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书房院落针可闻,似乎感受到父子间的硝、烟味,连呼啸的寒风都变得温柔起来了。
贾代善当下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来,看向揪着他破破烂烂衣摆的贾赦,带着血丝的眼眸沉了沉,带着股燃烧的火焰。
可当入目所见的一切又让贾代善莫名的心中酸痛起来。贾赦向来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娇娇养大的,一双手比女子还细嫩几分。但人此刻这骨节分明忻长的手指揪着衣摆,早已露出了根根分明的青筋来,彰显着先前狂冲而来的紧张惶然。
且作为武人,还是个高手的武夫,完全很容易透过呼吸吞吐的频率去察觉一个人的心境。像贾赦这样情绪极其丰富多彩,容易外泄的,都不用这样的招数去仔仔细细的查探审视,呼吸灼热到令人心惊胆战。
外加贾赦苍白中带着青紫的面色,紧张到脖颈都有些筋脉必现,且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都能透过层层包裹的华服而出,完完全全就是担心。
贾代善眉头紧锁了成川—不哭,也不能这么别扭啊。
与此同时,贾赦见人果真一句话被气“活”过来,皱着眉头打量了眼贾代善,瞧着人除了熬夜眼睛有些红血丝,其他嘛事没有,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冷哼了一声,压住自己的后怕。
手揪着衣摆,贾赦指指上面沾染出来的血,傲然开口:“你当老子这些年京城纨绔魁首白当的?你身上的血自己闻闻,狗血也敢拿出来现?”
贾代善身形猛得一僵,下意识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一定是他脑子糊涂了,就皇帝那父子关系,还来指点他?
坑死他了!
“贾赦,”贾政虽然落后几步,但此刻也站在了贾代善的担架跟前,看着自己心目中向来伟岸无比,威风凛凛的老父亲如今衣衫褴褛的,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像是从血海中捞出来一样。且垂头丧气的,像是被贾赦给伤狠了,沉浸在不孝逆子的辱骂中,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反而呢贾赦一副嚣张至极的模样。当下捏了捏拳头,脑海又不期然闪现这几日因为贾赦的变故而命运迷茫,前途多舛的,贾政浑身的血液都随着画面的回想有些沸腾起来,也顾不得其他,呲牙裂目的瞪向贾赦,怒骂:“你这个恶鬼!你压根不是贾赦!贾赦不可能这么跟父亲说话的。”
此话一出,听风娴熟无比开始挥挥手示意御林军一行离开,克制住拿棉花塞耳朵的冲动,示意属下抬着担架,给贾代善换个最佳的观赏位置,免得被“战火”殃及到了。
贾代善:“…………”
“你们抬什么抬?让他下来自己走!”横扫了眼听风一行,贾赦指指贾代善,回骂回去:“看看,是他为老不尊!拿死吓唬人是爹干事吗?”
看着贾政如此一副“孝子”模样,贾赦眸光带着抹猩红,冷笑连连,“我是算看透了!孔子就说过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就算是孝,那也不是能把人活活当猴子耍的!谁都别想仗着所谓的生养之恩威胁我贾赦!”
“威胁?”贾政哈哈大笑,带着些鄙夷看向贾赦:“你有什么可以被威胁的?不就是仗着嫡长子而已?”
“是啊?而你就是嫡次子而已!”贾赦昂了昂头,“你就是鸠占鹊巢,永永远远名不正言不顺!”
“那你又凭什么不敬父母?”贾政破口大骂,“就你那个颠倒黑白的鬼上身的梦,若不是太太,你是嫡子吗?你是嫡长子吗?”
“所以我选择死亡啊,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还给她!这辈子,我宁死不要所谓的嫡长子一分一毫。但是你呢,贾政,你现在明知道一切,可却拿不到。不管因为我还有儿子,而是因为你没有胆子!没有胆子去毁嫡长子继承制,你永永远远就只能找个遮羞布,甚至都遮不住羞。”
“嫡长子继承制”就像魔咒一样萦绕在贾政脑海之中,一听这话,人原本捏着的拳头扬了起来,“你……你……”
贾珍在一旁看着都气得浑身都抖起来的贾政,着急着,赶忙献计献策:“政二叔你四书五经学哪里去了,怼回去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回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靠实力靠科举以后封侯拜相当阁老,不像他靠爹!”
说罢,贾珍还剁个脚,唉声叹气忧愁着:“二叔你嘴皮子这么不利索的,转弯那么慢的,日后策论怎么做啊?吵架最重要的先气场,不能抖。一抖你干脆就躺地打滚,然后哀嚎我的祖父,我的列祖列宗啊,大家来评评理,把战场给扩大了,懂吗?”
“贾珍……”贾赦和贾政互相瞪着,异口同声咆哮:“你闭嘴!”
再一次好心帮忙岂料被又联合凶,贾珍双手叉腰,怒发冲冠:“你们两个不肖子孙,竟然怼我?本族长要罚你们跪祠堂!”
说完,贾珍言出必行的一屁股坐下,嘴巴一扁,就嚎起来,“祖父,他们欺负你孙子是独苗苗。我当这个族长还有什么用啊,人微言轻,人微言轻呐!”
