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人整顿盐政之事,在盛紘的勠力帮助下,意料之中地事半功倍。那起子盐商自发纠集成一个组织,互相串联,沟通口供,自以为无懈可击。谁料想那周记盐号的掌柜不声不响地,外头里受着大盐商的冷嘲热讽,暗地里却悄悄搜集了他们这些年欺行霸市、哄抬盐价等罪证。
盐商们空有钱财,却无处可使,而齐大人得了罪证,也不心急,慢慢地发落下去。那为首的一户大盐商姓李,是本地豪族,盛紘给齐大人出主意,先拿了此人开刀,历数罪名,夺其从事食盐生意之权,再将不当得利都抄没国库,并处以三倍罚款——罚没的并非全部利润,这也是情留一线好见面。李家有祖产,尚可过活,只不如从前那般富贵罢了。
有了李家作伐,其他盐商也闻风丧胆,有些根底不深的,便主动上缴了所得利润和罚款,余下的负隅顽抗之辈,齐大人也没手软,先斩了一批沾过人命的,又流放西南一批,剩下的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只能乖乖地破财保平安。
待此事略微安顿下来,周记盐号带着半个官宦背景再开骏业,这可算是为数不多在此次整顿过程中全身而退的盐商,更因着官府支持,大有独占鳌首之誓。
转眼长柏与齐衡就都考了乡试从济南回来,随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桂榜有名的喜讯。长柏不负众望地考了十几名,成绩大是不错,而齐衡虽则只在百余名,但从□□立国以来,似他这般考上科举的权贵人家子弟不超过四十个,齐大人和平宁郡主都大喜过望,更不得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来庆祝。
齐大人一家在登州算是客居,在盛紘的极力邀请下,在盛府办了个小小的琼林宴,只两家人并西席装先生夫妻俩,算是感谢恩师教导,也是犒劳一下两位新鲜出炉的“举人老爷”。
外头的席面上,只有两对父子并庄先生作谢师宴。老先生年过七旬,前些年还大病过一场,在四人连番敬酒劝酒之下,不久就酩酊大醉被扶下去歇息醒酒。
盛紘与齐大人人后一向随意些,没了庄老先生反而轻松了,开始谈天论地。那齐大人自以为比盛紘酒量好,先给他灌了几杯酒,便趁着酒意,指着长柏道:“盛兄啊,你家柏哥儿考了举人,又生得这样人品,恐怕明日的酒席上,登州数得上的人家都要抢了柏哥儿去当乘龙快婿了!”
盛紘对齐大人的心思心知肚明——他这倒不是要给长柏说亲,多半是替他家郡主娘娘转达什么意思,又恐两下里尴尬,所以趁他“酒醉”是提起。
如今没了林姨娘,墨兰守孝,纵对齐衡有心,也不大敢去人家面前晃悠;如兰多半是没见过什么男子,被王氏吓唬一通也就是歇了心思;明兰更不必说,虽不刻意避着,可也不着意兜揽。因此上,每日上午庄先生的课姑娘们也未停了,只是中间隔着一道屏风避嫌。
盛家姑娘们问心无愧,但碍不住郡主娘娘一番慈母之心。她喜欢这些姑娘,也仅限于喜欢,与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儿媳妇还隔着重山。
心思千百转,于面子上不过是一遭的功夫。盛紘佯装微醺,拉着自家儿子谦逊地笑道:“齐兄快别说了,这孩子生就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儿,哪家女儿受得住他?我家老太太的意思,叫他明年上京大考,且多见一见世面再说。”
都是官场中人,齐大人如何不明白盛紘的心思,因笑道:“盛兄这是爱子之心,若柏哥儿如盛兄一般桂榜高中,自然有无数贵女闺秀抢着要贵婿。”说着便指指齐衡,颇自怨自艾:“唉,我这儿子便不如柏哥儿许多,乡试便在百名开外。偏我家大娘子还高兴得什么似的,早早传信回京,恨不得要把满京城最好的女儿娶回来给衡哥儿做大娘子。”
盛紘眼神微动,心想这一番说辞不知是齐大人想了多久,名为埋怨郡主娘娘,实则是暗示两家地位之悬殊,莫有什么不该生的心思,两下难看。想必,这内里郡主娘娘,该说的话应已说尽了。
“郡主娘娘何尝不是爱子之心?其实要我说,衡哥儿这般的家世人品,原不用过早就提起这样的事。”盛紘意味深长道,“郡主娘娘可是养在先皇后身边的,京中多少天潢贵胄家的公子比着,若太出众了些,只怕衡哥儿来日仕途上……”
说到这里,他故意打了个酒嗝儿,话说半截儿撂下是最难受的。齐衡经历的少,听了这话直往齐大人处瞄,齐大人愣了愣,急急忙忙地问:“仕途上如何?盛兄直说便是,这其中有什么干系?”
