了一瞧,凑趣道:“盛兄是读书人,可想好了给小儿的名字?”

    他这一说,众人便也都跟着起哄,盛紘便陈思了半晌,道:“我家排行从长从木,小儿排行最末,至他为止,也算是聚木成林,便唤作长森吧。”

    话音刚落,四周不住嘴地赞扬声便此起彼伏。齐大人捻须轻笑,道:“人言君子其徐如林,森哥儿日后必定是个君子中的君子。柏哥儿字则诚,如今我赠森哥儿一字,便是怀谦如何?”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盛紘微笑道,“这名字可不是随便取的,齐兄给森哥儿取了表字,日后森哥儿要认你做谊父了!”

    齐大人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当夜两人又在盛紘的书房里把酒言欢,齐大人两杯酒下肚,忍不住问:“盛兄本可以升入京中六部,为何反迁了布政使司参议?虽说粮道是个肥缺,可那巴山楚水凄凉地,纵有了钱财实权也无大益处啊。”

    盛紘晃晃手中的汝窑酒杯,徐徐道:“六部之中,吏部为首,刑部干系最大,户部富贵荣华。然圣上渐渐年老,储位不明,如今京城正是风起云涌,若真去了那些抢破头的地儿,没准会惹上是非。而若去了工部之类的清水衙门,等新帝登基又难以出人头地。”

    “外头的实权官位,不声不响地升了品级,日后回京倒也不难有高官厚禄。”齐大人深以为然,却又不禁感叹:“只是太苦了些。”

    “若非是清苦地界儿,我这升了从四品才多久,怎能就又升了正四品?”盛紘瞥了眼齐大人,悠悠道:“我也不是一味去赌,巴蜀之地再困顿,难不成还能委屈了我这管粮道的参议不成?”

    齐大人举杯一饮而尽,盯着盛紘道:“盛兄果然风趣。如此,我只好也祝盛兄一路顺风了。不出半月,我也要回京述职了。”

    “好在圣上体恤,亲家海老爷刚谋了个外放,为怕将来远方送嫁不容易,想赶在年前把婚事办了,我就趁机递了请假折子,求皇上准许我办完婚事再赴任。”盛紘无限感慨,“其实话说回啦,咱们这些为人父的,所求不过是儿女平安。我已想好了,此番赴任我与大娘子森哥儿同去,那几个就留在京中,请老太太照管着吧。”

    齐大人点点头,道:“路途遥远,总是委屈了孩子。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也离不开生母,幸而盛兄有一个侄儿在蜀州当把总,也可照应着。”

    盛紘轻笑,“我总不好叫个晚辈照应什么,只是新置办的宅院田庄总要他留心料理出来,也好居住。旁的倒也罢了。”他又自斟了一杯,带着熟络而玩味的笑容道:“我这是前车之鉴。此番回京,齐兄也要格外留心,衡哥儿好歹也有个功名在身,这一回去,只怕多少人家就盯上了。”

    齐大人不意他突然说到齐衡,想了想方道:“科考要再等三年,我已想好了,让衡哥儿去国子监附学,再请京中相熟的道士批命,说衡哥儿命里不该早娶就是。只是郡主多半不会同意,此事还需瞒着她。”

    “齐兄深谋远虑。其实在我看来,衡哥儿不是不宜早娶,是实在不该被那几家王爷党羽惦记上。”盛紘轻轻一叹,这是不是有点儿像贾宝玉?奈何齐大人不是史太君,他才是。“只是眼下也没有好的说辞,所幸,衡哥儿还小等得起,那些女儿家却等不起的。”

    齐大人稍稍安慰,松松打趣道:“我是等着盛兄从蜀州‘凯旋’归来!说不定,咱们两家便亲上加亲了呢?”

    酒酣脸热,盛紘深知齐大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此刻只是个四品官,他的嫡女庶女想要高攀国公府都是不易的。当年华兰能成功嫁入忠勤伯府,也是人家伯爵府没落了,又看着他家盛老太太的情面罢了。

    十一月,万事俱备,盛紘办好交接事宜,带领全家回京述职,顺带给长柏完婚、给长枫考乡试。王氏对盛紘只带自己和森哥儿去蜀州的决定颇有怨言,但老太太背后找她过去,只问了一句:“你是要给老爷抬个二房打理中馈?”

    王氏果断摇头,自此再不发话,只安心打点随同去蜀州的仆从和长柏的婚事。京城盛府没有登州那么宽敞,最好的一排房子给了老太太,其次是盛紘和王氏的正屋,两位姨娘和未成年的长栋好说,长枫有一个僻静的小院儿攻读即可,再去除三位姑娘的住处,能留给即将成婚的长柏的院子大小十分有限。

    好在长柏为人稳重,不在乎这些小事,而王氏与盛老太太也着意添了不少陈设进去,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花有树有凉亭,精致典雅,颇有书香。

    几乎回了京城没几日,齐大人便在国公府设宴,下了帖子,要给盛紘一家接风洗尘。盛紘也没有太拿乔,客套了几句便同意了,夫妇二人带着长柏和三位姑娘到府赴宴。

    席间,齐大人有些郁郁寡欢,问起缘由,原来是六王妃携一双儿女回京了,庆贺皇帝寿诞。而去年皇上寿辰,三王爷便有意过继六王爷的幺子为嗣。如此,六王妃这双儿女的婚事,便越发引人注目了。

    平宁郡主也想啊,可齐衡的批命一早传了出去,齐大人又再三警告大娘子万不可掺和进去。郡主娘娘总是比王氏或林姨娘之流懂得多些,虽然眼光高,可还算明白事理,忍痛只得冷眼旁观,更叫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老去宴会上转悠。

    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奈何郡主娘娘心头不痛快,便磋磨夫君——齐大人已在书房那张硬板床上睡了大半个月了。对此,盛紘心安理得,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也是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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