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明白这惊天噩耗,贾阁老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西子捧心般捂着心口恹恹吐了吐,然后昂头凝望着自家转身走得干干脆脆,潇潇洒洒的亲爹。
他亲爹一弯腰单手抄起贾珍往肩膀上一杠,完全就像扛麻袋一般,不,应该说就像叼着猎物的猛虎三两下就消失在漆黑的山谷之中,徒留那呼啸的寒风送来猎物最后幡然悔悟的声音—“江湖……慢……慢……吐了……”
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惊得贾赦回过了神来,顾不得颜面不颜面的问题,急行几步冲到不知何时转身离开的听风队伍之前,“你们不管我鬼上身了?这……这可是中邪啊?不怕我跑了啊?要跑的!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
听风看着边说还做出跑步姿势的贾赦,缓缓吁出一口气,望着已经动身去追寻“吐了的”爷孙的黑蛟,只得自己耐心无比的劝说:“此乃京师训练重地,方圆五十里,都是军营管辖区,无上令入内者皆杀无赦。两位公子包裹内有信号弹,遇到诸如老虎等大型猛兽可以放一个,但老鼠之类的蛇虫便罢了吧,都没什么毒的,还能煲羹做汤。友情给两位公子一个建议,每隔十里便有石屋,基本还储藏着些干粮腊肉的,两位若不会做饭走过去便可用食。”
说完,听风看着还想再问的贾赦,一脸凝重的补充了一句,“我们也不容易,接连守了这么些天,也该休息休息了。来,再送您一灯笼,不能在多了。别拿中邪来威胁我们。”哪怕有玄而又玄的重生,就贾赦,一没长智商,二没历经世事的老练,三没点沉稳劲,多的也就是那些八卦。
贾赦:“…………”
看着说着说着也跟长了翅膀一样,轻功点地飞走的听风侍卫一行,贾赦咬着牙提着灯笼转悠了一圈,迎着愈发凌冽的夜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向自己视线所及唯一的活人,面无表情的开口:“贾政,你得给我找吃……”
贾政看着妖风阵阵中被灯笼照耀着那过分白皙的脸,从接连的震撼中归回了些神智来,恐惧地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着:“贾……不……老……大哥,别动。”
说完,贾政还微微脖颈伸伸,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贾赦那裹成一团球的影子,缓缓松口气,手摸摸自己的肚腹,语调也带着些和气:“你……那啥,你不是……祖宗显灵嘛?”
从喉咙里憋出这四个自己一直不想提及的字眼,贾政发现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也没什么难的,“我饿了。你要是不管我,看父亲的样子定然也是不会让你继承爵位的。要怪就怪你蠢,明明是我们娘三之间的问题,你竟然找父亲,让他可以连根拔起。”
“所以……”贾政看着面无表情的贾赦,后退了两步,声音一字一顿,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你得负责。”
在生死的面前,论谁对谁偏心早已无用了!
况且,他不比贾赦,是跟着贾史氏长大的,也没少听人带着抱怨实际上隐约的炫耀,说着自己手帕交为个庶子,为个丈夫宠妾忧愁的,说着孩子不成器无法争丈夫欢心会如何如何。
他贾政放着好好的无忧无虑的嫡次子不当,眼看亲爹迎新人过门的,那完全就是真傻逼。
把自己沦落成贾赦一样的傻逼。
一想自己捋顺的思绪,贾政愈发理直气壮了,“我饿了,大哥。”
贾赦被这一声狂过一声的催命符似的呼喊气得一个箭步冲到贾政面前,拿着灯笼把人脸照得几乎连汗毛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了,阴恻恻的开口:“贾政,你喊得可真够亲切啊?你就会窝里横啊?有这能耐咋不去考状元?咋会在工部员外郎上蹲了十几年了?”
“你说得那些都是你的梦而已!至于状元,我……”贾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眸闪了闪,昂着脖子回应着贾赦的咆哮,至于读书人的斯文之类的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
现如今比得就是一个气势。
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贾政回吼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懂吗?我就算五十岁高中,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告诉你,反正我饿了,你把我饿死了,你自己看着办。要不是你这个大哥无贤无德,无法以德服人,我又岂会想要继承爵位?”
“你自己没本事就别怪我。你怎么不像王子腾学学?我这个当哥哥的,总比王子胜做得好吧?在外人面前从来没拆过你的台,可是你呢?”
“我贾政拆过你的台吗?贾赦,你做人能不能要脸点?别以为自己做个梦就好了不起了!”