盛紘扫听他一眼,食指尖敲击着桌面:“什么干系?……齐兄可莫忘记,您家大娘子可是郡主娘娘!自来这亲贵家的公子,即便是如衡哥儿这般有出息的,有几人能走到高位?齐兄细想,这是为何?”
齐大人凝眉细思片刻,道:“还能为何?……大约是仲永之伤罢。”
盛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个两个如此,总不能个个都是伤仲永罢?”他两指并拢,向天庭一指,低声道:“能否出将入相,全在圣人心头转一转儿呢!贵胄公子,难出个德才兼备的,可一旦出了这德才兼备的,圣人难道就真能放得下心?”
一言既出,齐大人与齐衡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良久,齐大人才忍不住辩驳道:“衡哥儿虽是公府孙辈,却无缘爵位。我家大娘子虽有郡主之名,可襄阳侯府仅剩旁支,不过占一个皇后养育的名头。齐国公府人口不丰,当……当不至于……”
“你这话放在二十年前圣人年富力强之时,我也不必说什么了。”盛紘低低一笑,摆摆手吩咐伺候的人都远远退出去,关了花厅的门户,方安心道:“如今圣人年迈,几位王爷相互争得凶,正是最疑心的时候。几位王爷都想要拉拢世家,你是公府次子,郡主娘娘是亲贵,如此引人瞩目,王爷们难道不想拉拢齐家?不过是苦于没个说法儿罢了。而衡哥儿明年就要大考,他便是最好的由头。”
“这……这夺嫡之事,轻易可趟不得浑水!”齐大人凛了凛眉,“但只要我看着衡哥儿不掺和进去,便无碍了。”
盛紘轻轻摇头,“齐兄,我且问你,若三王与四王来招揽衡哥儿,你叫他答应不答应?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难不成你全都拒绝便可保无虞?来日不论这两位王爷哪一个继位,齐兄,你是要去赌新帝会不会善心大发不追究此事?”
齐大人越发攥紧了酒杯,不发一语。
“这还只是朝堂中,未有可知。”盛紘接着说,目光游离望向里头一扇屏风隔开欢声笑语的女眷席,“郡主娘娘爱子如命,必定是要给衡哥儿选一位贵女做大娘子,我是听说两位王爷都有女儿,与衡哥儿的年纪相仿,齐兄,你可曾想过,若是王爷许嫁县主,郡主娘娘会不会答应?”
一言激起千层浪,齐大人遽然色变,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方沉吟道:“盛兄,你可知日前几位王爷的贺礼都已到了,贺帖言语之间,已微露过明年大考之时会照应衡哥儿之意,我这几日一直忧心,尚未回应。依盛兄之言,我当如何回复?”
“那便要看齐兄自己的意思:是要放着安生日子,去搏一搏这滔天的富贵呢?还是……”
“盛兄切勿玩笑!”齐大人皱眉打断他的话,“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齐家富贵至此,怎能拿着身家性命去搏这虚无缥缈之事?纵使娶了王女,来日不过空有驸马之名,衡哥儿年纪轻轻,那时仕途才是真正断了!”