“…………”
贾代善:“…………”
沉默的看着眼前这旁若无人的一幕,贾代善闭闭眼,带着希冀的目光再睁眼,还是叽叽喳喳唱念俱佳的一幕,不由得抬手狠狠按住自己的脑门。
这脑袋冰冰冷冷的,应该是被外头这凌冽的寒风吹得坏了,连带着他思考能力都有些僵硬了。
木着脸挥挥手。
听风一脸悲壮开口,“这几日就这样,一言不合一点就炸。”
“…………可以想象。”贾代善微笑的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三人,眼眸眯了眯,勾出一分微笑来:“都是闲得慌,饿两顿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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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城东鹰岭的峡谷,此值夕阳西下,晚霞绚烂,铺盖在峡谷内动植物身上,驱赶了冬日的寒气,分外添了一分的温暖。但此刻的环境对于被莫名提溜而来的贾赦贾政贾珍三人而言,着实算不得上好。只见四周崇山峻岭,古木参天的,尤其是天上地下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凄厉的嘶喊着,好像在说“肥羊来了,宰肥羊了。”
“贾赦,我是从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的。”贾代善定定的看着贾赦,眼眸带着肃杀,“你是我儿子,这是既定事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死,我不拦着,反正我有孙子。但是你得把这些年靠着你老子我吃吃喝喝养尊处优的钱先赚回来。不用你赚个千八万两的,只要你能够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中活上一个月,给老子看看。”
“安……安逸?”贾赦飙高了音调,手指指周边,咬牙切齿的:“这叫安逸?我上辈子坐牢都比这环境好!”
话音落下,山风刮过来,带着入夜前的寒冷,恍若刀刃一样,狠狠剐在众人脸上。惊得三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都趔趔趄趄起来,忙不迭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可饶是如此,贾代善还是依旧不急不缓开口,诉说这安逸的环境:“这山头是京师野外训练之地,没有外敌入侵,有山有水不远处还有遮风避雨的小木屋,蛇虫鼠蚁都肥的,野鸡山兔也温柔无比,一逮就着,遍地还是野菜。再说了看看……”指指每个人跟前的包裹,贾代善语调还羡慕着,“衣服被褥都给你们备着,还欠好?”
说完这话,贾代善不去看贾赦,转眸看向贾政,沉默了一瞬,缓声开口:“政儿,听风查个贾家还是容易的。有些事,之前爹没多想,可现在我给你争的机会。”
贾政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声,脑中一片空白,刹那间下意识的想要转眸寻找自己信赖的娘亲—贾史氏。可环顾四周,只有不远处那一群令行禁止的听风侍卫。
见人这副模样,贾代善眼眸眯了眯,眼底带上一层冰冷肃杀,开口:“我贾代善是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不假。你堂堂正正的,别给我弄杀兄弟弑父之类的阴私小道,靠自己实力,锋芒盖过贾赦完全可以。否则,你爹我还年轻,休妻另娶,再生一个都是容易的事情。”
此言不亚于压垮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贾政面色一白,脱口而出:“什么?这不……不可能!”
瞧着摇摇欲坠往后倒的贾政,贾珍赶紧后退几步,搀扶住人,紧张得看了眼贾代善,吞了吞口水,“那啥……族……族长……长长说休妻是……是……”
还没等贾珍结巴出一句话来,贾赦回过神来,暴跳如雷:“你还想再生?!爹,你不能这么老不羞啊,孙子都有了。你只管生不管养的,现在觉得自己很能耐是吧?”
贾赦双眸猩红,一字一顿咬牙:“要不是你常年戍边在外,不管我们,我们能活成这个模样?战神?有什么好骄傲的?活着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名,我们病了委屈了,你压根不在身边,有爹跟没爹一个样。死了,我们因为你,还活着像捧金于市的小孩。”
贾代善身形一僵,但旋即却是唇角一勾,伸出一手摸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后看向质问连连的贾赦,漫不经心问道:“你不是要死吗?死了都一了百了,我怎么选择是我自己的事。”
此言不亚于火线,把贾赦彻底点燃了,面色涨红着瞪向贾代善:“谁说我要死了!谁都休想夺走我贾赦的东西!我非但要拿爵位,我还要当阁老!你等着看!你给我活个七老八十的,等着我贾恩侯……呸,老子现在就换表字,不需要你给我荫蔽成侯,我从现在起叫贾阁老!等着,我一定要人如其名!”
贾珍惊骇的嘴巴都能塞鸡蛋,贾政也被人这名给惊住了,脑中所有的画面刹那间变成了“贾阁老”三个字。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贾代善敛住嘴角勾起的笑意,一本正经开口回怼回去,“你要是能耐,科举能够榜上有名,我都不求二甲,三甲就成。在我有生之年,贾政,你也一样,你们兄弟两只要给我考个三甲出来,我贾代善任凭你们处置。”
说完这话,贾代善扫了眼面色爆红,就像朝天辣椒的贾赦,再看眼恍恍惚惚跟石雕一样的贾政,最后目光看向贾珍,语调稍微柔和了几分,道:“珍儿,拿着包裹,叔祖父趁着病假,带你闯江湖去。”
“闯江湖?”贾珍闻言双眸迸发出亮光,“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无双公子绝情剑?潇湘公子?魔教红叶教主?武林盟主!”
越说越激动,贾珍毫不犹豫将搀扶的贾政往贾赦边上一推,弯腰抱着包裹,乐颠颠的朝贾代善而去,“叔祖父,走走走!”
贾赦下意识的接住贾政,看着乐颠颠的贾珍,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刹那间就被扑灭了,后知后觉的看向贾代善,“你激将法?!”
“贾阁老,”贾代善字正腔圆:“好名字。”
给自己改了表字的贾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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