“我凭实力做的梦,都已经见证我真做对了,怎么就不能了不起了?”
“你了不起肚子别叫啊!”
“我……”贾赦一口气没揣上来,揉揉自己不知何时咕咕叫开的肚子,翻个白眼,声音带着些喑哑:“省着力气,以后在说。我……饿了怎么办?”
难得掐赢一回的贾政昂首挺胸,拍拍自己也咕咕叫的肚子,铿锵有力着:“问你啊!”
贾赦瞧着人这副斗胜小公鸡的模样,扯开了自己的破锣嗓子,声音又拔高了起来,冷冷飕飕道:“我把你打了,听风黑蛟的会不会跑出来?要不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你我在自杀。我们死了,爹有什么?他也得意思意思治个丧啊!再然后,孙子都长大了,他老不羞的想再生?我瑚儿聪明的,我给他留封遗书,恁死他小叔叔没问题!”
耳畔呼吸吞吐的热气跟周边的凌冽的妖风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尤其是此刻近在咫尺,贾赦看过来的眼眸,带着猩红,还泛着点点的绿光,就像话本里写得要吃人的妖魔一样。贾政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喉咙,接连后退:“你……你……你别乱来,我……我……”
环顾四周,依旧是漆黑的一片,没有自己赖以依靠的贾史氏,贾政情绪奔溃瘫坐在地,“我遭谁惹谁了,是你不听话让太太更喜欢我一点,有错吗?我为什么要被你连累的去死啊?祖父祖母偏心你,爹也更喜欢你,你们漫不经心说着嫡长子继承制如何如何,就因为……”
“老二,你别胡说八道,祖父祖母喜欢我认,爹你哪只眼睛看他更喜欢我了?”贾赦看着说着都哭开了贾政,耳畔不期然的想到了贾政临终前跟他所言的话语,面色沉了沉,“还有我什么时候不听太太的话了?我不听她的话,我会顶着后半辈子被万千嘲笑的马棚将军之称?!我会死也没脸去见祖父他们?贾家是毁在我手里,我把整个贾家都给贾史氏作威作福了,还不是我想要她跟对你一样对我?”
“那个只是你的梦而已,除了你谁知晓真与假?!万一你真真假假掺和着,让人先入为主怎么办?”
“我神经病啊?我本来就是自杀的懂吗?自己喝砒、霜,一口闷。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留恋的。”贾赦听得这声质疑,面色愈发阴沉了起来,“我告诉你,你可以说我浑浑噩噩不记得太多事!但你绝对不能侮辱我的真心!当然,也许以我的脑子,面对那么多信息,有时候没法辨出真假来,可我是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说得是那个真真实实的!”
“绝对是不可能!”贾政不信,“就你所言有关贾家的事情就破绽一箩筐,若是敏儿的闺女来了,我会去庙里斋戒不见她?你还因此跟我斗气也不见她?普通地主人家送女去外家,也不可能只来个奶娘还个小丫头片子,这从扬州到京城一路的护卫竟然让个外姓人来?你当林如海是傻逼?还是林如海想另外再娶?”
“而且这个外人贾雨村还在我的引荐下当金陵应天府的知府去?而我贾政自己依旧没挪过窝?可笑吗?我贾政既然能压得你严严实实的,甚至不顾外头的名声住荣禧堂,我会拱手用贾家的资源帮个外八路的活动而不帮自己?”
“那是因为我……”贾赦气得胸膛都一抖一抖的,脱口而出之前想到了帝王一句诛九族,打了个寒颤,咬着牙委屈:“皇上不许我说外部朝廷斗争。但你就是个势利眼,势利眼!”
“我势利眼会容许林家女进贾家?”
“为了林家的家产!”
“呸!我杀了你谋取你的私产不是更多?怎么不趁着你受丧之期,甚至琏儿都还小,就弄死他?连张氏的嫁妆没准我都能到手了!说我势利眼?笑话!”
我顶多有贼心没贼胆!
贾政最后一句话倒是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哼哼,他信自己会住荣禧堂,因为他娘为替他办好的。
娘啊,其实也就贾赦看不透。
要的只是儿子,能被掌控给她脸上添光彩的儿子。
就贾赦说的那个“梦”里,否则,太太为何有了所谓的携玉而生的贾宝玉,谁都退射一地了,不就是因为玉,权势象征也。
做梦着呢!
他贾政为何不顺势而为,失败了,不过老娘糊涂次子出事,他还有长子嫡孙呢!