盛紘点点头,笑着说:“齐兄果然以大局为重。今日没有外人,齐兄便当我酒后胡言,听我一句:齐兄若真不想涉身其中,便委屈衡哥儿些,明年且等一等,不要参加大考,缓上三年。”
“再等三年?”齐大人瞥一眼齐衡,忽而眼前一亮,“盛兄的意思我明白。这也罢了,本来我的意思,衡哥儿乡试名次靠后,索性再多学几年也好,下场也稳当些。只是这眼前的事……”
“齐兄是说那贺帖?”盛紘道,“那帖子上又没有明说什么,多半算个试探。自来也没有给贺帖正正经经回个信的道理。等明年大考之时,齐兄给衡哥儿称个病不能应试便是。待衡哥儿考取进士之前,王爷们的眼光多半就不会在衡哥儿身上转了。”
“这倒也可行。”齐大人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觉又涩然苦笑,“只是回去又要颇费一番口舌说给郡主听了。耽搁衡哥儿前程和姻缘,郡主多半是不肯轻易听劝的。”
“齐兄的家事,我便帮不上什么了。”盛紘揶揄道,“齐兄若是实在为难,便对郡主娘娘说明,来日无论衡哥儿娶了哪家闺秀都好,可若是娶了这几位王爷的女儿,圣人面上或许不说,实则内里,衡哥儿、齐家和郡主娘娘都将失却了圣人的心意——圣人还健在呢,齐家便急着笼络新主子,让圣人伤心不说,若有一个闪失,没等新主子上位,先招了祸事也未可知。”
齐大人打了个寒颤,早已相同细枝末节,他总是比平宁郡主想得长远,不禁有些后怕,举杯向盛紘正色道:“今日亏得盛兄点拨,虽在未发之时,却是为我齐家弥平一场祸灾于摇篮之中。我不比盛兄博学多识,盛兄只记得,从此咱们两家便是挚交,回京之后,我必定为齐兄善言以谢。”
齐大人回去之后是怎么说服他家郡主娘娘的,盛紘并不知情,只是接下来几日在衙门遇见齐大人,他的脸色都不怎么阳光明媚,眼皮下铁青一块,显然是没睡好的,看着盛紘的眼神里也总有那么一丝怨念。
不过结果是照着盛紘的构想发展着。齐衡中举的筵席,齐家也只不过办得稍稍比盛家场面大些,请了些还算相熟的官宦人家,并未太过铺张,低调得很。第二日齐大人和平宁郡主至盛府做客,也并没摆什么脸色,盛紘也提前告诫了大娘子王氏,万不可在郡主娘娘面前提起明年大考之事,免得让郡主娘娘怀疑自己的用心。
好在大娘子王氏虽然不够聪明,但近年来却足够听话,当日绝口不提大考,只夸赞齐衡的人品学识,两家互相夸着孩子,其乐融融。
冬去春来,在盛紘提醒下,齐大人避开了京中的麻烦,一家三口在登州过了个年。庄先生放了寒假,两家儿女包括长柏在内都得以放松了心情,在正月里,无亲无故的齐家三口便将盛府当成了实在亲戚,几乎三两日便上门一趟,或下帖子来请,彼此感情更加深厚。
而一件小小的喜事让盛紘很安慰:年节下,齐衡也顺势送了礼给三位姑娘,每人都是不一样的,合着各自品性:墨兰爱吟风弄月,收到一本绝版诗集;如兰单纯心肠,送的是一副玉石棋子;唯独明兰,收到了一对无锡大阿福,不算名贵,却暗含齐衡少年朦胧的心事。
因为三位姑娘都有,明兰不再一味躲避,欣然收下,而墨兰如兰也无异议。这个正月,齐衡分外开怀。
待到春暖花开,枫哥儿已经好不容易过了院试,有了秀才的名头,开始努力备考乡试。为免他犯了书里的毛病,盛紘以守孝为名几乎将他禁在府中,更将枫哥儿房中有些姿色的丫头都打发了。
春意盎然之际,墨兰也从寿安堂搬了出来,与如兰明兰一同在葳蕤轩居住,由大娘子王氏教养。如今已没了林姨娘,墨兰性子扭转回来许多,王氏自然不会对她太苛刻,不过如明兰一般对待。