“我呸,我……”贾赦话语戛然而止,怔怔的看向贾政,“对哦!你们把王熙凤嫁过来,就是为了谋取我的私房。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甚至琏儿还小轻易一场风寒就可以要了命?”
“哼!”贾政冷哼了一声,揉揉肚子,看着偃旗息鼓的贾赦,反而不尽兴了,催促着,“接着骂啊,要不然肚子更饿。”
“骂个屁啊!”贾赦一听这话下意识的揉揉肚子,“你是不是傻啊,刚才没听听风说十里外有石屋的。”
“我耳朵没聋,石屋里有食物,但是你走过十里吗?还黑灯瞎火的,走过吗?”
贾赦闻言,气愤的挠头,“你说说,那个糟老头子也真是坏啊!这么欺负人有意思吗?知道我们在家也是坐轿子的,现在竟然把我们赶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
“还不是因为你傻逼,没搞清楚就乱吼乱叫!死不了活着遭罪爽吧?”
贾赦牙根紧咬,“那起码把你,把你们全拖下水了!不亏!不说满朝文武了,就是那潜龙被我拉下马,我就是有骄傲的资本!你说说前朝那些硕鼠一样的余孽,怎么有脸给自己取这么一个名字啊?”
“天晓得。贾赦,你能不能别转移话题?认真点成吗?别躲避饿肚子的问题。”
“你傻逼啊,我骂骂潜龙,没准听风他们听的开心,就偷偷给我们送温暖了来了呢?难不成你还想着自己走十里地啊?”
贾政点点头:“也对。”
“而且珍儿都教你办法了,你也不会学。看我的,”贾赦把灯笼塞给贾政,自己身形一软,瘫坐在地,双臂往东边张开,“皇上啊!我贾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那么高贵仁慈宽厚大方的主,我那么卑微卑微的祈求您,您开开恩,给我来碗鸡汤暖暖身,在随便来两小菜就好了!我不挑食啊!”
“皇上啊!听听您最最最会做梦的子民的呼唤呐!发自肺腑的,就那么点点的小小的卑微至极的恳求。”
“皇上!”
“………………”
字字泣血的呼喊声飘荡在了山谷内,随着风声传递到了距离两人不远处高耸的山坡。
山坡内有一狭小的密室,此刻挤满了不少人。可静得跟空无一人般。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着站在最中间,一动不动恍若冰雕的贾代善,最后听风和前来的九州之首财使联手推了一把黑蛟。
黑蛟跟他们不同,黑蛟是忠心耿耿只为贾代善一人的。黑蛟曾是孤儿,无名无姓的,被贾代善从战场上捡来的,恰逢贾代善要组建黑蛟军,人就是第一个加入的。挺有血性,不怕死的,非但是当过正儿八经的黑蛟军左翼将军,还得因公得过爵位。前途坦坦荡荡,哪怕后来一次战役中受伤,不能上战场的,其也是兵部侍郎的高位。可偏偏黑蛟死心眼的,不愿与其他人打交道,干脆辞官还闹腾要辞爵。只一门心思就跟着贾代善身后跑。
故而一来二去的,也就成贾代善军务总管,顺带帮听风办办事。
黑蛟硬着头皮开口,宽慰道:“将军,您还有孙子。”
听风想踹人一脚,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有那么宽慰人得嘛?他们老大好不容易光明正大的要去闯荡江湖了,岂料还没起飞呢,包袱就吐了。这大孙子平时皮实皮实的,竟然飞一个就吐了。
财使也想踹人一脚。他们风雨门勉为其难的做一笔赔本的生意,给清清楚楚标好了罪犯藏匿的方向,都没舍得自己后脚宰了去衙门领赏。这般割肉壮举了,岂料贾代善这门都还没出。
浑然不知同僚腹诽的黑蛟,认真笃定的开口建议:“要不然在生一个吧。”
“不!”贾代善猛得回过神,毫不犹豫挥挥手,“不!我还有孙子,对,你们说得没错,我还有孙子!”
说着贾代善回头,目光炯炯的看着靠在墙壁上的贾珍,瞧着默默把脑袋缩进披风里的隔房大孙子,气得直给自己拍胸膛顺气,“我还有贴心小棉袄,还四个呢!等开春恩科开了,林海也进京赶考了。半子女婿四舍五入的,也是崽。”
“黑蛟,记得回家后提醒我给他写封信,早考早当官。这场恩科重要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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