而且,很快,一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的事突如其来地冲击了盛紘的小心脏,也让王氏彻底失去了为难墨兰的能力——在正月将尽的某一日,王氏忽然爱酸爱辣,头晕目眩,府里请了相熟的郎中来一诊脉,嗯,出了人命了。
盛紘觉得亚历山大。
在古代,年方三十五岁的王大娘子还称不上老蚌生珠,可盛紘还是觉得羞于启齿,尤其是看到即将进京赶考的长柏的时候。儿子考试过后就要议亲了,当母亲的却有了孩子,这事儿说出去……当真荒唐。
事情发生后,盛紘忧心忡忡地组织了一个家庭会议,与会者只有盛老太太。作为一个父亲,他略带羞愧地阐明了现如今的立场,为了儿子的亲事,这个孩子来得不太是时候。
会议结果是出人意料的。盛老太太不容辩驳地训斥了儿子一番,第二日当着来请安的所有人,盛老太太正式宣布,让大娘子王氏好生养胎,来日长柏的婚事,她老人家全权负责。三个兰的教养,也暂时移交给盛老太太费心。
老太太是什么出身,她来操心长柏的婚事,就意味着长柏未来媳妇儿人选又升了一个档次。王氏虽然心疼管家权,但看看肚子里这个,母子连心,还是千恩万谢地同意了。
这个小插曲就如此结束了,没有人来过问盛紘难以言喻的难堪,更没有人能体会盛紘那种一听到同僚的揶揄和恭贺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情。盛家上上下下,全都围着有喜的王氏和即将科考的长柏有条不紊地转动。
春闱一般在二月中旬,今年因皇帝老爷龙体欠佳便拖到了三月初,长柏二月半便出发了,齐衡则是早早地感染“风寒”,不得不旷考养病,令人直呼可惜。长柏的运气和实力都是好的,结果也是可圈可点:二甲第五名,赐进士出身。又过了几天翰林院再考,长柏被选为庶吉士,留馆授了正七品编修,年后上任。
与此同时,长柏的婚事也说定了,江宁海家家主的嫡出二小姐,书香世家,满门清贵,父兄皆在朝为官。这也是盛紘先前考评升了正五品,今年又因为盐政功绩,在齐大人的“美言”之下,借着春闱之年皇帝高兴的顺风,破例升了从四品,这亲事才飞快地定下来。
长柏的官品和亲事这两项上,王氏的脑袋是想不通的,好在盛紘都提前讲清楚了,顺带就着康家大娘子的事给她洗洗脑。另一头儿则请老太太出面,给那允儿姑娘说了个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直言要嫁就嫁不嫁拉倒,态度十分强硬,同时截下了康家给王氏的所有信件。
康家大娘子迟迟等不到王氏的回应,看这情形,好在那进士还算清贵,也外放了实官,只得乖乖嫁女儿过去——毕竟康允儿已经十七岁了,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万事俱备,又过半个月长柏衣锦还乡,只管准备好做新郎官儿。而盛紘任期将满,按理说是要进京了。可他还惦记着禹州那块大肥肉八王爷,虽说梧哥儿此时已经与八王爷成了莫逆之交,可这些都是有限的,全不得什么功劳,来日就算论功行赏也算不到盛紘头上。
任期将满的盛紘看着全国地图,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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